[衍生] 文生与保罗的小黄屋 (凡高X高更,完)

楼主: stardust1224 (咪咪喵喵咪)   2021-04-21 22:50:03
保罗与文生的小黄屋
  灿金麦浪,碧蓝阔空,我飞向炙热南方,来到人生的天堂。
  行经马赛原野,终至阿尔洋房,我迎面承受,那普罗旺斯的北风拂身而过。
  空气分外澄明,直视天上火球,向日葵静静伫立,年年无忧无愁。
  一个个夜晚无梦,一张张梦魇蛰伏;白日黑夜错替,至今缱蜷依旧。
  不堪回首,仍是,我与你的时光斑斓。

  西元1887年11月,文生来到巴黎已经二十一个月。
  自从哥哥志愿成为福音牧师而离家以后,西奥已经很久没有与他的哥哥同住在一个屋
簷下。
  “我本以为这该是个好的开始。”
  文生在西奥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不断用他厚底的靴子踢他的精致家具,已经长达
好几个钟头了。
  西奥向来是个爱整洁的人,这点从他向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外貌就能看出,他的房子
不外乎也打理得美轮美奂的。
  “可惜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我的房子看起来不像是个人住的地方,反而像是个破旧
的杂货铺,再也不会有人来拜访了。”西奥不由得抱怨道。
  ──他的哥哥向来是个无人能忍受的大麻烦,但他情愿忍受。
  来回踱步了许久,文生终于脚酸了。
  文生先前曾去过好几个地方,旅行的时间与距离都比西奥更广,这使他有着惊人的体
力,对西奥的家具所带来的折磨,也持续得更久。
  “可终于结束了呢。”西奥默默心想。
  看到哥哥终于放下警戒的时候,西奥才自墙角的椅子上起身。
  直到方才,他都还避得远远的--因为哥哥有时候温和得像个绅士,有时却暴躁得可
怖。
  他再三地观察,确认著文生那暴躁的情绪已经过去。
  而文生蹲在墙角,也正偷偷地张望着西奥的动作,他想:“若是平常,弟弟一定会来
安慰我。他为什么不来呢?难道就连他,都准备放弃我了吗?”
  就在文生心中那绝望的野兽又要破茧而出时,西奥及时地来了。
  “文生,你真是个大孩子,有什么好愁的?”他蹲在文生的身边,试着把他哥哥拉起
来。
  文生一边扭动着身躯,不肯让弟弟扶起来,却又一边想着:“终于,你来了。你永远
也不会抛下我。”
  文生蹲著,西奥也陪他蹲著。
  他用弃妇般的语气,跟弟弟抱怨道:“好不容易从海牙来到这里,没想到我前五年的
辛苦全白费了。”
  “巴黎已经在流行不一样的风格,一点都不适合我。虽然你在这里,我喜欢你,可是
这里的人讨厌我,也讨厌我的画。看来──我只能回去荷兰,继续画画绵羊,还有农妇了
。”
  “是不一样了。”西奥答道:“但是这没什么,不论哪个时代,每个地方的流行都在
变,不是吗?我亲爱的哥哥。
  “若是要论看过的画,只怕我比你还多呢,哥哥。
  “你是个画家,你必须知道每个地区的流行;可我是个画商,若我对流行的了解,不
比你清楚,只怕我连继续支付我画廊的租金都没办法。
  “这一切并没有你所想像得这么夸张,只要你能试着用更多不同的色彩,使你的画面
活泼,从你的手上将会诞生出世纪性的作品。
  “如今你才尝试了这几个月而已,别灰心了。哥,我相信你是有才能的。”
  ──毕竟,我养了你这么久,也没有放弃过你,不是吗?
  西奥心说。
  文生其实不相信西奥的话,一如他不相信自己的才能。
  文生自知,自己是一个从学习传道,到进画室里学画,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都没有
一件事情能做得成功的人。
  尽管如此,西奥的话,总是能使他狂躁的心熨贴下来。
  ‘没有了西奥,我会完蛋的。’他想道:‘我会活不下去。我会去吃蜡笔的!’
  “好了,文生,听我的话,你不该继续闷在这个小空间里,我的房子太小了,这不适
合艺术家的思考,对灵感有碍──对了,你或许该跟我来画廊一趟。”
  想到这里,西奥兴高采烈地说道:“最近我升职了,画廊改搬了一个地点,采购的画
作由我决定,有一部分能随我的喜好摆设,我能向来看画的贵客们,展示我所喜爱的画作
,或许我能与这些贵人们产生共鸣呢!”
  西奥喜悦地说道:“哥哥,这其中有你的画!我精心布置过的,你一定要来看看。”
  凡高家的产业,虽然始终与买卖画作脱不了关系,到了西奥,那更是混得风生水起。
  西奥的确把他的画廊经营得有声有色,也发掘了不少知名的大画家──只可惜,至今
,都还没能捧红他的老哥。
  却说文生一听见西奥的画廊里,竟展出了他的画,自然是心动得不行,方才的抑郁也
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像个孩子般一跃而起,雀跃地问道:“好弟弟,哪一幅画?你告诉我。”
  西奥看见文生的星眸里带着光彩,也不由得笑了出来,“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说不
定已经卖出去了呢。”
  西奥说的话,总是特别能撩动文生的心絃。这让文生期待不已。
  “但是,哥哥,店里有很多上流社会的人,你不可以这样子就过去。我们先上街,我
带你去洋服店里转转。”
  “为什么?西奥,我穿这个样子,都已经一年多了,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这样说过我
。”
  西奥领着文生来到了服装店里。
  全身镜中,那一身黑的人,简直是个土包子。
  这是文生一年前,还待在海牙时的穿着;也是他现在的穿着。
  “这和巴黎的风光不相衬,你看起来不像是街上的行人,你不自然……”西奥说了一
会儿后,发现文生竟露出哭丧的脸。
  他连忙换了一个说法,搭著哥哥的肩膀,柔声说道:“文生,你可是我们画廊的参展
画家,你必须打扮得亮丽入时点。”
  “我劝你最好连胡子都刮掉,不然就是得帮它抹点发油,否则以后免不了与人交际,
当你亲吻别人的脸颊,与人行贴面礼时,你那刺呼呼的胡子,会让人很不舒服的。”
  “原来你一直都在忍受着我刺呼呼的胡子吗?”文生问道。
  “没这回事,我只是说,如果……”西奥深怕哥哥的玻璃心又要碎了,讲每一句话,
都是那么地斟酌,深怕伤害了他的哥哥,尽管他说的话,几乎都是对的──西奥是一个已
经在巴黎工作了很久的职业画商,他有他对生活的见解。
  “噢,西奥……你说得对,我应该放弃我这些土包子的偏见与执念,你一直在想办法
帮我,我该听你的意见──你在巴黎就是我的经理人,我要让你替我打理一切!”
  文生伫立在连身镜前,任由裁缝师拿着皮尺,替他裁量著尺寸。
  “这就对了,哥哥,我会一步步让你成名的,这只是第一步而已。”西奥贴心地迎合
著哥哥的心意说道。
  文生还没有尝到成名的滋味,就已经先膨胀了。
  他满脑子里都晕突突的,“西奥,别对哥哥灌迷汤,哥哥已经醉了。”
  文生的神识,已不由自主地飞到了自己若当真成名以后--是的,“总有一天”不会
远的,一定会有人理解他的想法,了解他的审美、用色与笔触。
  “若真有那一天,到时候,你资助我的这一切,我会以上百、不,上千法郎来报答你
的。”文生兴高采烈道。
  西奥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让裁缝替他拣选衣服的哥哥,说道:“哥哥,从来
我都是这样,只要你高兴就好,这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报答,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想要,
也没有兴趣。”
  ──是的,只要你能一直开开心心的就好,因为这对你而言,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


  终于进到西奥的画廊里,文生从一开始的雀跃,逐渐变成了沮丧。
  “弟弟,我已经逛遍了整间画廊,就是没有看到我自己的画。”
  “在这里,这是我基于卖画的考量而摆设的,我希望你别觉得不高兴。”
  西奥亲自拉着文生的手,越过楼梯口,走向一个文生完全不曾踏足、也不愿意踏足的
区域,“──就是这里。”
  西奥试着让自己表现得泰然,不要心虚,可他眼睁睁地看着文生的脸,一下子就垮了

  他的双眉垂得仿佛有千斤重。
  文生亦步亦趋地走上前去,看见了自己的画,与其他诸位的摆在一起,随后问道:“
──你把我分在印象派?这怎么可以!”
  “最近的流行确实是如此。印象派是法国的新兴流派!”
  西奥试着解释道:“相信我,和他们的画摆在一起,你会出名的。”
  “可是他们的线条还有用色……该怎么说,黏糊糊的,太杂乱、随便了,我和他们当
真是不一样的……”
  “哥哥,你的线条也很粗犷,用色也很大胆啊,不觉得和这些画放在一起,更显得你
的作品突出吗?”
  文生本来还在唠叨些什么,然而西奥却望见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哥,你等我一下。
”说完就转头朝那人走去。
  “……西奥、西奥!”
  文生实在不知道自己这种动不动就发作的唠叨症有多烦人,综观全世界,恐怕也只有
他弟弟西奥能忍受他而已了。
  他望着西奥远去的身影,只见他走到一幅画前,与某个人攀谈。
  那人的身高比文生高,身材颇为精壮,从侧面来看,五官有些瘦削而干练,却给人一
种说不出的英气感,散发著某种阳刚的气质。
  那名高大的男子,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画前──这在文生的眼里,是多么地明显,抢
眼得甚至要把西奥的存在,都给一并抹去了。
  文生远望着那人,向来不大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他,终于还是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西奥正与那人攀谈得起兴,而那人站的位置,正是文生所绘制的三幅〈向日葵〉的其
中一幅之前。
  “保罗,这一位是我的哥哥。”
  见到文生居然跟了过来,西奥想道:‘这是个好机会,哥哥一定会喜欢他的。’立刻
指著文生,向保罗介绍道:“他就是这一幅画的画家。”
  “亲爱的文生先生,你好。”
  那男人尽管年纪比文生大,却还是客气地打了声招呼,语气非常亲切。
  “自从这一幅〈向日葵〉在这一间画廊里摆出来以后,我时常过来看看这一瓶可爱的
花,但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幅画的画家,比这一幅画本身,要来得更加可爱。”保罗说
完,便要与文生握手。
  “你好……”文生忙把手往自己的裤子上抹了抹,确保没有手汗。
  他不敢久握,也不敢紧握,保罗却把他的手握得很紧。
  “若非我阮囊羞涩,这一幅画,我是一定会买的──接下来只能仰赖西奥帮忙,先把
我的其他画卖出去,我才有钱来买这幅〈向日葵〉了!”
  保罗滔滔不绝地说道,尽管他与文生是初识,可是他一点都不怕生。
  相反地,文生这头,却非常没有底气。
  ‘他在看我的画?还是碰巧站在我的画前?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他想买我的画……
  ‘如果他这么喜欢的话,我情愿和他直接交换画作……不,就是直接送他都可以!
  ‘这位保罗先生,难道不就是我期盼已久的“知音人”吗?’
  文生不可置信地自问道,他想了好多,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在外人眼里,他看起
来就像是个正在发呆的自闭症。
  然而保罗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喜欢画画的人有不少都是怪人,他自己也不例外。
  “这位是保罗.高更。我与他之间,有很多事业上的往来,老板也很喜欢采购他的画
。”西奥向哥哥介绍道:“我认为他是一位大画家,就跟你一样,时候还没到,但终究能
起飞翱翔的!”
  除了名字以外,西奥的话,文生真是什么都没听入心,他的心头,只是兀自砰砰地跳
著,‘保罗在欣赏我的〈向日葵〉……我最喜欢的一张〈向日葵〉!’
  “这幅向日葵真是惊为天人,我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来看一遍,一天没看到就觉得
难受极了,好像整个人都没什么活力。”
  保罗就像是能猜到文生在想什么似的,竟主动提议道:“文生,虽然我身无长物,却
有几幅画还在寓所里,没有卖出去。
  “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如果你的弟弟也同意的话,请务必来我家里一趟,挑一幅
我的画作,让我与你交换这一幅〈向日葵〉,我相信我会和这瓶花成为很好的朋友,可以
的话,我要把它挂在画室,让它在没有太阳的日子也照亮我。”
  西奥闻言,立刻说道:“保罗,这一幅入库了,铁定是不能这样私相授受的。你如果
还想要与哥哥交换别的画,可以来我的家,我家里还有好几幅,你能挑一幅喜欢的,只是
不能这一幅……”
  “……真的?”文生却完全没听见西奥的劝阻。
  ‘这个人会是我的知音,他懂得欣赏我。没想到梦想成真的日子这么快!’
  文生差点以为自己是幻听了。他迟疑地说道:“可是我的画很拙劣,我知道我还不够
用心,我不是学院出身的人,我没有底子,我怕我不配……”
  “怎么会?”保罗立刻上前,按住形容委顿的文生的两肩,说道:“你为何要看不起
自己呢?你是不相信我保罗.高更的眼光吗?”
  被保罗按住肩膀的一瞬间,竟让文生感觉全身都通了电似的,一阵酥麻。
  保罗完全没发现文生的异样,只继续说道:“它们盛开的姿态很强烈,就像是半个人
似的,狂野又有活力。”
  当保罗在述说那幅画的好处时,他始终笑着。
  当他笑的时候,在文生的眼里,他的样态也像是“向日葵”了,这令文生沉醉。
  保罗继续说道:“文生,我能感受到在你画里头所呈现的,那不安定的状态,你的线
条始终是流动的,上色也是,这使得每次当我看这幅画的时候,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每当我细看画里凹凸不平的细节,胸腹里的血液都要跟着骚动起来。
  “我还没有见过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天哪!画这幅画的人,若不是个天才,就绝
对是个疯子。’我问你,你觉得我看人的眼光准吗?”
  “……是吗?”文生不知当如何评论自己的作品,竟然能引来保罗一通直抒胸臆。
  “……我是天才,还是疯子?你觉得呢?我……不知道。”文生木讷道。
  他很好奇地猜想着:‘对于保罗而言,这是在称赞我吗?对于一个画家而言,被说是
“疯子”,这算是一种值得自豪的夸奖吗?’
  ──不论如何,至少,他告诉了我,他为什么会喜欢我的向日葵。
  尽管这和文生原本的构想不一样。
  他以为自己应该会先成名,他的画会被高价竞拍,会有艺术评论家在报纸上为他写画
评;可是他却在今天,在西奥的画廊里,认识了保罗。
  ──我本来所预想的,是向日葵的逐日,一如凡人们仰望着太阳神阿波罗般……但是
,就在我的眼前,我的太阳神阿波罗,业已下凡了。
  这让文生不能自制地高兴著。
  “文生,虽然我不能得到你的向日葵,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请挑我的一幅画带回家
吧?不然我怕你会太快忘了我。”
  保罗的话,令文生如何拒绝?
  文生对这个如太阳神阿波罗般俊俏、全身上下散发著强光的人无从抵抗,只有选择缴
械的份。
  他点头如捣蒜,“……保罗先生,我是绝不可能忘记你的,但是不论如何,我都想要
拥有您的作品,这是我的执念。
  “如同你说,会想把〈向日葵〉挂在画室;那么我情愿挑一幅您的作品,挂在我的寝
室──我希望每一日张开眼,睡前,都能看见您的作品,这会使得我更频繁地想起您……
!”
  文生说的时候,身体发抖,体温升高,牙口都要不利索起来,眼神四处闪躲著。
  保罗却好像早已习惯被他人投以这样的崇拜之情。
  他伸手捏了捏文生的脖子,“嘿,小兄弟,你放轻松。
  “不只是我的画,只要你想见我,你以后随时都可以见到我。我们两个人现在不都在
巴黎吗?
  “以后我们还会见到很多次的,不论是在这间画廊里,还是在别的地方。”
  保罗直把文生僵硬的脖子筋给捏软了,文生颤抖了一下。这让保罗“哈哈”大笑出声
,幸好此时画廊里的人还不算多,没惊扰到其他看画的客人。
  保罗瞟了呆若木鸡的一眼,嘴角始终夹杂着一抹暧昧的笑意,似乎是对文生的反应感
到很满意般。
  他当场摊开了自己行李箱,亲自抓着文生的手,去抚摸行李箱里,他所放置的作品,
“都是小幅的,否则不能随身,请你别见怪喔!”
  文生不看则已,当他终于开始看保罗的画作时,他只感到十分惊艳,几乎是崇拜。
  他蹲在行李箱前,对每一幅画仔细检点着,爱不释手,甚至不小心把所想的话都说出
口:“保罗先生,我可以作你的奴隶,我可以把整个人都卖给你──只要你把这个行李箱
,全部给我。”
  这话一出口,令西奥一阵惊吓,“哥哥,你不要随便把自己卖掉好吗?!想想我的感
受,你弟弟我还在现场呢!”
  保罗闻言,尽管面不改色,仍是搔搔头,有些困扰地说道:“文生,很感谢你的厚爱
,但是我现在连我自己都养不起了,恐怕无法再多养一个奴隶喔。所以你的告白,我收下
了,但是太过热情,恕我暂时无法接受。”
  文生当然也知道自己说出的话不恰当,他一边看着保罗的画,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他
的作品上拔开,一边偷想道:“保罗啊,保罗,这是神赐给我的男人!今天的相遇,都是
神已经注定好的。
  “他可以成为我很好的老师。以前我常向西奥抱怨,问他为何不是个艺术家,为何总
是无法理解我在想什么……而今,我可终于遇到了一个对的人!我和保罗都会成功的……
只要他愿意当我的老师。”
  虽然保罗任由文生,从这些画作中自由挑选,最后,文生出于不好意思,还是挑了一
幅最小的〈在马丁尼克岛的湖畔〉。
  “确定要这一幅吗?”保罗笑着问道。
  “……是的。”文生瑟瑟地点头,“难道您不愿意将这幅作品,割爱给我吗?还是说
,我挑作品的眼光不太好呢?”
  “──怎么会呢?”保罗说著说著,就伸出手来,揉揉文生的头发,把他的头发揉得
跟刺猬一样。
  “我只是怕你可能会后悔!”保罗笑着说道:“那幅画太小张了,我以后可是个会成
名的大画家。你挑小张的,就太不划算了,大张的可是会更值钱喔。我说得对不对啊,西
奥?”

  自西奥的画廊离开以后,他们仨找了一处露天咖啡厅落座。
  本来他们应该去更高尚的地方论事,一如巴黎艺术家的习惯,凡是有品味的人都聚集
在“左岸”一区。
  “这里很好,我喜欢观察行人,看他们走来走去的。”文生说道。
  西奥凡事都赞同哥哥。
  保罗说:“我哪里都去过了,这不妨事,我不在乎。”
  于是三人各点了一杯咖啡,围绕着一张高脚玻璃圆桌,坐下来侃侃而谈。
  论当今的画坛,保罗率先出声说道:“当代的艺术家们,尤其是那些学院派──我当
然不是在说,举凡学院派出身的画家都是那样,我只是想说,有‘某些’画家,他们能画
得很工巧,线条细腻,用色精准而和谐,因此卖个高价格。
  “但我想说的是,不论是风景画还是人像,甚至是静物画,都显得太过‘真实’了。
从他们的作品里,看不出他们生而为人的‘灵魂’,他们没有把自己投射在作品里。
  “这些东西看上去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好像在看个假人似的,徒具有人的外表,肚子
里头,却没有肠子。”
  “他们的作品没有‘活力’,但是,文生,我从你的〈两朵向日葵〉里看见熊熊燃烧
的生命。我想当今这个世代,除了我以外,唯一能办到这件事的,就只有你而已了。
  “你的画里,可是有灵魂的呢!我甚至害怕你拿你的鲜血来当作颜料调色,因为你的
用色是那么地怒放,那么地令人无法猜想……!”
  保罗说话时,是显得那么地兴奋。
  一想到自己被保罗拿来相提并论,文生就感到怦然心动──因为眼前的男人,大发议
论的时候,是多么地猖狂,多么地光彩照人而夺人心神。
  他目空一切,他看不起全天下的艺术家,却唯独看得起他自己,与文生.凡高──这
令文生心荡神迷。
  西奥很沉默,只是保持礼貌性的微笑,不时啜饮咖啡、颔首。
  文生也没插话,却是在观察着眼前,独属于他的太阳神.阿波罗。
  当保罗说到忘情处时,他会下意识地抬起下颔,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地不可一世。
  他的每一句话,尽管都是无心之言,却是那么地骄傲而又自负。
  文生很意外,像自己这样的人,居然有幸,能被保罗抬高到与他同样的高度。
  保罗说完之后,停下来,喝了口黑咖啡,说道:“我喝咖啡的时候,通常不加糖,也
不加牛奶,因为这很‘娘们’。”;此时,旁边的西奥,正在喝拿铁,他“呵呵”了一声

  文生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倒是不在乎作“娘们”,只虔诚地说道:“哪怕保罗先生要
自比为耶稣基督,我也愿意崇拜你。
  “保罗先生,幸好今日我看到了你的人,也见到了你的作品,否则我怕若是我只看见
你的作品,却没见过你的人,没亲耳听你说过这些高尚的艺评,恐怕烩犯相思……
  “当我能认识像你这么厉害的艺术家时,我很自然而然地,也会想要你认识我,也认
识我的作品……”文生腆颜说道。
  保罗的一对眼睛正在笑,他拿这双洋溢着笑意的眸子,瞅著文生说道:“你既然已经
认识我了,就不必再犯相思了,不是吗?”
  这让文生更觉得,如果保罗需要一个追随者,随侍在一旁,听他讲道,他定然自愿作
那第一个追随他的人。
  西奥坐在那两人之间,听他们互相交流意见,忽然有一种自己是电灯泡的错觉──他
甚至能看见文生的眼中,正在发生一场火灾;或许是对高更的好感,为他的生活注入了全
新的活力。
  他搅拌著杯中的咖啡,不禁叹了口气,想道:‘这两个人的个性都很奇怪,也很难得
找到知音。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俩个,居然会这么地一拍即合?
  ‘对艺术家们而言,知音不但难寻,更多的还是相轻。
  ‘文生总是没办法很好地照顾自己,可惜,他也很少喜欢上任何人,因此我无法将他
托付给别人;如今看来,保罗先生是与文生有志一同的同道之士了!他们一定能成为绘画
上的良伴……
  ‘希望保罗先生能代替我,给予文生,我所不能给他的慰藉。’

  “亲爱的西奥:
  谢谢你当初极力地促成保罗搬到阿尔,与我同居,还慷慨地提出每个月一百五十法郎
的津贴,供我们两个使用。
  我想,迫于经济的压力,不论如何,保罗都会同意的,不过是来早与来迟罢了。
  我曾写过几封信催促他,但未曾见过他回信;只有一次,他曾寄来他的自画像,坦白
说,看着那幅画,能使我的心舒坦些,所以我还是忍不住,把那张画挂在了床边。
  信的开头写道‘亲爱的文生先生’,而不是直接叫我文生,这令我好别扭。
  在巴黎的时候,他对我明明是如此地亲切;而今同居在即,他却这样疏远我!我实在
恨透了他的高姿态。他差点以为自己是个天神,所以不回应我的要求,也不与我说话。
  先不说保罗那家伙了,我不是很想继续说他,我现在要谈的,是弟弟你最关心的,关
于我的创作问题。
  坦白说,最近我还没找到新的题材,我什么都画,可是什么都画不好!
  而我却不认为这会是个大问题。
  只要等保罗搬进来,很快地,我的灵感定会如涌泉般喷薄,届时,我可能日也画、夜
也画,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所以现在的我必须多休息,反正我画不出好东西来。
  我希望保罗不会把我当成一个粗野人,为此,我尽可能地体贴;我已经替画室买好所
有的画具,连他那一份的颜料跟画布,我都备齐了;希望他能知道我对他的好,别再一派
狂狷的模样。
  相对地,眼下我手头拮据,恐怕要向弟弟你求助了……不过呢,维持三餐,倒还不成
问题,我想,我还不会煮颜料来喝吧?
  这间小黄屋子,一个月只收“十五法郎”的租金,外观好看,住起来也舒服;重点是
比起饭店或是旅馆,都要便宜得很多,往后只要保罗住进来了,就可以为我们俩个,节省
许多的开支。
  虽然你不在我身边,但我一个人还是能签约和租房子的,你觉得我厉害吗?西奥!
  喔,对了,我差点忘记说了。
  我替保罗买了一把桃花心木的扶手椅,还有灯芯草做的柔软椅垫。
  我希望能看到他进到屋子里,一坐下,抽上几口菸斗,就再也不想出门了。
  毕竟你也知道,他的性子很浮浪,他静不下来──何况是阿尔这样的乡下地方呢?我
怕会闷死他,把他闷出病来,但我又是那么渴望与他同居,日也想,夜也想;但愿我还在
巴黎和你一起住的时候,夜晚作梦呻吟,没把你吵醒才好!
  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一条绿色的被子,很适合保罗房间的风格,我正在犹豫该不该买
下来。
  因为保罗迟迟不过来的缘故,我怕他来了以后没地方睡,我决定先替他把卧房也布置
好;我要确保他既然来了,就不能再轻易离去。
  (看到这里,西奥认为自己该立刻去兑五十法郎寄去阿尔,才能确保文生不会因为乱
添购家具的缘故,而吃蜡笔或是拿颜料煮汤。)
  奇怪,我怎么又说到那个该死的家伙呢?
  是了!平时练习写生的时候,我会到田里去,摘几綑向日葵,带回家里头,用水瓶插
上,放在窗边,当作练习的素材。
  等保罗来的这段期间,我已经画了半打多的向日葵,并把这些盛开的小花黏贴在家中
墙上的各处。
  天啊,真是疯了!我想,恐怕是不会有任何人待见,一间房子的墙壁上,全贴著这种
外来的小花吧?
  可是我以为保罗会喜欢哪?他起初最欣赏的,不就是我所画的向日葵吗?
  而且他也总是喜欢画些异国风情的土人,这种小花与他的情调格外地相似。我会告诉
你,我觉得保罗这个人,和向日葵这种花,特别地相似吗?
  以上,这就是我的近况,其余的,一切平安。
  只要我一有大型的画作,是完成度比较高的,就会立刻着手,托人寄过去给你,会寄
到巴黎的画廊去,再麻烦你收件。
附注:保罗只听你的话,麻烦你也替我催促他一下,谢谢你!
  真的真的,很爱很爱你的哥哥 文生”
  展信,看毕,西奥不由苦笑,“什么嘛,满纸都是关于保罗先生的事。
  “不过,看起来,他的状态确实是还不错呢;但愿文生这充沛的精力,没有用完的一
日。”

  保罗擅长社交,一如他之前是如何认识文生的。
  他满载的热情与自信,总是促使所有人都臣服于他。
  早在文生搬去阿尔住之前,文生在巴黎,就已经认识了保罗所有的朋友,在西奥看来
,这对他的哥哥起了一些“不好的影响”。
  自从文生接触了巴黎的新画派,以及保罗口中的“现代艺术”以后,文生便急于开始
吸收这些崭新的技法,诸如秀拉的点描法还有莫内的色感,却无法内化。
  “都是保罗先生,害得文生的画失去了他自己的特色,反倒成了个四不像。”
  对此,西奥评论道:“我总是在文生的画里,看见几位马奈的人像,或是莫内的天空

  “文生,你必须去找回属于你自己的特色。你去阿尔吧,我替你出钱,请你离开巴黎
。”
  幸亏这种不好的影响,在文生离开巴黎,来到阿尔,画了半打向日葵以后,终于是完
全地去除了。
  因为他再也接触不到保罗平常厮混的那些朋友──反而是像个新嫁娘等待夫婿归来般
,沉浸在等待保罗的喜悦中,难以自拔。

  在西奥的三催四请之下,保罗终于搬进了这座可爱的小黄屋。
  他们虽然各有一间画室,但更多的时候,文生会挪动他的画架,与他闪亮亮的调色盘
,进到保罗的画室里,与他一同工作──这有时会惹动保罗的杀机。
  “我怕寂寞嘛!虽然以前也是一个人画,可是一想到有保罗陪,我就不想要一个人画
……谁知道他讨厌被人打扰工作?”在给西奥的信中,文生如此抱怨道。
  西奥看了信,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太好了,这个世界上,总算有第二个人,跟我一
样知道我哥有多烦了。”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不只在室内工作,而是会一起走到户外去,画些亮晶晶的白杨树
──莫内也很爱画这些白杨树,还画了很多幅。
  阿尔的乡下,长著一些浑然天成的,粉彩颜色的梅子树还有桃子树。
  他们也曾一起在夜晚的路边写生,画夜间的咖啡厅。
  此时的保罗,对于身边有了一位学友这件事,尚未厌倦。两人对于同时画共通的主题
,并在彼此的画中,发掘各种相同的、或是不同的特质,而感到乐此不疲。
  “我能从他的身上看到我自己,哪怕我与他一点都不相同!
  “与保罗相较之下,我的艺术理念堪称平凡,只不过是种野兽般的热情。
  “然而,在我们的交互影响之下,保罗将改变我的画风,而我也必然有所收获!不论
在画技上,还是身心上都是,
  “我深信保罗一定能改变我,而且是朝好的方向改变。”
  在信中,文生快乐地形容著这天堂般如梦似幻的日子。
  他爱纯朴的阿尔,胜过时尚的巴黎。
  组成这个地方的所有颜色,一如莫内的画作,是果树的粉色、河堤的淡绿色,还有蓝
得发呛的浓重天空。

  一日下午,两人停罢手边的工作。
  保罗去泡了杯浓咖啡,好让自己醒神,也没忘了替文生冲一杯。
  文生则找了些蛋糕与煮蛋出来,与保罗一块儿享用。
  保罗嘴里的食物尚未咽下,手上还端著蛋糕的盘子,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是了,我
方才还在工作,仍无法自手边正在进行的作业中,断开我的思绪;但现在我已进行到一个
段落,我可以向你说说我的看法。”
  保罗向来都好发议论,这是文生所仰慕的一大特质,因为文生无法成为像他这样的人

  保罗曾批评那些滔滔不绝、向人表达观点的艺术家,认为“这不是一个艺术家所当为
的。”
  “那么,‘评论艺术’这件事,又是谁所当为的?”文生亦如此反问道:“不论如何
,保罗你自己,都比任何人要来得更喜欢评论当代艺术;你难道就不是艺术家吗?”
  这气得保罗当晚就不和他一起同床睡觉,也不让文生进他的房门,让文生懊悔莫及,
所以文生后来就不敢再这么好学而多问了──身为保罗的同居人,以及他的艺术伙伴,文
生深谙保罗要的,是一个“崇信者”,而非是一个怀疑论者。
  “塞尚的画没有感情,他是用眼睛在画画。”保罗一边吃蛋糕,一边向文生如是说道

  “喔,”文生第一次听到这样新奇的理论,他不由得心情飞扬。
  这些日子里,文生听着保罗高谈阔论,着实是腻了,尤其是在阿尔这样的乡下地方,
没有其他的艺术家可以与他们一起聚会,这会让“听艺评”这种事变得无聊,哪怕发表的
人俊美如保罗,听者虔诚如文生,每天都听一样的东西,也是会乏味的。
  然而,今天就像是第一次,他们在西奥的画廊里认识那样,文生的心情变了,他突然
想继续听听保罗发表高见,便追问道:“那,其他人呢?”
  “是了。”保罗点点头,显然对文生的反应颇为满意,也对自己储藏在肚子里,良久
未曾发表过的见解很有信心。
  他有条不紊地说道:“每个画家,都是用各式各样不同的器官在画画;罗特列克用脾
脏、塞拉用脑子和科学、卢梭用的是幻想──而你,你是用心脏画的。”
  文生强忍住“请问先生您的理论根据何在呢?”这样的反问冲动。
  至少,他对于保罗这样的评论感到庆幸,因为自己不是用别的什么奇怪的器官在画画
的,像是阑尾、肛门,或是十二指肠,还是脚趾什么的。
  “你呢?你是用什么器官在创作?”
  文生低头,啜饮了一口咖啡。
  他往咖啡里加了很多牛奶和糖;十足地,保罗认为“娘们”的行径。他乐于拿汤匙,
往黑咖啡里搅拌这些糖和牛奶,他不在乎保罗认为他有多娘们,甚至对保罗嫌弃他而感到
乐此不疲。
  当红头疯子再抬起头来时,他眨动着纤长而浓密的眼睫毛,此时他望着保罗的眼神里
,满满的,闪烁著晶亮的光采。这样的光亮,简直能扼断一个人的呼吸,然而文生并不自
知,他没发现保罗正被自己看得喘不过气。
  “……我?”保罗正被文生这样,纯洁如小鹿般的眼神,烧灼著灵魂。
  他向来自负,如今对着文生的反问,却哑然失笑,“很少有人能问倒我,或许你是第
一个。”
  他想了一下,而后说道:“不过呢,我想,就算是我……一个人去评论自己的创作,
毕竟,也有失公允吧?所以呢,我还未曾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希望你不会因为这样,对
我感到失望。”保罗难得示弱地回答道。
  “──是阳具。”
  然而,文生却斩钉截铁地说道:“你的画里有奔放的颜色、炙热的呼吸,那张狂的一
切,宛如南国火热的白沙滩,令我无法长久地注视,却又不舍得挪开眼睛。”
  “从你的作品里,我感受到了你的鼓动。每当看着你作画,我就觉得,我的呼吸还有
心跳,都快要被你带走。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受到你的感动;因为你的画里有满满的精血、勃然的生气
,你的画,就是生命的欲望本身!──保罗,瞧你的样子,都魔怔了,我只想问问,我说
的,难道不对吗?”
  保罗一字一句地听完,只一愣,思绪便凝结在空气中。
  他的呼吸一滞,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心脏竟像是被人给拧住一般。
  ‘文生理解我--他理解我,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不懂?我不要!’
  当下,保罗竟然恨不得遁入地中,感觉自己无地自容,就好像裸体了一般,被文生看
到了自己的全部,不论是优点,还是缺点,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空气中,被那一双清澈如
星潭的蓝绿色眸子给全看透了!
  只因为他此生,居然能遇到这样一位恰恰能击中他软肋之人,为此,保罗他羞愧、不
甘,不想承认文生的慧眼。
  “也许他是一个天才,但同时,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我,这样的我,居然能被一个
疯子给看透?这不可能!这不是我!这不是本来的那个保罗.高更!”
  ‘能自一个人的画作中,看见画家的灵魂,他比我还要厉害,只是从来不善于表达。
  ‘我向来藐视世人,不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文生……文生他只不过是一个急
于讨好我的后辈罢了。
  ‘尽管他现在的技巧、用色,都没有我要来得高明,他那狼一样的直觉,却显示出,
他并非是一个凡庸之人。
  ‘现在的他,既然能澈底地摸透我、理解我,难道之后的他,就会超越我吗?会变得
比我更有名气,或是更厉害吗?’
  文生丝毫没有注意到保罗此时浮动的内心里,那些不足以向外人道的小心思。
  “早从我拿到你的第一幅画就知道了,那一幅〈在马丁尼克岛的湖畔〉,以至于你后
来的自画像……
  “一直以来,我都是你的忠实观众,我是你的画迷,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哪!平
常都是你在评论我的画,难道这个时候,不该换成是我,来评论你吗?
  “一直以来,我都很高兴,那两幅画始终在我的手上,没有被别人买走──因为那里
头有你的‘精髓’,藏着你最私人的情绪,秘密,以及感情;而我希望这些能由我来独占
、由我来理解,这就够了。
  “你并不需要别的艺评家、你甚至不需要巴黎的那些朋友。他们只是假装关心你、理
解你,可是他们并不懂得你这个人,也不懂得你的画啊!”文生说道。
  “才不是……没有这种事,并不像是你说的这样……!”
  保罗被逼急了,在小桌上用力地放下了咖啡杯和蛋糕盘,用力地抽了一口刚用火柴点
燃的菸斗,立刻就自那只文生专门为他买的桃花心木扶手椅上起身,想逃离这个火灾般的
现场──都是文生的错,文生往他的心里放了一把火!
  “保罗,你……怎么了?”文生见状,急忙把手上的吃食,全都随意地往桌上一搁。
他快步朝着保罗走去,保罗还不及反应,便被紧紧地摁住。
  同居了一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文生就像是在拥抱西奥般,将保罗紧紧地收拢在臂怀
里。
  一时间,保罗背对着他,不敢回头看文生,只是按着他抱住自己的手,他竟觉著文生
霸道得太过温柔,令他无法抗拒。
  自己向来不该是这样被人抱着的角色;这让保罗感觉自己这一生一砖、一瓦打造起来
的人设,以及他向来睥睨著的这个世界,都逐渐崩塌;只因为文生.凡高闯入他的生活,
如今还要无情地来主宰他的思考,令他的头脑都混乱起来。
  “文生,放开我……你抱得太紧,我喘不过气。”
  保罗真心实意地说道。他从没感觉过,自己可以在一个人的面前这么狼狈,这让他觉
得好痛苦,好不自由。
  文生已然知道他太深,这让他的浪子性格发作,他向来觉得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
,一如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把他的骨子里摸得太透。
  保罗其实是害怕的──他可以指点天下,可他不允许任何人来指点他,就像他都不想
去评论他自己。
  然而文生却没有放开他。
  文生只是将脸贴在他的耳边,喷吐著热息,轻声问道:“保罗──我想要你。
  “你是怎么画的,我就也想怎么画。我只想和你一样。
  “我不要用什么‘心’来画画。我只想问你,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用阳具
来画画?……老师,请你教教我。”
  午后的阳光,懒散地自窗户一隅射入室内,在木制的褐色地板上,投射出一方透著软
赤金的辉煌色彩。
  这是文生这多苦多难的一生中,最为惬意的岁月,而这段日子,有保罗在。
  保罗陪着他,待在他的眼前,感觉到保罗的体温,令他着实安心;尽管他看不透,此
刻的保罗,已然开始萌生退意,想自他身边抽离,澈底地打响那文生一辈子都不愿意听见
的退堂鼓。

  一日,已经身心俱疲的保罗,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准备出去透个气。
  他自画椅上起身,伸了懒腰,就自衣帽架上抓起大衣,一声不发地离开画室。
  “保罗,你又要出去做什么了?”
  今日,不受保罗欢迎的文生,还是待在保罗的画室里,尽管保罗很少驱赶他,也不忍
心这么做。
  文生正在作画的期间,向来很少回房歇息,所以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保罗一旦开始
了工作,就会随时找机会逃离。
  “闭嘴,不用你管!”远远地,能从走廊听见保罗的回话。
  保罗大可以更冷淡一点,一声不响地直接离开这栋黄色的房子,可这样终究太过狠心
绝情,他还是没舍得这么做,以至于他在这种煎心的两难抉择中,忍不住吼了文生一句─
─他就是很想骂他。这样的冲动从何而来?保罗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
  “……”文生就这样,耳听目送著保罗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自己所触所及之处,这
马上让他犯了老毛病,变得极度的不安,没有安全感,总觉得保罗不会再回来,就像当初
他迟迟不愿意搬入这栋屋子一样,哪怕他最后还是搬进来了。
  相较于保罗性子浮浪,在哪里都待不住、坐不住;只要文生想,他可以二十四小时都
栖息在狭小的画室里,一天只靠一碗浓汤过活,而且完全不必出门。
  保罗总是不大能长时间作画,他需要出去晃晃,寻找艺术的灵感,或者是转换心情;
总之,他不能让自己的身心,都长时间地浸淫在单一件事情上。
  每次出门,保罗总是必须经过文生的画室,并接受文生的质问,这让他很不自在,甚
至感觉自己是个孩子,必须接受大人的管束。
  他曾质问过文生:“你是故意把我的画室排在你的画室后面?”
  文生无辜地回答道:“没有啊,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这让保罗想发作,却无从发作起来──他该说什么?他可以骂什么?
  西奥一个月寄一百五十法郎过来,文生可以只用五十法郎,给他一百法郎用;他可以
自己饿著肚子啃白吐司边,都要保证保罗能喝上一口苦艾酒。
  他能怎样?抱怨他?指责他?──可是文生对他是那么地好,他舍不得,终归是舍不
得!
  说起来,保罗其实很后悔,当初答应凡高兄弟的邀约,来与文生同居;文生以色诱之
,西奥以利诱之,他两个都恨!
  他从没想到局面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自己好像样样都受了他人的恩惠,因此步步都
要被人挟制;这令他失去了一向自由翱翔的感觉。
  就算贫困,他都不愿意继续这样过著,与文生一起互相掐著脖子的生活。
  保罗曾闹过:“文生,你他妈的,别总是婆婆妈妈、问东问西的,老子不喜欢!
  “你别总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看我去哪里喝咖啡、去我喝酒的地方找我。只因为我
离开了那间破房子一个小时!
  “你别总是煮东西给我吃,我恨透了你的料理;你别总是在我睡觉的时候,打开我的
房门。你就算自己一个人睡不着,也不要在我睡着的时候,钻进我的床里,这会害我做恶
梦!如果我不小心把你当成女人,把你给操了,你他妈的这全都是你一个人的错,你知道
吗?
  “你别慢性逼供我,你别总知道哪里让我犯难受,就偏往那处怼!我讨厌你,我受够
你了,我恨你,我又不是你的犯人!你何苦这样对我!”
  保罗崩溃的时候,文生温柔地抱住他,握住他气得发颤的双手。
  此时的保罗全身颤抖,红著双眼,像个心爱的玩具被破坏的小孩子一样。
  尽管保罗时常说文生是疯子,但此时的保罗,无疑是比文生更疯的,只因为他实在是
气疯了。
  文生没有对他反过来也发脾气,这样的温柔,更让保罗窒息。
  这让保罗终于忍不住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开始无声地啜泣。
  文生见状,也跟着他一起蹲下,就像西奥曾经安慰他那样,他也安慰著保罗。
  文生来回抚摸著保罗虽然宽大,却有些骨瘦嶙峋的背,柔声问道:“保罗,怎么了吗
?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
  而后,保罗竟忍不住转头,抱住了文生,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文生……对不起…
…我真不是故意要这么骂你……我只是……从来没有跟人在一起,这样单独地待上这么久
的一段时间,
  “这真的让我好痛苦……好难受……我总觉得,我随时都会崩溃,我快要受不了了…
…对不住、真对不住、对不住──”
  文生闻言,摸着他的脸,老实地向保罗说道:“说实在的,如果你随时提出想离开的
请求,这都会在我的意料之内。
  “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待在一起,还是在这样的乡下,你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这让
你闷得很难受。
  “我们确实已经在一起得太久了,也过得太幸福了,连神都会感到忌妒吧,可不是吗

  “你已经远比我想像的,要来得更能忍了……你也已经忍得够久了。
  “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已经表现得非常地有耐性了;我想,你在法国还有意大利
的朋友们,若是知道了,都会为你鼓掌吧?不是吗?
  “保罗,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的人,所以我很喜欢、很
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希望你永远都不离开我,待在我的身边,一直一直地和我在一起

  “我对你的喜欢,早已经穿透你的皮肤,进到你的骨子里头了,害得你连调色盘上的
用色,都变得跟我越来越像……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会觉得讨厌,觉得恶心,难道不
是吗?
  “只是,如果,你说你要离开我的话,我也会像这样子崩溃吧……”
  文生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在他怀中,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的大男人;保罗平时明明
是最有男子气概的,可是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呢?
  文生用手指揩去保罗眼角的泪珠,却反而在他的脸上,抹出向日葵的橘黄色来。
  “保罗,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吗?……变得这么懦弱……像个‘娘们’一样。”
  随着文生对保罗的了解越来越深,他开始理解到,保罗这个人,也许跟他起初的想像
完全不同;可是这非但并没有减少文生对他的喜爱,反而令文生对保罗这个人更加痴迷了

  就算是这样有些懦弱的保罗,在他面前崩溃地哭了,窝在他的怀里,窝囊地哭了、寻
求着安慰,那也是世人未曾看过的保罗.高更,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保罗.高更;正因如此
,所以可爱,更令文生珍惜、爱怜。
  文生忍不住抬起保罗的脸,看着那张被眼泪打湿的俊秀脸庞。文生这次小心翼翼地用
手背,揩抹他脸上的泪水,试着不让手上的颜料,染上那张他这生最喜欢的脸庞;这张他
日也看,夜也梦的脸儿。
  两人四目相接,保罗的样子有些颓废,虽想闪躲文生那灼人的目光,却又闪躲不得。
  “保罗,你看着我。”
  即使文生很怕自己会促成保罗出走的决定,然而他还是仔细而认真地问道:“你既然
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又讨厌我,为什么不搬走呢?”
  “……因为我舍不得。”
  “……因为我舍不得你。”
  保罗望着文生那一双蓝绿色的、荧荧的、宛若鬼火般的眼珠,怅然若失地说道。
  从那次争吵之后,就注定了,他们俩个不能再像头一年那样,随时腻在一起。
  文生不能出去找保罗,保罗必须出去透口气,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若文生出去
找保罗,保罗很可能会永远地离开,不会再回来。
  文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必须压抑著自己的恐慌以及不安,静静地待在房里等保
罗回来。
  他要自己深信保罗会回来,尽管他因此坐立难安,甚至无法进食、睡觉、作画,他也
要通霄等保罗喝完酒回来以后,帮满身酒气的保罗开门,帮他脱衣服,穿衣服,直到洗好
澡,把他服侍进房里,文生才能好好地继续自己的生活。
  因为保罗在他的生活里与心中,果然还是占得太多了,多得快要没有了爱惜自己的份
量,这其实也让文生感到煎熬。
  他们俩个就像是一对已经结婚了三十年的夫妻一样,只要在一起,便开始感到无法喘
息,却又不能不在一起;正因为有着些许的甜蜜,才会泛出更多的苦涩与无奈。

  保罗曾当过水手,因为他是一只海鸟,这一生都向往著自由。
  习惯漂泊以后,他总是不能在同个地方待上太久的时光,就是在偶然靠岸的海岛上都
不行,否则会厌腻。
  尽管保罗深知,共度一生,会是文生的夙愿,保罗却深知不可能。
  就因为它如梦似幻、美不胜收,所以,他不会一辈子都停留在这里。
  保罗.高更需要的,此时需要的,只是一个暂时的港口;他不需要故乡。
  “大画家,我与你不同,你每天都坐在那儿画画,何苦呢?阿尔还有很多好处,是世
界上独一无二的。正因为我们在此处落脚,所以你更应该出去看看外头街上的女人们有多
漂亮。”
  文生坐在画室里头,他的正前方摆着画。
  保罗站在他的画室门口,手里拿着酒,满身酒气地说话干扰他工作。
  文生停笔,转头望向门外,对着保罗说道:“我们昨天才出去写生过,剩下的时间应
该拿来完成工作,而不是出去穷晃。保罗,你太浮躁了,总是不能定下,画画需要定力。
  “还有,别拿西奥的钱出去嫖妓,除非你想让我们两个都吃蜡笔过活!”
  保罗冷哼一声,歪著嘴角说道:“你的生活简直太死板了!跟你流动的线条一点都不
相符。文生,你该听我的,画家需要热情、野心还有自由!你的固执只会阻碍你自己的天
分。”
  文生本来还企图再说些什么,保罗却怕文生过来阻止他,于是转过身去,趁隙开溜了

  “咿呀──”
  随着老旧木门被阖上的声响传入文生的耳中,“唉。”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只
余空虚与寂寥。
  对保罗而言,嫖妓与饮酒都是必须的,想到这里,就令文生痛苦不已。
  “他毕竟还是个水手;他是个艺术家,不等于他就不是个水手。水手的生活一向如此
,不就是平时饮酒,上岸嫖妓吗?”文生自问道:“如果我不能接受保罗这样的资格,我
就没资格称得上理解他,喜欢他,不是吗……?”
  保罗曾在老旧狭窄的船舱里,与许多言行举止粗鲁的水手们,共度过一段很长的岁月
;所以保罗本来认为,在这么宽敞的一栋房子里,就算与人同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保罗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困境,只因他同居的对象是文生.凡高。
  这栋房子的设计有问题,他起居都在里头那一侧,文生却住在靠门这一侧,但凡出门
或是上厕所,保罗都必须从文生的画室或是寝室前经过。
  “保罗,你今天跑厕所特别勤,难道是我昨天煮的马铃薯不够熟吗?”
  语声一落,文生突然自厕所门口探出头来,令保罗一愣。
  随着羞耻的颜色袭上两颊,几尺怒火几乎要自保罗的头顶喷涌而出,他高声大骂道:
“快画你的画,别总是花费心神来管束我,否则我要当场溺在你的画室前,让你不能工作
!”
  “保罗,做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只是来帮你关门的。”
  文生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毕竟他总是不能停止自己去关心保罗,更不能收敛自己的
唠叨症;可惜保罗看起来很愤怒,两眉竖得像是双刀般,这才让他瑟瑟地缩了头,怯怯地
带上门。
  “留点隐私给我!去你的!”保罗对着门外比了一个中指。
  隔了一会儿,保罗才自厕所里走出,他虽因为下泻的缘故,疲倦地叹了口气,神情却
已然清爽不少。
  当他经过文生的画室前时,那扇粉白色的门再次打开,文生光是听着他的脚步声远近
,就能站在门边,唤住他,“保罗,如果不是马铃薯的问题,难道是我煮的汤下错配料?

  当文生再次叫唤他的名字,保罗先是愣住,随后骂道:“……一塌糊涂!”
  他本来想避谈“频上厕所”这回事,可文生的殷勤实在令他窝火。
  “你煮汤的技艺,就跟你的用色一样糟,”他指著走廊墙壁上贴满的向日葵,“看这
一团丑陋的黄色,你除了黄色以外,难道就找不到别的颜色可用吗!你的阴影,不能偏冷
色一点吗?”
  “啊?向日葵的阴影偏冷,那就一点都不火热,也不燃烧了啊,那还能称作向日葵吗
?”文生老实说道。
  “你可以用橘色、金色、赤色、绿色或是别的颜色作阴影。”保罗恼火地说道,口气
相当不善,“并不是阴影冷色就不燃烧,而是你的技法无法使你的向日葵燃烧!如果你永
远只能画一样的向日葵,那你永远都只是一样的文生.凡高,你是不会进步的!大画家。

  本是出于善意的关怀,文生实在不解保罗究竟为何恼火。
  文生毕竟不是个圣人,肝火也会随之上涌,他却不想惹怒保罗,跟他硬碰硬,只好强
压心头的怒火,这使他的眉心,被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来,看上去十分忧患。
  他委屈道:“保罗,你曾经很喜欢我的向日葵……所以我画了很多很多……如今,你
连这个都不高兴……如今但凡一切是关于我的,对你而言都很碍眼……这令我揪心,我不
好受。”
  保罗欲言又止,想说更多恶毒的话语来泄愤,他甚至早在脑中作好盘算,预计要攻击
几位文生深深崇拜的重量级艺术家,说他们涂色的方法有多窝囊、说文生因袭他们的垃圾
手法,跟他们一样窝囊,没有任何开创性可言!
  可当他看着文生的表情,却觉得不妙,“文生,我……”他吞吞吐吐,忽然气消了,
然后他突然厌恶起自己的恶毒。
  ‘我怎么会是这样糟糕的一个人!’他想道。
  “保罗,我晓得你是个面恶心善的人,也习惯你对我发脾气,只是你在黄屋子里头,
暂且还能对我发作;等你离开以后,要去跟谁发作呢?”
  ‘我是因为你才发作的!我不是对谁都这样发作啊!’保罗的心中,也有无限的委屈

  可文生只是轻轻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垂著头,带上门。
  直到他阖上门的一瞬间,同样是委委屈屈的,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保罗呆立在门口,没能再开口,对着画室里说些什么。
  画室里一片死寂,听不见声响,这让保罗不知道,文生究竟是不是在工作?
  其实文生还站在门后,等著保罗再向他说些什么。
  可是保罗放弃了。
  他干脆大剌剌地穿过门廊,甚至刻意发出脚步声,好让文生知道他是负气而去的。
  同时,文生靠着门板,听着外头远去的脚步声,知道保罗这是试图要让他难堪。
  这让文生开始想道:‘我明知自己卑微得可笑,却阻止不了自己继续卑微下去,西奥
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心疼我吧?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曾傻傻地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西奥以外,就属保罗,会是与他灵肉上都最为契
合之人。
  只可惜,不知究竟是从何时,又是从哪里,开始出了问题。
  为了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发生都令他心疼。疼却
非是为著自己,而是为著日渐毛躁、不安,不断隐忍的保罗。
  文生默默地用手按著自己的心口,感觉一股苦闷,由衷地自胸腔的深处里渗透出来,
就连五脏六腑都随之拉扯而绞痛。
  文生却想:“就算我的灵魂,要为著保罗.高更这个恶魔之子而受苦,我也愿意……
只要能换得我与他在一起更多的时间。神,您还会给我多少的时间呢?”

  一如文生以前与西奥同住时所做,而西奥能忍、保罗不能忍的,文生向来习惯到处放
置自己的画作,他用过的颜料也从不归位,有些私人用品还摆放在两人的公共空间,这使
得保罗深受其苦。
  对于这一切,有时保罗虽也想作善意的沟通,文生却厌倦了争辩,不是低眉顺眼,就
是毫不反抗与辩驳,这反而使得保罗想要激怒他。
  两人总是永无止尽地互相折磨著,就仿佛两团燃烧的火球互相擦撞;他们是两颗即将
爆炸的超新星,就算世界末日也不肯善罢甘休,必须持续到双方都绽放出最大的光亮,然
后燃烧殆尽为止。
  尽管如此,这种双方面的折磨,却使他们很高产。
  这一段期间,两人的灵感,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相对地,他们工作时的神经始终紧
绷,一旦遭遇互相妨碍,又是一阵互相折磨,互相折磨过后的,有时会是一阵彼此之间的
耳鬓厮磨;然而他们双方的精神,还是那么地一触即碎。
  他们的争执,在最后一个阶段,达到了极致。
  两人变得无话不谈,也无话不吵。
  在阿尔的日子,铁定不比巴黎有趣;在巴黎,保罗有许多可以一起喝酒论道的朋友。
来到阿尔以后,保罗只剩下文生一个人,所以他使劲地消遣著文生,拿他来打发自己不作
画的时间。
  文生并不在乎保罗三不五时,就要来他的画室门口骂他,或是走进他的画室里,低头
吻他──他是真的不在乎。
  不论保罗怎么闹他,只要有他的陪伴,文生的笔尖就能透出极端的热情,促使他用鲜
亮的颜色作画。
  有了足够的灵感,文生已然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流淌著热力;他知道,自己先前
数年的酝酿与沉潜,终究是值得的。
  在阿尔的第二年,如今的他,终于有足够的技术,去实现自己所有天才的构想,这些
都是神使用了“保罗.高更”这位使徒,所赐给他的,最美妙的馈赠。
  一想到以前沉重的练习全都有了回报,文生就很高兴。
  他时常澡也不洗,就爬上保罗的床铺,从后方搂着他。
  保罗被他惊醒了,嫌弃地说道:“你身上有钴蓝色的味道,那种颜料会让人中毒,离
我远一点,滚!”
  文生紧紧地用还穿着裤子的双腿,纠缠着保罗只穿内裤的赤裸双腿,“保罗,你要我
滚,我偏不滚……”他朝着保罗的后颈亲了亲,“我每天都觉得你是我的幸运女神,谢谢
你给我灵感。”
  “……”这反倒让保罗不好发作了,只嘀咕了声:“有空把你那臭胡子刮一刮,实在
碜人。”
  “西奥也这样说过,我的胡子果然很硬,让人觉得很讨厌吗?”文生自后方回道。
  一想到文生大概也曾经这样自后方抱着他的弟弟睡觉──至少自己没有和他一起住的
其他岁月都是这样,保罗忽然来了气,直接一脚把文生给蹬下床,“你他妈给老子爬!”
然后“砰!”地一声甩上门。文生连保罗为什么会生气,都不解其由。
  文生有预感,自己今年将会高产,而这些画作,足以打败他前半生所有的作品,所以
他豁了命,开始不吃不喝、日夜颠倒、没有休息,试图画到自己油尽灯枯为止。
  同时,当文生专心作画,不理会保罗时,保罗却因为没钱请模特儿,干脆临摹正在画
最后一张〈向日葵〉的文生--尽管自从保罗批评了他对向日葵的用色以后,他就鲜少画
向日葵了,但灵感一来,他还是画了向日葵,而且完全不鸟保罗对他的“艺术评论”。
  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这是一个寒冷而萧瑟的雪夜。
  两人没有钱买冬衣,屋子里非常透风,他们被迫要在冰寒的空气中受冻。
  在精神与体力的双重不支之下,文生几乎要疯。
  保罗抱着文生,和他互相取暖,两人在炉火前却还是直哆嗦,“文生,你的状态似乎
不大好,肯定是快要患羊癫疯了,不然就是躁郁症。”
  文生闻言,不但没有生他的气,反而冲着他傻笑,“唉,这些你不早都知道了!”文
生的反应,更让保罗不寒而栗。
  保罗实在忍不住了,“唉,我们一起出去喝一杯吧,就你和我。”他终于忍不住,把
手摸向他们共同存钱的小木箱,“里头的钱还有剩,我们该去喝杯苦艾酒,麻醉一下心灵
,温暖一下身体。”
  “为什么?”文生问道:“你每天都让我这么痛苦、这么煎熬,我都没有说要出去麻
醉心灵了,你岂会比我更难受呢?”
  望着文生似笑非笑的表情,保罗一时无语,随后,他伸出手来,摸摸文生披着毛毯的
背,“是,我们两个都痛苦极了,此时不喝,更待何时?也许到了下个月,我们又要变回
野蛮人,连吃饭的钱都不够,只能吞颜料过活。你说,我们一起吞颜料自杀,这个死法美
不美?”
  “那我果然,还是要吞钴蓝色吧,那是星夜的颜色,我觉得美妙极了。”文生含泪笑
道:“能与你一起死,你知道吗?我求之不得啊。只怕你不愿意而已。”
  夜间咖啡厅里的灯光昏黄,室内缭绕着菸客们吐出的云雾,无法看清在场客人的面貌

  那云雾又包揽著放音机里播出的靡靡之音,在空气里绕成一个个云圈。
  在毒雾的催化下,文生的情绪达到了极致,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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