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他与他的火山,与星落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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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他的火山,与雪融之诗
距离他的法师正式与他解除从属契约,已过去一段时间。
即使已经不再被咒力束缚在屋中,看着屋外那一片惨澹的白树林,他也没有外出的打
算──那种可怜兮兮的雪白真是他除了冰色以外最讨厌的色彩了。他懒洋洋地倚在窗边,
透过小小的缝隙,与站在窗框上的知更鸟小声抱怨。
“好冷喔,人类的世界。”虽然维持着人类少年的外表,但他说出的话语并非人族语
言,听起来仅是一连串没有意义的嘶嘶声响。知更鸟啾啾回复,问他干嘛不回火山老家。
他快速瞥一眼同在屋中的一名棕发青年,此时风雪吹来,他打了个喷嚏。
鸟族以及他的语言应该都是人类法师不能理解的,但他不想冒险,以免聪慧的法师从
任何音节中听出端倪,所以只是哼哼两声,没有回答问题。青年法师听见他的喷嚏声,放
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东西,随手画出一道咒语,一束小河般的火炎便飞流到他身边,像是一
条红色的小毯子一样,轻轻盖在了他的肩上。
知更鸟以翅膀末梢遮脸,调侃似地啾一声,蹦跳着飞走了。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过往的主人、如今的恋人,瞇起金眼微微一笑。对方也弯起绯红双
眸,隔着一小段距离,在他手中又变出好几朵小火花。
“太多了我吃不完的。”他以人类的语言说道,关上窗,抱着火的披肩,走到法师身
边。
“不会坏的,你慢慢吃就好,小蛇。”高大的棕发青年抬手将他身上翻起的长袍拉好
。
自从他曾经因为失温而无预警陷入短暂冬眠后,他的法师总是有些过于小心翼翼。尽
管他不认为自己需要被这么细心照料,此时也只是发出无意义的嘶声,任由法师动作,没
有闪躲。
*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类世界过冬。
他来自终年炽热的火山,在此之前并不晓得“冬”的概念,天气开始转凉后,变得不
太爱动,懒洋洋的,法师还一度以为他生病了。偶尔出门时,空气中仿佛躲满隐形的邪恶
小妖精,无时无刻不用针在偷刺人──并非无法忍受,可实在很烦──后来他才知道这便
是所谓的“冷”。
法师猜测这是水土不服,他不太懂,只觉得对方说的应该没错吧。法师总是很睿智的
。
虽然他不服的不是这边的水或者土,而是冷冰冰的邪恶小精灵……真讨厌,这种只能
被动承受的感觉……要是能正面决斗就好了。他又想起了想像中的敌人,恼怒地磨了磨牙
。
法师以为他觉得冷,担心地问道:“多加点衣服吧?只穿长袍不够保暖吧。”
“不。”他坚决反对,“沙罗曼达(Salamander)并不像粗糙的龙族,闲著没事还能
在石头上打滚,身上有太多布料会让皮很痛的。”
“你要说的是‘皮肤’才对。细皮嫩肉的小蛇。”棕发青年低着头,一边说一边揉他
的脸颊,语气调侃。
细皮嫩肉是好的意思吗?他不是很确定,总之先把皮肤这个词学起来。
“您把房间弄得很温暖,我只要不出门就好。”他又说。
“我倒觉得自己将房间烘得像闷锅似的。”法师语带笑意,“像是在闷小蛇肉。”
“……不然也可以再多给我几件那个、很软的、火变的衣服?”
“但你老是一下子就吃光光啦。”法师用手指一点他的额头。
他无法反驳地撇嘴。
火系法师操纵与呼唤火之魔法的手法纤细而灵巧,为了配合他不爱穿衣服的习惯,甚
至以火炎为他编织过柔软的衣物,可是他常常不小心就随手抓着吃了起来,将好好一件衣
服吃得东破一块西缺一角,惹得对方发笑。
比起法师时不时喂食给他的,零嘴似的火焰,火衣尝起来特别细腻柔滑,一整片的,
嚼起来口感也很过瘾,实在不能怪他贪吃。
他想起刚刚得到的这件披肩也是火作的,扯起披肩一角,本想张嘴咬一口,在对方饶
富兴味的眼神中还是悻悻地放下了。
“您要出门吗?”他看见桌上那些收拾到一半的,仿佛要出远门的行李,好奇问道。
“对──你要一起来吗?”
“嗯?”
“往北走,会温暖一点。沿途会经过一座人类市集,很热闹,你想去看看吗?”
他听出对方口中隐约的劝哄。
法师平日根本不与人往来,为什么突然想带他出门去逛市集?他感到奇怪。
自从被召唤到人间以来,他还没有机会四处看看自己如今身处的世界。之前不那么冷
时,也顶多在附近的林间闲晃,偶尔变回蜥蜴原形、缩小身子躲在枯木里,故意要等法师
来陪他玩捉迷藏,总之活动范围基本上很狭窄。
他并非不对外界好奇,但法师若安于只待在家里,其实也无所谓。或许这也是他身为
前使魔的本能?主人开心了,使魔就安心了。
而这份“取悦”的本能若与“避寒”的本能相撞──
他看向窗外的一片白霭。宁静的白雪下是一片苍茫的荒地,不像他住过的火山那样充
满活力;据说今年的冬天是十年来最冷的一次,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喜热的沙罗曼达搞不
好会被冻成没用的一团,尽管如此,法师还是想带他一起旅行吗?
他又看向仍在等待回复的恋人。与他对视时,对方那双灼火般的红眸总是温温暖暖的
,即使他离故乡或有千里之遥,与这个人视线相交,便能感觉到恬适的暖意。那么……只
要一直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著,冬日与冰雪,也没什么好怕的吧?
除此之外,之前法师独自外出却狼狈地回来,这次他若跟着的话,就能好好守护对方
了。
“好。”思及此,他果断地同意了。
法师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您常常说我傻,明明您自己现在才傻呢。”他见状,得意地说道。
*
结果因为人类在冬天不会只穿一件轻薄的袍子出外走动,他不得不又被哄著穿上一套
以细火织成的长袖上衣与长裤,以免太过特立独行。
这套闪动着橙金流纹的红衣由层层特殊咒语绕火打造而成,一看就相当耗工,精美得不
太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出来。他没注意到法师是什么时候炼造的,两人在一起时,法师也不
曾在他面前制作,现在想来也许对方其实预谋好一阵子了(入冬以来他常常在睡觉,难不
成是这时候吗?)。
他偷偷打算把这件衣服当作路上的储粮,试着咬一口才发现,为了防止他贪嘴,法师
特意编入了定型符文,这件看起来很美味的火衣根本无法被随手撕著吃。
唔唔唔。
未免也设想得太过仔细了吧。
他不甘不愿地,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穿进衣服里,觉得自己像是一颗蛹或者木乃伊
。平心而论,他知道法师已经尽可能将服装设计得足够宽松,但比起穿惯了的轻柔袍子,
难免还是束手束脚许多。
他不自在地频频拉扯覆在颈上的高领,心中各种交战。
不想穿这件衣服、可是不穿就不能一起出远门、不一起出门那他就要违背自己答应的
约定……身为教养良好的沙罗曼达,他不愿出尔反尔,但没料到现在这种状况,又对自己
有点生气;他都这么纠结了,法师却一直称赞他这样穿很好看。
他不太开心地现出蜥蜴的长尾,不轻不重地甩了法师一下。
黑尾上的金色星星们扫出一条耀眼的明黄色,被带起的长袍下显露出他矫健优美的身
型。
青年法师被他以沙罗曼达的方式轻打一巴掌也不以为杵,凝视他瞪得圆圆的金眼,弯
著眉眼,神情着迷:“谢谢你愿意忍耐。小蛇这样穿真的很好看的,之后再为你多做几件
吧?”一边说著,还一边倾身而来,亲了亲他。
“不用了。”他抬起头,回应恋人的吻,在亲吻间咕哝著谢绝这份无用的好意。
“真可惜。”法师见他不肯答应,语气遗憾。
他觉得对方明明更喜欢自己什么都不穿的模样,实在不晓得这有什么好惋惜的,认真
地思考了几秒后,他想起一个词。
“……您、这是换装癖吗?”
“噗哧。你啊,从哪里乱学这些字的啊。”
*
火衣虽然拘束,多亏它所提供的必要温暖,他毫无滞碍地行走于冬之境。
处在人群之中,他看着人们成群结队、有的甚至还两两一对拉手挽臂,心道这些人类
原来也很怕冷、还得彼此取暖、不像他一样拥有这身保暖的火衣,真是有够可怜。他将双
手拢在长袍下,凑近火衣偎暖,背脊打得很直,自觉是气势傲然的大妖怪。
法师见他傻站在路中吹风,朝他招了招手,他回过神来,跟上对方的脚步。
“那个巨大的火堆,是做什么的?”
他指著即使隔着好一段距离,也能看出规模的宏伟篝火问道。火与木柴燃烧的劈啪声
隐约随风而来,混杂在熙攘的人声中,听起来很悦耳,他向往地想直接朝那个方向走。
“为了祈求冬神的保佑,一年一度,人们会升起篝火,一起围着大肆庆祝。”法师回
答。
“喔!很懂嘛。火是好东西呀。”他点点头,赞许人类的识货。
“庆典里也有很多有趣的摊贩,别着急,我们慢慢逛过去吧。”
“哦……”
“我有想买的东西,但不确定店家在哪边,麻烦你陪我找一下吧。”
“那好吧。”
他不太明白这些摊贩有趣的点在哪,多数都是卖吃的,人类的食物对妖怪而言没有什
么营养,何况他每天都有法师喂予的火炎,并不需要垃圾食物来充饥。但难得来一趟,如
果对方坚持,稍微闲逛一下也不是不行。
他收回急切的脚步,乖乖走在后面。
棕发青年今天穿的不是法师黑袍,只是很普通的朴素外袍,在众多衣着光鲜的人群之
中,看似不太起眼。明明是如此简朴的打扮,所经之处却常常引得路人的回望,那些人甚
至不只有雌性。他不熟悉人类审美的标准,一直以来只知道法师长的样子自己很喜欢,不
晓得原来对方在同族间这么受欢迎。
他小心翼翼地跟紧一点。
法师回头看见他一脸警戒,以为他是在人潮中不习惯,放慢脚步,想让他跟上来并肩
一起走,竟没想到他居然慎重地摇著头,一副领地被威胁而必须随时备战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啦,小蛇?”青年干脆自己走了过来。
“您太好看了,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抛头露面啊?”他小声地回道,怕说得太大声会
被“敌人”发现自己早已察觉他们的心怀不轨。
法师没料到他是在想这个,“谢谢。你在担心吗?”
“对。”他坦然承认。
“那,我把兜帽戴起来,你会放心吗?”
“会。”他用力点头,主动拉起对方的帽子。
法师弯腰低下头,让他能更轻松地帮忙戴好,并在他露出满意的神情时,纵容地微笑
。
“──那你也把兜帽戴起来好不好呢?”法师也要求道。
“啊。是不是因为我皮肤太黑了,看起来很奇怪?”
“……不是的。你啊,才是‘好看得很抛头露面’喔。”
“嘶,您不必这样礼尚往来啦。”
他不觉得自己长得哪里特别,顶多肤色比起其他人类要来得深,才会有人回头看他,
就像是欣赏珍奇异兽那样?他顺应着将帽子戴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在帽缘下笑得闪闪发亮
。
“我觉得我们这样,好像五颜六色的香菇里,特别黑的两朵。”他说。
“你是最可爱的那一朵。”
“那您是最香的那一朵。”
如法师的愿,他总算走在了对方身边,两人放松地说著傻瓜似的对话。也许是错觉,
他觉得转头过来凝视法师面容的人变少了,即使有,也似乎在他护食般的眼神中有所退却
。虽然周遭有人嫌弃著什么“情侣臭”、“阿尔法配杯搭好浪费”,但他闻到的都是法师
身上暖暖的火焰味,觉得那些人只是在胡说八道,十分心满意足。
*
法师逛到了有兴趣的摊,停下脚步专心挑选。
那摊卖的是一些在光下暧暧的彩色小石头,蕴含着很少量的魔力,他猜想这应该是低
阶的魔法道具,不晓得身为高阶法师的对方为什么会需要这种东西,不过法师挑得很认真
,他便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自己走到一边去,好奇张望隔壁摊位卖的烤肉串。
烤肉串的摊里有一个立在地上的大火架,周围摆了好几串肥满的肉,木柴被油花烧出
美味的声响。他对人类的食物不感兴趣,却很欣赏火焰在肉片上跳动的姿态,那火的流闪
让他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见过的,天际中轻巧的极光。
但自然是更暖的,而且近在眼前。
他不知不觉伸出手,想将几朵飞溅的火花接进掌中。
“小蛇!”买好东西的法师寻了过来,刚好发现他的举动,连忙出声阻止。
“唔?”
“你想吃的话可以跟我说,别直接动手拿。”
“我没有想吃。”他摇头,顺从地被法师抓住手腕带离摊位。
离开前,他想再看火一眼,回过头见到摊主一脸戒备,还双手叉腰,大概是将他误认
为要窃食的小偷了。他觉得脆弱的人族没什么好怕的,因为被挑衅,所以也露出凶巴巴的
脸。
拉住他的青年法师见状,像是带着鲁莽孩子的家长般,将人抓得更紧,有些无奈地又
唤了他一声:“小蛇,别这样。”
“不用担心,真要打架的话我不会输的。”他信心十足地回道。
他的嗓音清亮,说起人类的话语时,语尾的口音独特,配合黑发褐肤金眼的异域人外
表,倒也相得益彰,几个特定的字词末端带有不甚清晰的嘶声,尽管口吻傲气,听起来却
宛若呢喃。 这副英气而有些柔和的声调说起嚣张的话,听起来并不让人觉得可怕;他化
人时的少年面貌太过俊秀,更是一点威吓力也没有──而这些在他的恋人眼中,不只无害
,还特别可爱。
棕发法师笑着瞇起红眸,以手掌盖住他的拳头:“别打架呀。”
“……好啦。”他讷讷地止住摩拳擦掌的动作。
“乖小蛇。”
“嘿,您是不是对我施了什么魔法呢?”不然自己怎么轻易就消气了呢。
“为什么这么说?小蛇本身就是魔法哦。”
“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嘶……算了。”
第一次跟法师一起在人类的市集里闲逛,他不愿被无关紧要的事坏了兴致,摇摇头,
不再多谈。两人双手相贴的动作让他想起了什么,他顺势张开被握住的拳头,以自己的指
头扣向对方的指缝,法师一向纵容,配合著牵起他的手。
暖洋洋的体温从十指相接处源源不绝地传来,宛如连结著一座专属于他的、热呼呼的
移动火山,他被烘得又暖又开心。比他高壮一些的法师连手掌都更修长一点,他能把自己
的手稍微藏起来,像是过去以原型躲在柔软的叶藓下睡午觉那样,又安心又踏实。
他突然明白了,原来那些热衷于彼此拉手的人类们,或许不只是怕冷而已。
沙罗曼达的爪子并不适合牵手,如果他无法化作人型、如果他一直只是怕冷缩在家里
,恐怕不会有机会去尝试这样的动作;也就不会有机会去了解,原来世上有些东西,即使
一辈子不知道也不会死、明明对妖怪的生存没有特别的益处,可是能够体会到那样的情致
,却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与谁确实彼此相系著的感觉,真好。
他晃了晃两人交握的双手,嘿嘿低笑。
法师轻轻地说了声,“爱撒娇。”
他从那短短的词里听出幽微的心满意足,才知道原来对方可能早就也想这么做了。
──什么都知道却不主动的您,才是闷骚鬼呢。
他在心底唸叨,愉快地用指尖蹭了蹭法师的手。
走在后方无法前进的一名魁梧男子此时不客气地伸手推了一把,让他们不要挡路。
他们沉浸在情绪里,没能及时闪避,法师抬手护了他一下,自己倒是一踉跄,虽然很
快站稳,并没有受伤,他还是在霎那间生起一肚子火气。
“该死的愚民!”他急得咒骂,喉间有细微的火丝在隐隐窜动。
“你才不过是个β!”该名男子听出他的斥责,也大声回骂。
他不明白杯搭是个怎么样的骂人语句,只知道这家伙碰了自己的法师,简直欠揍,而
且闻起来实在是好臭。他无声嘶吼,用力呼出一口气,冬日的冷意随即将那杀机镀上白霜
,看起来像是寻常的蒸气白雾,其实轻而易举就能将不知死活的人烧成焦炭。
法师微不可察地快速施下一道防护咒,挡在毫无所觉的男子面前,抵消了他的魔法,
并简单得体地朝那人道歉,接着拉起他的手迅速离开。
他不懂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他所属的火蜥蜴一族平日喜欢一起窝在火山口泡岩浆,推
挤是难免的事,有时还是彼此联络感情的方式之一;可他并不认为那个人类是在施展善意
。弱肉强食,既然敢来寻事,也得有被打爆的心理准备吧。
心里怎么想,他就怎么说了。
他那对待同族过于亲切的人类恋人听了叹气,“在‘这边’不可以这样。身为妖怪的
你,随意对人类出手的话,会有纠缠不休的魔物猎人来找麻烦的。”
“来几个就打几个啊?”他威吓般地捋起长袍袖子,不懂这有什么好顾虑。
“……唉,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法师按了按眉心,将他的袖子整回原状。
哼,他才觉得无奈好吗。
他知道法师经常独身外出旅行,也对对方的实力没有怀疑,却不晓得强劲的火系法师
在人族间居然这么随和低调,脾气未免也太好。身为前使魔的他责任心疯狂上涌,暗暗决
定只要自己在对方身边,就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他对炎魔发誓!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碎碎念全都是嘶嘶声,被周遭的人用奇怪的眼神审视时,也只是毫
不胆怯地迎面回视,一副“来、来打架!”的模样。
*
他的斗志高昂,五感也跟着敏锐起来,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原因,之后继续逛市集时,
他老是在拥挤的人潮中闻见各种食材与花草的味道,众多气味纷杂,十分恼人。
他往恋人身边靠近一点,试图从对方身上熟悉好闻的火焰味中,获得一点喘息的空间
。
“你累了吗?”法师问道。
“您不觉得这里很臭吗?好多味道交杂在一起……”他捏住鼻子回答。
“嗯?哦──”法师会意过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的,正如你是薄荷味,我是
火焰味,其他人也有各自的味道。”
“因为您之前说过的杯塔、阿尔法什么的缘故吗?”
“对的。”
“……也只有你们人类除了公母,还要另外分出这些莫名其妙的性别。”
他不以为然,全然忘了人类型态的自己,也因应着拥有其中一种性别。
“小蛇是β,没想到嗅觉这么灵敏;β一般不会闻得这么清楚呢。”法师说。
他觉得这是在称赞他很优秀,而得意洋洋地挺起胸,但他人的气味随风窜入鼻子,又
害他疯狂打起喷嚏。一边打喷嚏,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您说‘β一般不会闻得这么清
楚’,这是指,您所属的阿尔法、以及另外第三种性别的人,总是得闻这些乱七八糟的味
道吗?”
“是这样没错哦。”法师习以为常地点点头。
“……真是可怜哪。”他揉着鼻子,投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法师闻言,表情怪异地看他一眼,像是从来没想过会被这么说似的,但面对他坦然的
神态,反而认真地想了想,接着点点头:“──正如你所说,确实是蛮可怜的吧。”
“但一般时候也不会闻到这么多味道的,毕竟是庆典,人们的情绪比较热烈,这也没
办法。”法师又补充道。
他耸耸肩。不管怎么说,在他心中,夜里总是被天赋所烧灼的自家恋人,本来就很惨
了,没有抗火又冰凉的他陪着,根本睡不好觉,结果居然连在日间也都不得好好休息,简
直太过可怜,难怪平常都窝在家里不出门。如果是他,也不想整天置身于这些杂乱的味道
(人)之间。
他踮起脚尖,安慰似地抱了高挑的棕发青年一把,堪堪只把人按进自己的发顶。
“你这是在做什么,小蛇?”
“您要是想回家的话,我们随时可以回去喔。”
他觉得自己已经更加明白他的法师的内心世界,还学会了牵手,而认为这次出行颇有
收获,以保护者的姿态宽慰地说道。法师被他的语气逗乐,笑着反客为主,将他整只都揽
进怀里。
*
逛了好一阵子,他僵硬地站在一个小屋的簷下,躲避刺骨的冷风。
这次他是真的累了。尽管穿着保暖的火衣,还是被风吹得头疼,他用拳头敲敲自己的
脑袋,对于自己竟然挺不过寒冬的考验而懊恼。
“这个给你。”从一个食物摊位走回来的法师朝他递出一个肉串。
“人类的食物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的?”他困惑地接过。
“但它是大火现烤的,你之前还盯着看,可能会喜欢吧?”
“我那时候看的不是这个肉啦……”
他反驳著,接过一枝肉串,反复检视一番后,试探性地咬下一口。
肉串的炭火味过于薄弱,他并不对味道有太高期望,一吃也果然不出所料,又生又软
,口感超奇怪。他好不容易将那口奇妙的肉咽下去,被对方问“好吃吗?”时,皱着脸摇
头。
“是吗……太可惜了。”法师惋惜,见他吃不惯也不勉强,示意要将那肉串接走。
虽然只是一口吃了没滋没味的肉串,他隐约察觉到对方的失望,不知怎么地,就有些
慌张。如果他兴致勃勃地与恋人分享自己的家乡特产却不被欣赏(例如有一种只生长在特
定熔河的火山彩鱼,牠们数量稀少但是魔力充沛,吃起来听说是彩虹的味道),想必也会
沮丧吧。
他握著木签,迟迟不肯松手,面对青年困惑的眼神,一时情急,从喉间吐出一束炙火
,简单粗暴地将肉串烤成自己喜欢的熟度。
“──这样我就会喜欢了,您别担心。”他三两口将被烤得焦香酥脆的肉块们都吃掉
。
“唉,我其实更担心了。”法师无奈极了。
在他当场吐火时,法师警觉地用身体挡住其他路人的视线,他猜测这个举动就跟刚刚
袒护粗鲁男子一样,是怕他的火会伤害到人类,所以不满地嘶了一声。
要不是被寻衅,他并不会无缘无故就去跟人打架,根本没有必要警戒成这样的。他是
明理的好妖怪,才不像独眼巨人那样,没事就随便斗殴。但话说回来……仔细一想他才发
现,除了法师以外,跟他有过互动的人类怎么好像都不太友善啊?
在沙罗曼达一族中,他属于比较年轻的一代,即使因为收集到了许多流星而拥有超越
平辈的力量,却不能说见多识广,他不晓得是否人族普遍都不太好相处(温柔的法师其实
是异类吗?),或者自己运气不好,刚好都遇到难应付的对象。
不管怎么说,法师的反应仍旧让他感到微微的低落。
法师还在低声叮咛,让他尽量不要当众使用魔力,叨叨絮絮的,仿佛他的妖怪身分会
使人困扰或者带来麻烦。认知到这一点,他莫名地沮丧起来。平常他很喜欢听对方说话或
者念咒语,对方此时轻缓的语气也依旧温和,像是浅浅的小河,他越听却越烦躁。
他不情愿地嘶了一声,充作回答,法师没有因为他叛逆的口气而生气,如往常般称他
是乖小蛇。
他听得别扭极了,一点也不开心。
*
与法师相伴的过往时日里,他们的世界平静得几乎只有彼此,偶尔来访的小鸟也不会
干涉他们的相处模式,有朝一日像现在这样踏入人类的社会,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毕
竟是不一样的存在。
不论看起来多么像人,本质上还是妖怪;他的人类恋人无论多么宠溺、举止是否体贴
入微,在人族与妖怪对立之时,防备的还是异族的他。
如果他仍是使魔的话,“主人”就会相信他的忠诚吗?
他的心意若没有实质的契约作为背书,是否就不值一提?
──不知道。
他心中有股陌生的失落感,仿佛突然有一道破口将身上的暖流倏地偷走,害他因此难
受不已,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股突如其来的惶然,像是栖息于火蜥蜴原身上已久的流
星们骚动着要离开,而他无从阻止。
失去星星的他会变成一只其貌不扬又弱小的丑八怪蜥蜴。
如果有一天恋人厌倦了,他也会像失去星星一样失去对方吗?
光是想像就受不了。光是法师更愿意维护人类的事实就让他受不了。
他的心思单纯,少有钻牛角尖的时候,不晓得该怎么面对此刻这样陌生的情绪,只能
徬徨地在长袍下揪紧身上的火衣,却怎么也无法抵挡心中泛起的冷意。
其实就连蕴含对方心意的这件特殊衣物,昭示著也是他与人类的截然不同。
冬季、冰雪、饮食偏好、迂回的社交风格、如棘刺也如蛛丝般的晦涩规则,人间诸多
种种,皆是他所不熟悉之物。他所观察到的或许不算多,仍已足够清晰──自己在任何方
面都是格格不入的存在。
就算解除从属契约时,是法师请求恢复自由身的他不要离开;就算他欣然答应后才发
现人间时而冰冷犹如人鱼所居的冻海;就算他小心翼翼地不亲口述说“即使如此,出于爱
意,我也愿意忍受”这般浅薄而无知的话语。
原来在“这个地方”,光只是他自己心里愿意停留还不够。
他后知后觉地懊恼起来,那层依靠魔法与咒语明定的使役关系,不论在他的主人口中
再怎么不济,至少是他们之间的具体牵系,他当初是不是放弃得太过草率了?生为妖怪,
这样自寻“束缚”,是不是一件很傻的事情?炎魔大人知道了会骂他不争气吧?可是……
体贴的法师想给予的是无拘束的自由,但若离了他所喜爱而也喜爱他的这人身边,他
将仅仅是万千世界中、一条默默无名的沙罗曼达。并不会有人再以那样温柔而美妙的声音
唤他,亲暱地叫他“小蛇”。
他愿意为了这个人留在冷得每天都想骂人的世界里,却忽然不能肯定,对方是否也同
等渴求他。他其实从来也没认真思考过,为什么人类法师会选择自己作为伴侣。他之前宛
如被养在筑于泡泡里的脆弱的梦,这一刻才在人间的冰雪中冻醒。
他茫然张口,千言万语却封在喉间,一如被岩浆厚重地阻滞,他掌握的人族语言不足
以确切描述自己的内心所感,最终也说不出任何一句什么。
*
没心没肺惯了,他第一次识得患得患失的滋味,之后逛市集时都无精打采的。
法师让他试什么就乖乖张口,不够入味的也没有抱怨,更没有明目张胆地再当场吐火
;吃到一种叫作烤肠的东西而被辣得舌头发麻时,也没有出言嫌弃人类的怪口味;被人族
幼兽指著脸说“这个人黑黑的好像木炭哦!”时,甚至只是撇嘴斜眼一睨,不去理睬。
法师见他闷闷不乐,以为他是累的,提议不如找个地方休息。他胡乱点头,满心只想
窝回只有自己与法师在的地方,要是能干脆回家去,那就更好了,一了百了。
人类青年没有听懂他一脸纠结的嘶嘶声,以为他是在撒娇,而主动将手探到他的面前
,那指头骨节分明又修长漂亮,他迟疑一下,虽然心中别扭,还是珍惜地拉住了对方的手
。
返程回家的愿望自然无法实现。
他被带进一家小酒馆,节日日的酒馆热火朝天,法师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相对僻静的
角落,让他坐下,向侍员点了东西后,神色匆匆地便要离开。
“您要去哪里?”
“还有件事要办,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很快回来。”棕发青年嘱咐道,“别跟人起冲
突,好吗?
“您、”也可以带我一起去办那个事的。他本来想这么说,但想起自己在市集中惹了
不少麻烦,就不愿意再造成更多困扰,恐怕对方也是担心再带着自己又会引起骚动吧?他
沮丧地一咬唇,改口答应。“……嗯,但您要快一点回来。”
“好。”法师欣慰一笑,在他额头奖励性地亲了一下。
座位是狭小的对桌两人座,法师走后,他摸著额头,作为微不足道的抗议,改坐到背
对众人的位置。
──眼不见为净,哼。
侍员很快送上来一杯热饮,他心情还有点消沉,但这杯饮品很特别,多少转移了他的
注意力。
深红的液体中,各种香料们彼此调和得很好,他在果香中还闻到薄荷味与微妙的焦火
味,相当新奇。沙罗曼达的老家并没有这么细致的饮料(要是渴了就去找火山喷泉,或者
舔食露水,不然也能直接喝点岩浆了事),他默默觉得有趣。稍早前的不愉快多少被新鲜
感冲淡了些,他小心地将热瓷杯捧在掌中,埋头又吸进一大口香气。
虽然不尽相同,但一杯能够迷人地调和着他与法师的味道,的饮料,像是一种隐喻,
他觉得自己又拥有了一些勇气。
人类的食物没有什么营养,却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安慰到他,他噘著嘴,感觉输了。
他磨咬杯缘跟自己赌气,憋著情绪实在是太痛苦了,身为勇敢的沙罗曼达,逃避或是
隐忍并非正确的作风,等法师回来,他就要跟好好跟对方说说话,一次说不清楚就说一百
次!假如自己的妖怪身分真的是个麻烦,那他就、就──
“我能坐这边吗?”有谁突然问道。
他还没理清到底要跟法师说什么话才好,一抬头,看见有名年轻的人类男性不请自来
地坐到了自己面前,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不!”他凶狠地说,说完才想到自己答应了法师不跟人起冲突,放慢语速,又说了
一次,“不可以。”
他的语调与口音在醉汉的耳中听起来实在柔软,那男子打量他的脸,说,你这个β,
长得还挺好看的,就是黑了点。
黑又怎么了,黑色的火蜥蜴才好看呢!臭人类不懂就不要乱评论!他本来就因为察觉
到自己与人族的相异而正心情不好,对方的说法根本是往痛楚踩。为了遵守与法师的约定
,他原本打算无视对方,却一时没忍住,气呼呼地捶了桌子一下,那男子因为他的反应而
笑了起来。
“欸,我们都是β,β之间要好好相处啊?”
“我觉得不用。”
“就算你有了α,要知道,那些α最后还是更喜欢Ω的。”
“随你怎么说。”
他从对方的话语中,意识到这个人也许在法师与自己进来酒馆时,就已经在注意自己
了,否则也不会知道自己身边还有一个阿尔法。或者,这个人注意的其实是他的法师?这
种理所当然被观察、被图谋的感觉,是因为他是杯塔的关系吗?是因为杯塔一般真如对方
所言,只跟杯塔在一起吗?杯塔跟阿尔法在一起,真的很奇怪吗?
除了妖怪的身分,他没想到这种附加的性别居然也会是种阻碍,简直措手不及。
他焦躁地捏紧杯子,动摇的神色像是给了对方无形的鼓励,那名男子大起胆子伸出手
,想去摸他,桌子下的脚也轻浮地贴向他。他气死了,很想一口将那不规矩的手咬下来、
也很想用尾巴卷断那只脚、最解气的就是喷出一把火烤焦这个讨厌鬼!
偏偏什么都不能做!
有够憋屈!
他捧起法师给他的饮料,尽可能地离这个奇怪的陌生人远一点,因为对方步步进逼,
无计可施之下,干脆站起身,打算离开这个位置。
“欸欸,你别走啊──”男子还在死缠烂打。
“放手──”他烦躁地转过身,要抢回被对方抓住的长袍一角。
“放手。”他所喜欢的嗓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平素温暖如流的音调如冻土般冰冷。
他回过身,发现是去而复返的法师,法师盯着他与男子抓成一团而凌乱的长袍,一向
温雅的面容冷冷的,他想说些什么,澄清自己并没有跟人打架,但法师只是沉默地将他揽
到背后去。
接着他便感受到一股劈天盖地而来的威压。
凶悍的气息一口气涨满整个酒馆,掀起滚滚烈焰似的怒气,他并没有直面那股气势,
也能感觉到自己被无形的什么逼迫着弯起身子。人们哀鸣求饶,被看不见的某种东西折磨
著,虽然外表毫发无伤却痛苦至极;隐约有人不服气地说“又不是抢了Ω,干什么这么生
气”,这句话宛如一个引爆点,原本就很凶暴的焰火气息如雷如电、如火山轰鸣,再不留
情地烧灼妄言之人。
他从来没有在温柔的法师身上感受过这样子的暴虐,就连夜晚时分、法师遭受的诅咒
应验时,也不曾有这样……要烧毁一切的攻击性。这就是、所谓的阿尔法吗?这才是,法
师真正的模样吗?
这是──为了维护他,不惜与同族针锋相对的,他的恋人的爱意哪。
他琥珀色的眼眸闪闪发光。
纠缠于心中的,杂草似的纷乱思绪,在这把浓烈的大火中,倏地被燃烧殆尽。
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早先的黯淡心绪,他唯一知道的是,这场为他而起的大
火会永远在自己的心中历历生光。他在爱意的飞炎中被烘得暖融融的,禁不住地微笑。
*
百般叮咛他不要在人群中引起骚动的法师,自己将酒馆搞得一团乱,还是他在人仰马
翻之时将法师带离现场,才阻止了这场人类同族的肆虐。
向来稳重端雅的棕发青年回过神,难堪极了,即使回到两人投宿的旅馆也显得特别低
落,甚至直接将他拉到床上,从背后抱紧不放,让他感觉自己像是揹著一朵悲伤的大香菇
。
“您怎么啦?”他问,法师无声摇头,棕色的发丝滑落在他肩头。“您刚刚那个是什
么魔法?能教教我吗?”他又问,捻了捻对方细细软软的头发。
但法师还是不说话。
他睁著困惑的金色眼睛,不明白对方这是怎么了。看着像是在自厌,可是刚刚的法师
分明威风凛凛,有什么好自厌的?他又问了几句,依旧没能问到答案,法师被问急了,磨
牙似地在他后颈上猛咬一口。
咬得十分不客气。
他忍着痛,咻地变回妖怪原型,任由身上的袍子与衣物滑落在地,接着以巨型黑蜥蜴
的姿态伸著短短的脚与长长的尾巴,将人类恋人卷在怀里。
“嘶嘶。”不说话就不说话吧,没有关系。他说。
蜥蜴型态的他没办法说人族语言,这样对方也许就不会有被逼着讲话的压力了。他善
解人意地想。法师身上汹涌的烈火气息中,泛著一丝丝消沉的硫磺味,即使有刻意压制的
痕迹,如此熟悉对方的自己,又怎么会闻不出来。他皱着被燻得微酸的鼻子,想起那杯焦
糖薄荷味的饮料,心呼呼地就软了一片。
他将脑袋塞进法师的肩窝,不再追问
互拥好半晌后,反而是法师主动先开口了。
“……那个不是魔法。”人类青年说,口气仿佛在描述什么无耻的东西,“是难看又
愚蠢的本能。”
他以前爪撑住法师的胸膛,微微抬起身,歪著脑袋。
“我没有预料到,寒冷的冬日会对你的生存引起危机,自从那次你被冷得陷入昏迷之
后,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法师突然提起另一个话题,他不懂这两者的关联,但还是耐著
性子倾听。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也很愿意有你在身边,可是,这样是对的吗?这里明明不适
合沙罗曼达生存,我是不是正在自私地消耗你的寿命呢?你喜欢的火焰糖果、很难织的火
衣、蒸笼般的温暖房间,我都能给你,可是,与你更习惯的生活环境相比,这些顶多是微
不足道的补偿,有一天要是你受不了了,决定离开也是可以理解的。”
它们并不是这么廉价的东西。他摇头,想变回人类的模样,以人类的语言去反驳。黑
蜥蜴背上的星星闪烁著流转起魔力时,法师的双手分别按向他的两个爪子,微微扣住。他
意识到,那是人类与妖怪的他所能做出的、最接近牵手的姿态。
再维持这样一下下好不好?法师低声请求。
听起来像是在讨好。他的法师个性有礼而且小心翼翼,他一直认为,那是因为对方的
教养良好,现在却总算感觉到了不对劲──当自己还是使魔时,对方不总是以这种口吻说
话的;这样的语气与声调,温和柔软又克制,与其说是体贴,难不成……其实是在害怕的
?害怕什么?害怕他“决定离开”吗?
他僵直身子不动,星星沉寂下来,法师接下来说的话也确实了他的猜测。
“所以我想,如果能让你体会到,人类的冬天其实也有令人喜欢的事物,例如篝火庆
典,也许会是一件好事。结果你不喜欢人类的食物、嫌人们味道臭、还遇到了不友善的路
人,老是想跟人打架。”
我没有老是想跟人打架。他嘶嘶叫着不同意,尾巴拍了拍地。
法师注视着他,露出很浅的微笑。“我很喜欢小蛇你这样,喜欢或讨厌什么都表现得
都很率直的反应。横冲直撞,好像就没有你会怕的东西,渐渐地我也觉得,像你这样别想
太多,日子过得轻松一点,也挺好的吧。”
他听着很赞同,频频点头。法师年纪轻轻的,却心思过重,如果因为自己而能够稍微
放松一点,那……就还真的是,挺好的。他很努力地以蜥蜴的脸作出欣慰的微笑。
法师捏了捏他抽动的脸颊,话音一转,“然而在人类世界,身为妖怪的你若是不遵守
某些规则,会惹上大麻烦的,因此我一方面希望你保持自己的样子,一方面又很担心你会
适应不良。试着教你去遵守人类的规矩,却害你闷闷不乐;硬是让你答应我不跟人起冲突
,也害得你被骚扰又无法反抗──我很抱歉。”
法师顺着蜥蜴尾巴的线条怜惜地摸了摸他,嗓音越来越低,仿佛远星将熄。
“……明明想让你去体会一些美好的事,发生的反而尽是些讨人厌的事。其中最讨厌
的,就是不管不顾、明明限制你发挥天性、却一时气昏脑袋而粗鲁地散发出α本能的、不
知廉耻地压制他人的我自己。”
沙哑地说出这段话后,法师放开了他的尾巴,用手背遮脸,别开视线,不再看他。
他那时感受到的明明是被爱护的喜悦,真实又浓烈的情感给予了他一层,比火衣还要
厚实灼热的保护,他这么喜欢的,结果,那竟是会让法师自厌与困扰的反应吗?他不明白
,杯塔阿尔法还有另外那个什么的性别真是太奇怪了,他不懂。
从路人的口吻中,杯塔似乎是不值一提的分类,阿尔法则是受人崇敬的?法师平日不
曾拿阿尔法的身分自我吹嘘,他身为一个外来者,也无法理解这个阶级感;但即使不够明
白,他也明显察觉到,对方的强烈自厌似乎并不寻常。
“高阶的”、能随心所欲操控火焰元素、实力坚强而容貌佚丽的他的法师。
为了什么、经历过什么而这样自伤呢?
他以细细的尾尖勾住对方的手腕,拉开法师遮住脸的那只手,伸出软软的舌头,舔了
舔对方绯红的眼角。他不知道自己的蜥蜴竖瞳也散成了泪水的形状。
“您真是个大傻瓜呀。”他在法师的怀中再次变身成人,琥珀色的双眸水汪汪的,宛
如泡在水中的星星。
法师原先还闪躲着他的视线,看清他的表情后,动作一顿,接着怜惜地抬起手,轻抹
他的眼眶,摘下了几滴星星碎片般的泪水。
“在市集中您对我的这些那些规束,原来并不是在嫌弃我是非人族的妖怪。”
“……怎么会呢。”法师略带沙哑的嗓音透著浓浓的惊讶。
“也不是视我为敌,在防备我会伤害人类。”
“小蛇并不是敌人。我不希望你伤害人类,是怕你反而因此受到伤害。”
“就算我不是适合阿尔法的性别,也可以跟您在一起。”
“正因为你不是Ω,与你在一起时我才更加安心的。”
“是这样子的啊……”
“是这样子的啊。”
他将心中飘荡的不安一一说出口,以文字为形,那些恐惧便都有了名字,甚至轻而易
举地换得了没有预想过的回答。浓稠阴暗的黑影如雾消散,像是被热水浇淋的冰川,融成
了很温驯的形状。
他有点懊恼,觉得自己早先的忧愁都是自寻烦恼,发现两人居然都在彼此的思绪里鬼
打墙,又有点想笑。他扬了扬唇角,还来不及笑,就打了个喷嚏,险险地及时将脸别开。
“太冷了吗?”法师问,伸手要去捞床下的火衣,被他一把扑回去,重新压倒在床上
。
“您这时候不是应该直接抱紧我吗?”
“……你呀。”
他问得直率,法师有些犹豫,但依旧从善如流。
两人身躯相贴,他感觉到自己被一个熟悉的热度顶着,那东西带给他欢愉与痛楚过,
进入他的时候也常常又凶又烈的,这时却显得自持与隐忍。法师的火山气息浓郁地充斥了
整个房间,他知道对方情动时的模样,便知道,对方也许又是在纠结本能之类的事情,而
不愿意在此时索求他。
您可以的呀。他悄声地提供出自己,被法师摇著头拒绝了。
他从对方的神情中看见渴望,也从那拒绝中品出珍惜,有点伤脑筋却又很开心。
他坏心眼地在法师怀里蹭了蹭:“我喜欢您喜欢到甘愿当一只脑子被冻僵的笨蜥蜴,
因为讲出来太蠢了而不敢直说。向流星许的愿望是不能说出口的。 我还怕您觉得我没有
用处、我怕您嫌弃我不够像人,结果,原来不是只有我自己在烦恼。”
明明两人每天都在一起,有那么多时间可以与彼此好好说话;明明是为了更加接近对
方,他才有了修炼出人身的初衷,也才愿意去使用那不够弹舌优美的人族语言;明明张口
就能说出双方都能理解的话语。花了这么大的力气,他才知道,原来不敢言说的郁结与缺
乏沟通的庸人自扰,才是他与异族的恋人之间,最大的阻挠。
看着他全心爱慕、值得世上所有的流星雨,却为了奇怪的事情自我束缚的恋人,他体
会到了这一件事;而这是唯有他亲自走入人间后,才得以察觉的星启。
那么即使冬日邪恶的小精灵们又可恨至极地攻击着他的肌肤,他也愿意受着。
他会一边承受,一边从法师热呼呼的怀抱与吻中,撷取足够的暖意。
“与其烦恼我也许有一天会被冷得逃回老家、担心我融入不了你的世界、或者顾虑我
会因为您的本能而误会您的感情……未来的事谁知道呢。既然我并不能预言未来,您也不
能,那么我建议您,以后只要您又在烦恼这些有的没的,就赶紧来抱抱我吧。”那我就能
明白地告诉您,我就在这里。
他没有轻易说出肤浅的“永远”或者此刻无法兑现的诺言,也许他确实是头脑简单,
可是重要的,难道不是正拥有着的当下吗?无数的当下所延伸而成的,才是他所能抵达的
真实的未来。
“人间寒冷,而您是我的火山。您所厌弃的本能,我很喜欢。如果您是沙罗曼达,拥
有这等力量,肯定会被大家尊称为大王的哦。”
法师被他的说法微微逗笑了,他也回以明亮的微笑。
“──只要您还有不安,我就能再说一百次。”他郑重承诺道。向流星许的愿望是不
能说出口的,可是,饱含情意的话语可以。
人类的食物很无聊,但其中也有很有趣的调味饮料。
人类有各种味道,即使他并不全部都喜欢,也能从中窥见这世界多样繁盛的一角。
要学会人类社会的所有规矩,也许太难了,不过他会在无伤大雅的范围内尽情蹦踏的
。
首先,就从当一只“能够好好安慰自家阿尔法恋人的优秀杯塔”开始。
下一步则是,在被旁人质疑时,抬头挺胸地以“这样的屁话又与我何干呢”来堵回去
。
沙罗曼达想得少,那是因为,值得放在心上的事物,只有那么少少几件。这是他一直
以来的生存方式,即使如今移居在人群之中,也没有必要放弃。
“……谢谢你。”法师听了这些话,凝视他许久,红色双眸润润的,慎重地说。
“与其说谢谢,不如现在就再抱抱我。”
“抱了之后就会想做更多的事……”
“那就做。”
“我、刚刚情绪才失控过,现在碰你的话,很可能会让你受伤的……”
“我喜欢您。”
“我──”
“我喜欢您喜欢您喜欢您。因为喜欢,所以什么都是欢喜的。痛的时候虽然骂过您坏
,可是还是高兴的。您已经为了这件事烦恼得够久了,会有这种烦恼,不就表示,有‘本
能’以外的什么在阻止您吗?既然如此,那个‘什么’以及您的本能,我都想要。”
他语气坚定,缓慢而熟练地解开了法师身上的袍子、外套、上衣,像是走进一道又一
道的门。在那门的最后,他将能见到恋人多少卸下顾虑与烦忧的面貌了吗?那会是可爱的
或者可惧的呢?
答案并不存在于空想之中,他要亲自去见识那模样。
*
将自家的恋人哄开心后,他感觉自己真是全世界最威武的沙罗曼达了,即使纠缠着法
师与他一起在床上磨蹭许久,也能神采奕奕地蹦下床,大声宣布要再去将没逛到的摊位们
都好好光临一遍。
法师扶住他光有气势却没能站稳的身子,笑着将他拉坐在床沿边。“我有个东西想给
你。”说著小心翼翼地从外袍内袋中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露出里面的一条细炼,链子
中间系有一颗金色的小石头。
“是星星的颜色。”
“是你的眼睛的颜色。”
法师拿起项链的两端,悬在他的颈前,问他,可以吗?
他没有戴过饰品,这条细细的链子让他想起了当初使魔契约发动时,无形束缚于颈子
上的魔力,此时却不感觉被冒犯。他点点头,依着法师的指示转过身,信赖地让对方将那
链子轻轻扣在颈子上。
法师事先将链子握在掌心中摀热了,石头也不冰冷,但坚硬质地还是在接触到他的裸
肤时令他一颤。小饰品带来的微妙牵制感,比人类的衣服还要再明显一点,他不太习惯地
抬手抓挠垂挂在锁骨间的石子,看见石心中如同星云般缓缓流转闪耀的魔力回路。
“是您的魔力吗?”他问。
“嗯……之后出门在外,万一我们走散了,我能借此追踪到你。”法师回答。“如果
你不介意的话。”又补充道。
他摇了摇头,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又低头端详闪闪发亮的金色石头,越看越觉得眼熟
,好一会才想起这跟法师在市集中挑挑选选的彩色小石头们很像──那时候,对方就有这
样的心思了吗?
那时,摊上的石头商品们并没有这样美好的品相,这是法师灌入魔力后才呈现出的样
子,但他们几乎一直在一起,法师又是什么时候将魔力灌进去的呢?就算这种彩色石头具
有储备魔力的特性,想来也不是指尖随意点点就能办到的吧?再加上,还要把它特地串成
一条项链。
这个人,闷不吭声地究竟在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啊?
他想了想,一时福至心灵,意识到,那正是对方让他一个人等在小酒馆的时候。
“什么嘛……”他叹息道,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就像他担心会弄丢对方,对方
也有一样的担心,还早他一步炼造出这样的信物,他真的是……真的是……
“你不喜欢吗?”法师观察着他的表情,不确定地问。
“喜欢的!可是、您实在是、太犯规了啊!”他将金色石头握在手中,用力摇头。
“那你愿意收下吗?”法师又问。
他用力点头。他懂得龙族收集宝石的快乐了,但他不贪心,不需要金银财宝堆成的宝
山,就算全世界的宝石都在自己眼前,也只要这一颗。他松开手,让他的宝石自然地落在
身上。他深色的肌肤宛如夜刚降临的颜色,那之中,此时正闪烁著一枚小星。
沙罗曼达的蜥蜴原身上有许多流星,那些在他化身成人时是看不见的,但现在他拥有
了恋人亲手摘给他的星星,这颗星星比其他的所有都要珍贵。
──我好喜欢。
他轻声重复了好几次,一开始是人族的语言,后来则直接变成了沙罗曼达的话语。他
嘶嘶叫个不停,软呼呼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小小的蛇在美梦中的呢喃。
“你喜欢,太好了。”
“喜欢上您,才是太好了。”
*
他们在市集散场前,尽兴地逛了好几天,并在篝火烧尽时,跟村民们一起与火说再见
。接下来,冬日会愈加严寒,他们要赶在风雪的脚步前,继续往北前行。
再次踏上旅程前,他与他的恋人在结霜的雪松下热烈地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吻。
或许连人鱼都无法憋那么久的气、或许连树间的松鼠们都要觉得他们太碍眼。他那美
好却又不自知的恋人喃喃说,好喜欢你这么坦率的模样,我的小蛇,你给予了我这么多的
救赎;他轻悄地嘶声回应,您才是。
松针因为一阵冬风的吹抚而纷纷落在他们身上,他被对方警觉地护在怀里,几枚冰凉
的雪针还是趁隙钻进了他的衣领,他原地抖了好几下,惹得法师手忙脚乱地将他抱得更紧
。
他在雪花轻巧地融在后颈上时,隐约听见了稍纵即逝的漉漉声,那听起来像是雪在诉
说什么。他想在与恋人共度的旅途中,收集更多更多雪的话语,到时候,也许他便能凑齐
一首属于冬歌与厮守的诗。
他忍不住在对方暖呼呼的怀抱中笑出声。
冰冷的雪针与冬季,带来的不只是难熬的寒冷。如今他也可以坦然地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