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倦鸟之歌(上)

楼主: houseau3 (House)   2021-03-31 13:24:56
倦鸟之歌(上)
  
  “利托,你确定这里真的有幸存的原住民?”
  “侦测结果错误机率低于 0.1%,请继续搜救任务。”
  “你这说话方式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探索模式运行中,无法切换至陪伴模式。”
  “别想骗我,BR2-LTO,你只是不想换。”
  搭在我肩上的仿生机械没有回复我,单只眼睛的探照灯在笼罩整个星球的雾霾中开辟
出一条明路。因为任务性质利托这次用的是鸟类的外表,头部微微竖起的金属片就像是翘
起的羽毛,我曾经手贱摸过几次,指腹上因此添了几道伤口。
  虽然利托的核心程式明定不可以伤害人类,但它总是很擅长钻逻辑漏洞。
  这次的任务目标库斯阿拉齐位于维塔星系中的帕斯星,是星系中唯一发展出原生智慧
文明的行星,在星际商团强硬的殖民开发之下,帕斯星的原生文明迅速凋零,最后仅存的
库斯阿拉齐人也在一通用星际年前因为商团激进的扩张手段而灭族。守护联盟收到消息时
已经晚了,整个星球上只剩下自动化开采的工厂和机械。但在一个月前,探测仪在原本库
斯阿拉齐所在的位置探测到智慧生物活动的痕迹,我的假期因而提前终结,被派来进行紧
急搜救任务。
  不过真正执行搜救任务的其实是利托,我只是它最喜欢的维修工(虽然它不会承认)
,还有如果真的找到了幸存者,低科技的我看起来比较没有威胁性。
  “三点钟方向五百公尺处发现类人形生物。”
  “说了要叫他们原生族群,类人形生物多难听啊。”
  “四百五十公尺、四百公尺──”
  “等等,这是往我的方向来?”
  “三百五十公尺──目标加速中,攻击可能性 60%。冷兵器发现,攻击可能性 70%─
─”
  “咳咳,库斯阿拉齐的朋友,你好,”我一面用急就章学会的几句库斯阿拉齐语说,
一面抬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我是守护联盟的探索员,沃兰特.多姆。”
  探索员初次接触 SOP:高举双手显示自己没有敌意、出声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必要时
脱下保护面罩强调自己没有敌意,只有在攻击可能性达到 90% 时允许使用主动防卫装备
,只有被攻击后允许使用非致命性武器制伏对方。
  虽然立意良好,但我和其他奉公守法的探索员能活到现在真的不容易。
  “目标动作停止,攻击可能性 50%。”
  绝大多数的树木已经干枯,但弥漫的尘雾中能见度依旧很差,我只能隐约看见远方高
挑的身影。我试探性地跨出一步,那道身影突然压下身体,举起手中的长棍。
  咻──
  一声婉转的口哨,上扬的尾音像是在询问什么。
  “呃,我是……你的朋友。”联盟关于库斯阿拉齐语的资料并不完全,只有语音没有
文字,语音库中的例句又都是简单的例子,何况临危受命我能记住几句话就不错了,更别
说是对语法的理解。“这里,不好。”我指着脚下,之后指著远方的厂区,“敌人危险,
和我离开。”
  又一声口哨,我开始担心联盟的情报处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讯息。
  “帕斯──”未来式怎么造句?很快怎么说?我放弃回想本来就没看进脑袋里的内容
,说:“几个明天,危险。”
  哔哔!
  听见利托的警示声,我反射性地将右脚向后踏,抬起防护布料包裹的左臂格挡突如其
来的攻击,对方的武器被击飞出去,力道比预期中要弱。然后比预期中要重的身影把我压
倒在地,一只手臂压在我的脖子上,我的攻击者脸上戴着土法炼钢的防毒面具,破烂的衣
物染上了深红色的血。
  “利托,别。”我艰困地开口阻止从嘴部亮出电击枪的仿生鸟,推开压迫着气管的手
臂,“你受伤了,我可以帮忙。”
  面具之后发出微弱的一声口哨,我犹豫了一瞬,试图模仿他,结果只发出漏风的声音

  有点丢脸,但压在我身上的人身形一晃便倒在我身上,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放松了下
来,还是单纯因为虚弱而昏了过去。
  “利托,把车叫过来。”我小心翼翼地起身,把失去意识的库斯阿拉齐人抱在腿上,
检查他的伤势:大部分的血都是从他腰侧一道迸裂开的伤口流出来的,除此之外大多都是
细小的擦伤以及瘀青,没有骨折或内出血的迹象。伤势不算严重,但受到严重污染的空气
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就很难说了,他会昏倒除了失血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帕斯星原本的大气构成和地球差不多,我脱下自己脸上的氧气罩,摘下他的防毒面具

  然后就对上了一张异于人类,但过分好看的脸。
  “陪伴模式开启。”利托说:“人命关天也能发花痴,你还是人吗,沃兰特?”
  我为怀里的人戴上氧气罩,斜了利托一眼,“这种时候你就愿意开陪伴模式了?”
  “陪伴模式关闭,探索车预计到达时间:3 分钟后。”
  我对它比了个中指。
  
  *
  
  帕斯人的身体构造和人类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不过骨盆更宽了一些,腿部的型态更接
近山羊后腿,膝盖微微向前呈一百五十度左右的夹角,小腿之下包覆著大片的鳞甲,比人
类要长的脚掌连接着分成两瓣的硬蹄,站立时只有脚趾触地。他的双眼比一般人类要大了
点,眼距也较宽,鼻梁至额头之间呈现平直的线条,尖尖的长耳朵在此刻微微下垂。
  清洗过后我才发现他的头发原来是银白色的,白色的睫毛看起来像是霜雪一样脆弱,
和他深麦色的皮肤呈现强烈的对比。
  “利托,他恢复得怎么样?”
  “外伤已愈合,血氧浓度逐渐升高,意识随时可能恢复,建议以镣铐限制动作避免受
到攻击。”
  “不行,这样只会让他更紧张。”我坐在探索车内的床边翻阅关于库斯阿拉齐的资料
,没有写到关于哨声的内容,但“库斯”和“阿拉齐”在当地语言中分别是“飞鸟”和“
土地”的意思,结合刚才这位幸存者的行为,可以推断哨声应该是一种沟通的手段,就如
同鸟类会透过鸣叫来警示和求偶。
  “利托,是否能解析刚才两段哨声的意思?”
  “样本数不足以进行分析。”利托停在书架上,一双翅膀收合在身侧,“陪伴模式开
启。你刚才那可悲的漏风声又是什么意思?‘求求你饶我一命’?”
  “也许是‘做爱不作战’,也许他在我结实的胸膛上找到了安全感。”
  “呕。”
  “你这样对每天替你上油保养的人对吗?”
  “你这样对让你安然活到现在的机器是应该的。”利托单只眼睛周遭的金属片动了动
,“不然你早就死了或疯了。”
  我对它抛了个飞吻,“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利托。”
  “呕。”
  这时躺在床上的库斯阿拉齐人突然坐起身,反射性地摸了下自己的脸,在意识到自己
没有戴着面具时惊慌地摀住口鼻,跳下床警戒地看着我,视线扫过空间不算大的探索车。
  咻──他发出一声哨声,耳朵贴著头颅竖起,只有四根手指的手一把抓住床边的手电
筒对着我,结果不小心按到开关,突然的亮光让他吓得松开手。
  我一把接住就要落在地上的手电筒,对着他递了出去,“我不会伤害你。”
  他像是猫一样几乎看不见眼白的琥珀色双眼死死盯着我看,一边接过手电筒一边碰了
下自己受伤的腰侧,在感觉到已经结痂的皮肤时微微一怔,耳朵跟着动了动。
  然后他试着开关了手电筒几次,在明白用途后放回床边的架上,耳尖随着警戒程度的
下降放松下来。
  “我是沃兰特,朋友。”我对他露出安抚的笑容,“听得懂吗?”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哨声。
  “对?”
  同样短促的哨声。
  “你只是不能说话。”
  他按著自己的喉咙,摇摇头之后做了个说话的手势──至少在我看起来是这个意思─
─听得见,也听得懂库斯阿拉齐语,应该是声带受过伤才会发不出声音。
  “口哨也是你们一族的语言?”
  肯定的哨声,之后他的神情黯淡起来,耳朵也跟着垂下,一边吹了声上下起伏了几次
的长哨,一边指著自己。
  虽然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但不难猜到他的意思:现在没有库斯阿拉齐族,只有他一个
人。
  过去的经验足够让我认清自己这时说什么都没用,我打开储藏柜捞出玉米饼和冷冻干
燥的炖牛肉,在库斯阿拉齐人紧张又好奇的眼神下加热水泡开。“晚餐。”我踢开收合在
墙边的桌子,把碗放在桌面上,先是两样食物都各吃了一口,向他证明没有问题,之后对
他比了个请的手势,“你的。”
  他的视线在我和炖牛肉之间摆荡,最后在桌子前跪坐下来,拿起碗嗅了嗅才撕开一片
玉米饼,沾了点炖牛肉的酱送进口中,从他鼻梁和眉间挤出的皱褶就能看出他对口味不是
很满意,手和嘴却没有停下来,显然是饿坏了。
  我又替他倒了杯温水,同样先喝了一口才摆在他面前,他微微张嘴,舌头在口中呈
现 W 的形状,发出两个顿点的哨声。
  “谢谢?”我问。他短哨表达肯定。
  在他吃东西的同时我把利托抱下来,这家伙爱面子,任务之外如果哪里有脏污或是破
损的地方就不愿意露面,为了避免回基地时还得和它玩捉迷藏,我几乎每天都会替它保养
身体,只有在这种时候它脾气最好,不会因为我摸了它的头啄我。
  库斯阿拉齐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把利托放在桌上擦拭它的翅膀,解释道:“这是
利托,是……鸟。”
  就库斯阿拉齐的科技水准,他们的语言不大可能有机器人这个字,就算有类似的概念
我也不会知道。但一开口我就后悔了,果不其然利托听见立刻啄了下我的掌心,“鸟?!
你说我是一只鸟?!”
  库斯阿拉齐人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利托,从桌边退开时还不忘带着他的炖牛肉。
  “有客人在呢,利托。”我用通用语说:“麻烦你大人有大量,别让我在客人面前出
丑。”
  利托撇过头,拍拍金属翅膀飞到床头的书架上,只丢下一句:“陪伴模式关闭。”
  啧,还是生气了。
  我们尖耳朵的客人捧著碗回到桌边,回头看了利托好几眼。我对他摇摇头,说:“不
管他。你的名字?”
  他又看了利托一眼,之后吹出一段悦耳的哨声,我试图重复时却再度发出漏风的声音

  他一愣,手指沾著炖牛肉的酱,在玉米饼上写下和他哨声一样飞扬的字迹。
  我叹口气,情报部不知道怎么做事的,哨声和书写语言的资讯都没有蒐集到,“对不
起,我看不懂。”
  他讶异地眨眨眼睛,耳朵也跟着抖了抖,思考了一会之后先是指了指利托,之后吹出
一段悦耳的旋律。意识到他是在解释自己的名字,我连忙拿起平板点进帕斯星的资料索引
,找到不同的鸟类之后放在桌上让对方指认。
  萤幕上的画面让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但他没有恍然太久,指著库斯阿拉齐原生的一
种鸟类,商团称之为虹鸣鸟,因为艳丽的羽毛和多样悦耳的吟唱声受到上流阶级的喜爱,
在库斯阿拉齐语中名字是“赛璐”,意思是诗人。
  “赛璐?”
  一声下沉的短音肯定,名为赛璐的库斯阿拉齐人用哨语重复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指著
我吹了段不同的音调。
  “这是我?沃兰特?”
  是,他回答。
  我在平板上用乐谱把我和他的名字纪录下来,虽然让我用口哨吹我还是做不到,但听
是能听懂的。
  等赛璐吃完晚餐,我一边查联盟不完整的辞典,一边用破烂的库斯阿拉齐语向赛璐解
释这个星球的现状,还有我们接下来的计画。赛璐在听见帕斯星的现况时瞳孔竖成了一直
线,口中吹出一段顿点明显的哨音,四根手指焦躁地敲著桌子。当我说我们得趁著商团不
注意离开时,他不甘愿地抿起唇,但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意思。
  “明天早上会到我藏……船的位置。”我说:“直接离开。”
  看见他困惑的表情,我挥手打开生活区和驾驶座之间的隔板,钻到驾驶座启动探索车
,挡风玻璃上立刻亮起指路的箭头。
  “就在那个方向,到了你就知道了。”我对他笑笑,“好好休息。”
  一路上没有什么波折,自动导航顺利地带着我们到太空船藏匿的地方。赛璐一开始还
在硬撑,但逃难求生的日子显然让他身心俱疲,尽管他看上去还是没什么安全感,比我都
要高一个头的身子缩成一块,好歹还是睡着了。
  喀,利托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驾驶座之间的扶手箱,抬着高傲的头看向窗外。远方
的天空渐渐染上橘红色,地面的起伏凹凸在低角度光源的照射下显得特别明显。这里曾是
帕斯星草木最繁茂的区域,现在却只剩下稀疏的老树苟延残喘,被污染的荒土容不下原生
的复杂生命,很快就只会剩下微生物和单细胞动物,以及少数能够适应这样极端环境的例
外。
  当然,例外有一天会成为通则,帕斯星会被不同的物种主宰,到时候商团也许会再一
次毁灭新的生态系,或者早已失去兴趣离开。这个星系中有约莫一兆颗行星,即便商团扩
展得再快,仍旧有大把未殖民的星球能够挥霍。他们也没有笨到去碰科技发展同等或更加
先进的文明,最终遭殃的总是像帕斯星这样的地方。
  不过是一颗星球,我曾无数次从商团的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对于家园被侵占或毁灭的人而言,那是他们的世界。
  “过去七天睡眠总时数:22 小时,路程危险指数:2,建议探索员休息,由更先进不
会出错的机器伙伴守夜。”
  我低下头,对上利托黑色的独眼,“不生气了?”
  “大机器有大量。”
  最大肚的仿生机器人跳到我的大腿上,说真的有点重,不过真实的重量让人很安心。
  “一个半小时之后把我叫醒。”我调整椅背躺了下来,“谢了,利托。”
  金属翅膀轻拍我伸出的拳头,我闭上眼睛,允许自己休息一会。
  
  *
  
  利托把我叫醒时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的事,维持着隐匿模式的探索船缓缓开启舱门,
让探索车顺着斜坡直接开进货舱。“你又来了,利托。”我不怎么认真地抱怨它的自作主
张,打了个呵欠,“我们的贵客怎么样了?”
  利托还没回答,我就听见了代表“沃兰特”的哨声,赛璐捧著一碗玉米粥递到我面前
,银白色的头发四处乱翘,像是得了白化症的海刺球。
  “啊,谢谢。”我就著碗直接喝了口,看着赛璐坐回副驾驶座,修长的手指轻抚利托
的头。我皱起眉,低声以通用语询问利托:“你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这样乖乖让他摸
头。”
  “他需要安抚。”利托说:“你如果愿意可以自告奋勇接替我的工作,不过他不一定
乐意。”
  “为什么不乐意?我的头摸起来舒服多了。”
  “头发又短又硬哪里舒服。”
  我掩著嘴抽气,“那是要又长又硬吗?”
  利托严格来说没有眼睛,但我可以感觉到它的死亡瞪视。
  笨重的舱门缓缓关上,货舱的灯光一排排亮了起来,探索车在停止前进之后原地展开
,驾驶座那侧的车身像是折纸一样收拢到底座之下。赛璐一把将利托抱进怀里,紧张地四
处张望。
  “到了。”我跳下驾驶座,把座椅也收到车子的底盘中,对赛璐挥挥手,“我带你去
……总之跟我来吧。”
  探索员个人配发的太空船不大,除了后方使用最多空间的车库兼货舱之外,中间的生
活区只有两间不比单人监狱大多少的起居室,一间健身房,还有一间配备阳春的医务室,
最后就是位于前方的舰桥。这种探索船主要用在单人勘查任务以及小型搜救任务中,大多
探索员同时也具备工程专业,因此出短期任务时不会带上工程师,而是会按照需要带着医
疗或战斗专业人员。
  我的话大概算是样样都行,样样都不精通,真的有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就交给利托解
决,说起来我真正的专业其实是机器人学,联盟原本想把我留在基地帮忙研发,是我用电
子脑的技术作为交换要到了这个职务。
  “我的房间在旁边,但我很少回来,有事可以用这个叫我,按著这个吹声口哨我就会
过来。”我按了下墙上的通讯器,通讯范围默认为全船广播,反正这艘船上现在也没有其
他人,不用担心扰人清梦,“这边再过去就是……”找不到可以代称舰桥的字,我只好说
:“我的地盘。你要待在房间,还是跟我去看看?”
  我五指并拢比了个升空的手势,他指着我点头,和我一起出了房间。
  喀答、喀答。他的两对蹄子踩在地板上,清脆的声响伴随着我靴子闷沉的脚步声,听
起来意外地悦耳。也许是因为腿部结构的关系,他走起路来有种与生俱来的优雅,长长的
腿向前跨步,带动高挑的身体,我在人类中算是高的了,但他大概有两百一十多公分,站
直的时候比我要高了一个头。
  “就是这里。”我把眼睛凑到传感器之前,金属门自动敞开,后头是只有四五步深的
舰桥。我抬脚直接跨过驾驶座的椅背入座,将探索船从休眠状态唤醒,“坐吧,等等会有
点不舒服,很快就好了。”
  在他坐下之后我倾身替他系上了安全带,利托从赛璐怀中飞了出来,停在驾驶座前的
操作面板上,抬起转换成传输接头的脚插进面板,进入太空船的系统。
  “陪伴模式关闭。确认探索员身分:沃兰特.多姆,任务 SR-VT-PX3 已完成。”
  “启程离开帕斯星,目的地:多姆基地,预计到达时间:17 天。”
  “起飞倒数,五、四、三、二、一。”
  第一次坐上太空船出行的时候,我吐得乱七八糟,结果最后整艘船的菜鸟都跟着吐了
,带队的几位资深探索员差点就要把我们从气密舱丢出去。我花了好几个月才让自己克服
身体的不适,那时的我大概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不仅能适应太空旅行,还成了同期探索员
中适应得最好的那个。
  沃兰特。赛璐用他的语言叫唤我,连我都能从他急促的哨声中听出他的紧张。我转过
头,就看见他的手指都在坚硬的金属上留下了凹痕,整个人僵硬地贴著椅背,双腿弯折起
来踩在座椅上,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别担心。”我放柔语气说,“你很安全。”
  他看起来不是很相信我说的话,指著观察窗吹出一连串我听不懂的哨音。窗外的天空
颜色渐渐加深,船身因为加速度与外头的气流微微震荡,直到周遭突然暗了下来,视线所
及都是一片虚无的黑,太空船进入等速前进的阶段,摆放在控制台上的橡胶黄色小鸭缓缓
漂浮起来,像是在空气中游动。
  赛璐抽了口气,迟疑地碰触自己四处飘散的白发,又吹了声“沃兰特”,尾音微微拉
高。
  “这是‘宇宙’。”我用通用语说,想了想之后用库斯阿拉齐语解释,“星星的家。

  我扶着他的椅子替他解开安全带,一双不安的手抓住我的手臂,瞪大的双眼闪动着同
等的惊慌与崇敬。
  我抓着观察窗上缘的扶手,将赛璐拉到窗户之前,随着双眼适应眼前的黑暗,可以看
见星星点点的光。“多姆在那个方向,现在还看不见。”我翻身面对地面,“利托,帮我
开下面的观景窗。”
  舰桥的地面转换为透明的材质,显示出外头的景象。从这里看见的帕斯星是灰蓝色的
,一侧迎著维他星的光线,另一侧隐没在阴影之中,她也许不如曾经那样美丽,但在这个
距离,在足以穿透阴霾的恒星光下,填满视线的蓝色行星壮丽依旧。
  赛璐睁大的双眼涌现些许水光,被他用手背抹去,他吹了个短促的哨音,是没有听过
的音调组合,我却能明白他的意思。
  “家?”
  对,他用哨声说,把额头靠在观景窗上,半晌之后又重复了一次:家。
  
  *
  
  到多姆基地的路程要两个半星期,这几天我时间都花在完善联盟内容严重不足的库斯
阿拉齐语数据库上。好在库斯阿拉齐语用的是表音文字,发音也算是规律,我把数据库里
的语音资料拨放给赛璐听,让他写出相对应的文字,便汇整出了六个元音和二十一个子音
,还有个别字母的写法,让我至少能够用书写文字和赛璐沟通。
  至于哨语我也记住了几个简单的词汇和短语,不过练了好几天还是只能发出虚弱的气
音,更别说是要控制音调和节奏。赛璐看起来像是不大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连口哨也不会吹
,但他很善良地没有像利托那样嘲笑我舌残,只是在我每日一漏风的时候遮掩住笑容。
  在我加强学习库斯阿拉齐语的同时他也在学通用语,他的学习能力很不错,现在已经
学会了不少日常的短语,让我讶异的是哨语原来也能够直接套用在通用语上,只要知道发
音他就能吹出来,可以说是口说的一种变体。
  当然,如果是库斯阿拉齐语中不存在的发音,他就只能找近似的音代替了,同时因为
库斯阿拉齐语没有音调的区分,他也无法用口哨吹出声调语言。
  帕斯是商团给这个星球的名字,他告诉我,也因此初次接触时,他才会在我说出这个
字时突然攻过来。我问他要为自己的母星取什么名字,他想了想,写下“埃弗”,在库斯
阿拉齐语中是家的意思。
  曾经他的家是依傍著树林的村落中一座活木塑形生长成的屋子,在树木因为污染不堪
负荷之后,他的家是整座渐渐死亡的树林。现在上了太空,他的归属不再只是一座树屋、
一片树林、一个民族,而是一颗星球。
  一颗他只能抛下,也不一定能回去的星球。
  联盟的势力还是太弱了,做不到根治、做不到预防,只能亡羊补牢,在一个个世界濒
临毁灭时试图保护最后的火种,在世界已经毁灭之后从废墟中拼凑出曾经光辉的文明。要
说联盟是正义使者的组织,不如说我们是一群害怕孤单的孩子,和其他失去故土的人窝在
一起互相取暖,希望以地球古语言命名的多姆基地有一天能够名实相符,成为所有人的家

  “你最近叹气频率比平时要高了百分之七十二。”
  “大概是老了。”
  “现在全人类的平均寿命是一百三十七岁,基地里的人类则是一百零九岁,三十四岁
最多算是青壮年。”
  “不是有人说叹一次气老一岁?”
  “请不要相信这种没有科学根据的迷信。”
  舰桥就只有我和利托一人一机,自从我们和埃弗星拉开距离,无法再从观景窗直接看
见之后,赛璐待在自己房间里的频率就增加了不少。
  “担心你的客人?”
  我耸耸肩,“他太平静了。”
  利托歪头看我,虽然它能够轻松自如地和人类对话,但很多时候人性对它而言还是很
难以理解。
  “他不久前才失去了所有,现在又得跟着不认识的人到不认识的地方展开新生活,周
遭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就算天天精神崩溃我都不会那么担心。”
  “也许他们星球的人就是这样。”利托说:“并不是所有智慧生命都像人类这样多愁
善感,你半年前搜救的依那尼斯人就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我摇摇头,“你看他像是天生没有情绪的人吗?”
  “也许他们的情绪恢复速度快。”
  “我觉得不是。”
  利托没有回答,它一向看证据说话,除非我现在就把赛璐抓去做脑部造影,确认他的
情绪中枢在我提及他的家乡时反应强烈,不然它不会排除种族先天差异的解释。
  “我离开两个半小时,帮我看着船?”
  利托的金属翅膀在空气中一挥,“你在这里也是我看着船,要找他就去。”
  比起在空中飘浮我还是更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所以我换上了磁力靴,踏着笨重的步
伐走向生活区。赛璐没有关上房门,双手交握在腹部上躺在空中,平板被他吸在天花板上
,拨放著通用语的教学影片。
  靴底踩在地面上时的声音太响亮,赛璐大概大老远就已经听见我的靠近,他抓着天花
板上的扶手翻了个身面对我,用哨声问我有什么事。
  “你身体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跟我去健身房运动吧,不然你的肌肉会死掉的。”
  他给了我一个困惑的眼神,无声询问我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该如何和他解释失重状
态会造成的健康问题。“这里身体很轻。”我说:“不运动骨头和肌肉会愈来愈弱。”
  他点点头,抓住我对他伸出的手,让我拉着他一路走到健身房。
  联盟这边还没有埃弗星人体能的相关数据,但从埃弗星和地球相差不远的重力和赛璐
在虚弱状态时的奔跑速度来看,他的心肺能力和腿部肌肉显然比一般人类要发达许多。我
带着他到跑步机上头,在他的腰部和手肘系上磁力绑带,他好奇地移动着双手,试探性地
原地走了几步。
  “可以吗?”我问,调整参数来模拟 1G 的重力,“身体会不会太重?”
  他摇摇头,对我比了个他最近学会的 OK 手势。
  埃弗星人也许天生就是跑步好手,在 1G 的模拟重力下他跑得很轻松,修长的腿流畅
地跃动着,平稳的上半身几乎没有颠簸。随着他奔跑速度的加快,他的神情也轻松起来,
拨云见了日才发现原来属于他的光一直被遮掩著。他露出笑容,抬头吹出一段清亮的口哨
声,像是鸟儿呼朋引伴的鸣唱。
  但这里没有人能够回应他,只有他自己的哨声在四面墙之内回荡,最后回归死寂。
  看着他黯淡下来的双眼和垂落的耳尖,我忍不住问:“刚刚的哨声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我一眼,手指在空中书写出看不见的文字。
  “‘我在这里’。”我低声念了出来,胸口有些发闷。
  他不是我第一个搜救的对象,但却是第一个最后生还者,没有家人、没有族人。也许
在埃弗成为死星之前曾有人离开,但他们之间的差异就和基地跟商团中的人类一样大,唯
一的共通点只有生物学上的构造。我无法不对他心生怜悯,即便我明白这样的心态对他一
点帮助也没有。
  “你……”我收拢嘴唇再一次试图吹哨,没想到反而是在吸气时发出了颤颤巍巍的哨
声,但也足够我激动的了。我尽我所能地用错误的方式吹出赛璐的名字,却因为肺活量不
足,“吸口哨”到一半便到了极限,大大喘了口气。
  赛璐一边摇头一边无声笑了起来,将两手第二指抵著嘴角放进口中,先是张嘴让我看
他被手指向后压的舌头,之后闭上嘴吹出一段响亮的哨声,对我扬起下巴。
  我照着他无声的指示做,手指压着舌头向里推,闭上嘴吹气。
  咻。
  虽然时长短暂又完全无法控制音调,我第一次吹出了有实体的哨声。
  “有了!”我的心情莫名激动,像是第一次成功驾驶太空船起飞的时候,怀着满腔翻
涌的热血。我把手指放回口中又试了一次,结果却再度漏气,愈是不信邪地反复尝试,愈
是不记得自己刚才是怎么吹出声响的。
  看来刚刚不过是初学者的运气。
  这个不简单。赛璐用哨声说,特意挑了简单的词汇让我能听懂。需要时间。
  “我只是嘴巴有洞。”我深深叹了口气,将赛璐脚下的跑步机按了停,“来吧,我让
你也用用看其他器材。”
  
  *
  
  多姆基地是一艘巨大的母舰,为了方便以旋转的离心力产生适当的重力,整艘船舰由
一节节圆柱体组成,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个巨大的垃圾桶,或是现在只出现在照片里的老式
焚化炉,显然在设计的时候更看重实用性,没有考虑美感的问题。毕竟基地里大半的居民
这辈子只有在最初到达基地时会看见垃圾桶的真面目,在基地出生的人更是有可能一辈子
都不会进入太空。
  听见我这么说时,今年已经不知道几百多岁的首席工程师一点也没有被冒犯的样子,
反倒笑瞇瞇地称赞我诚实又眼光毒辣,他当初被迫为商团设计这艘船的时候确实是以垃圾
桶为原型,垃圾就该住在垃圾桶里。
  没有想到从商团叛逃的人如此大胆,直接窃取了当时刚完成的母舰。
  最经常往返基地的探索员平时吐槽归吐槽,一趟任务回来看见这个大铁桶还是很开心
的,垃圾桶也好,焚化炉也好,这毕竟是我们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斥侯 77,请求登陆多姆。”
  “确认入港船为斥侯 77,请说通关密语。”
  “艾丝特拉。”我无奈地回应,“行行好,让我早点回家睡觉吧。”
  通讯另一头的声音很不满,“你不觉得这样认船不认人是很严重的安全漏洞吗?要是
商团的人抢了你的船入侵基地怎么办?我上报了几次基地都不采用,是啦,你们的船是用
了生物识别技术,不是本人没办法起飞,但愈先进的科技愈容易被骇啊,像是你家利托之
前不就骇过那个谁的船──”
  “艾丝特拉,我船上还有乘客呢。”我对身旁的赛璐歉意地笑笑,也不知道他听懂了
多少,“明晚我请妳喝酒吧,到时候我们再聊。”
  “好好好,你先去安顿我们的新朋友。喔,对了,你家老大今天心情好像特别暴躁,
已经有好几个人被他骂出办公室了,你自求多福。”
  说着她便切断了通话,半秒之后又拨过来,只丢下一句:“欢迎回家,沃兰特。”
  我哭笑不得地摇头,和艾丝特拉谈话有时候就像是龙卷风过境一样。
  朋友?赛璐问。
  “老朋友。”我答道,“之后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有事你可以找她帮忙,她人缘好,
基地里几乎没有问题是她解决不了的。”
  赛璐歪著头,问:你呢?
  我没有把惊讶表现出来,只是说:“当然找我也可以,不过我比较常为了任务离开,
多个人照顾你也好。”
  严格来说探索员在交付任务之后就对搜救对象没有任何责任,毕竟几年下来累积的搜
救对象没有几千个也有几百个,后续的生活有专门机构提供引导和帮助。我现在也不会特
别和搜救对象维持联系,最多让利托帮我注意一下是否有人适应特别不良,能帮忙的时候
帮个忙。
  会想到要介绍艾丝特拉给赛璐是因为官方渠道不一定能解决所有问题,不过同时我也
得承认自己确实放不下心。
  维持了十七天的失重状态,现在突然来到 1G 重力的环境,赛璐看起来不大习惯,像
是盲人下阶梯时那样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我走到他身边,空着一只手臂准备随时稳住他,
不过一直到坐上接驳车他都没有失去过平衡,适应得比过去许多搜救对象都要好。
  基地根据重力分成三个大区,其中适合原人类的 1G 区空间最大,由于联盟大多高层
干部也是人类的关系,联盟的总部和其他重要单位也在这里,包含探索员所属的斥侯部。
在我能回家补眠之前,我得先带赛璐去找我们家老大登记建档,之后带他到基地的住民管
理机关,为他申请一个暂时的住所,还有负责帮助他适应基地生活的引导员。
  “哈囉,沃兰特、利托,还有……赛璐是吧。”坐在老大办公室外的维努尔对我们挥
挥手,阿斯加星的人身材矮小圆润,让人看了就有亲切感,我们脾气暴躁的大家长已经吓
跑了十几个助理,维努尔是目前做得最久的一个,“我先进去和我们的喷火龙报告,你们
在这里等一下,要喝点什么吗?我泡了不少索姆茶,不知道这位新朋友能不能喝。”
  “可以,他在船上吃过索姆做的糕点。”
  “很好很好。”维努尔拿起几乎跟他整只手臂一样高的茶壶,动作熟练地为我们各倒
了一杯,之后带着剩下的茶走进最里头的办公室,一面走一面哼著歌。
  “索姆有镇定安神的效用。”我向赛璐解释,“每次我们老大心情不好,维努尔就会
泡一大壶。”
  赛璐点点头,和我一起坐在办公室外头喝茶,利托则是安稳地躺在赛璐腿上。虽然它
一直强调自己是为了安抚赛璐勉强牺牲,但我有点怀疑它就是平时拉不下脸讨摸,这时才
会用这个借口让人摸个够。
  未曾见过的种族出现在斥侯部不是什么稀奇的景象,来来往往的后勤人员大多各忙各
的,没有给我们太多关注。偶尔有人会停下来和我打招呼,但也只是寒暄几句,免得赛璐
觉得不自在。我用这个时间和赛璐介绍了一下基地的构成,还有未来他最有可能需要打交
道的几个机关,说到一半便被办公室里传来的怒吼打断。
  “医药费?他还有胆要医药费?也不看看他这次任务伤了多少人,他的防护盾是摆设
吗?!”
  “让他管不了自己的手就滚回武装部去!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
  “我管他跟联盟的谁是几等亲关系,斥侯部的事我说了算。”
  “喝什么茶,这已经是今天第几壶……拿来!我喝就是了!”
  办公室的门打开,维努尔探出和身体一样圆润的头,对我们招招手。我领着有点紧绷
的赛璐进门,似乎是对里头的景象感到意外,他在进门之后怔忪了一会。
  和老大暴躁的脾气相左,整间办公室就像是温室一样种满了鲜花,一开始是维努尔为
了改掉老大乱砸东西的坏习惯才送了这些盆栽,当时还有不少人打赌这些盆栽能够在喷火
龙的地盘存活多久,没想到每盆花都被照顾得好好的,花还愈种愈多。
  “沃兰特。”曾经的金牌探索员普拉西多捏著眉心,以六十多岁的人类来说他的体格
维持得很好,圆圆的鼻头配上不算刚硬的脸,不生气的时候看起来其实还有几分和蔼,就
像是基地随处可见的中年人。但一整年他生气的日子比不生气的要多,虽然每次生气都有
原因,不过斥侯部大部分的人对他还是又敬又畏。
  “老大。”我拉开一张椅子让赛璐坐下,“这是赛璐,原帕斯星现埃弗星的唯一生还
者。”
  “埃弗星?”
  “帕斯是殖民者取的名字,和星球目前已知唯一的文化保有者谈话之后,我自作主张
让他取了一个新名字,之后我会帮他提出正式的更名申请。”
  “让维努尔帮你吧。”普拉西多说,表情缓和了不少,“因为一些麻烦,我没来得及
学库斯阿拉齐语,请先帮我和赛璐道歉,接下来的谈话需要你帮忙翻译。”
  赛璐拉了下我的袖口,用哨声说:没关系,他担心,谢谢。
  “他说没关系,谢谢你担心他。”我替赛璐转达,莫名地有点与有荣焉,“他很有语
言天分。”
  普拉西多点点头,“我会让管理机关优先安排语言课程。”
  建档的过程很顺利,普拉西多虽然平时脾气不好,但对搜救对象一向有耐心。有些简
单的问题普拉西多用通用语说了之后赛璐就懂了,其他我大多能够以库斯阿拉齐语换句话
说,解释不出来的也能用影片演示让赛璐理解。赛璐在回答时就不用哨语了──这方面我
确实不够熟悉──而是用写的写下他的答案,数据库里没有的词语他就改用画的,几轮对
话下来联盟的数据库又多了几笔词条。
  等维努尔带着赛璐去量测身体,替他缝制几套替换衣物,普拉西多把我拉到一旁,一
脸严肃地问道:“根据你的观察,他需不需要接受专业的心理治疗?”
  我犹豫了一会,“虽然他的情绪看起来很稳定,但我认为需要。”
  “好,我相信你的判断。”普拉西多说:“我会为他申请心理专业的引导员。”
  我心里一暖,无论他如何凶名在外,普拉西多在我眼里依旧是最好的上司和领导者,
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斥侯部是否还能维持最初创建的初衷。
  赛璐回来时穿着一身新衣,深蓝色的衣服很衬他的眼睛,胸骨之下到胯骨之上缠绕着
深红色的绑带,更加凸显了他精瘦的腰和宽阔的臀部线条,垂坠的裤管只到他的膝盖,露
出他被鳞甲包裹的小腿。这时办公室里不少人都忍不住偷看他了,我是不清楚其他种族对
他的外表会有什么评价,但以人类的审美来说,他确实很好看。
  “这是仿照库斯阿拉齐的日常服饰做的。”维努尔说,友善地拍了拍赛璐的手。他们
身高差异太大,他还得踮脚才能勉强碰到,“因为赶时间,只能先用机器复制几套阳春的
设计出来,之后再替他做一套更精致的外出服,他们的书写文字也很适合做为纹样。”
  我凑到赛璐耳边翻译到一半,被逗得忍不住笑出来,“我怎么觉得你比本人要兴奋?

  “好看的人就是要穿上好看的衣服。”维努尔理直气壮地说:“而且他也喜欢。”
  这下我知道赛璐也符合阿斯加人的审美了。我冲著赛璐咧开嘴,拍拍他的肩膀,“你
以后不会缺衣服穿了。”
  赛璐对上我的眼睛,突然凑过来用鼻头蹭了蹭我的鼻子,同时用哨声道谢。在我能想
起来该怎么呼吸之前他便抽开身,对普拉西多和维努尔也都做了一样的事情──为了配合
维努尔的身高,赛璐还单膝跪在地上,手搭着他线条圆润的肩头。如果世界上真有精灵存
在,我想被精灵亲近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你这张脸都能煎肉了,沃兰特。”刚才一直在看戏的利托打破沉默,模拟出的语调
十足嘲讽,“您也是,长官,如果不是知道您上次健康检查的结果,急救小组现在就已经
在来的路上了。”
  “沃兰特。”普拉西多脸上的红色由羞转怒,“管好你的鸟。”
  “鸟?!你也叫我鸟?!”
  虽然很想说利托不是我的鸟,我裤裆里的才是,但普拉西多毕竟是我上司,在他面前
我还是比较收敛的。
  “我们该去住民管理机关了,老大。”我一把抱住利托,看向赛璐,“走吧,先给你
找个家。”
  好,赛璐回,微弯的眼睛盈著笑。
  管理处的办事效率不错,很快赛璐就拿到了他未来几个月暂居处的钥匙,虽然空间不
大,但还算舒适,至少比探索船上的环境要好得多,里头也已经备有日常所需的物品。赛
璐进门之后立刻找到浴室,看见有流水可以用时大大松了口气,让我忍俊不禁。我自己是
已经习惯了在失重环境下的擦澡,但我出任务回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好好洗一次澡

  “我也该走了。”我对他说:“祝你未来一切顺利,赛璐。”
  赛璐的耳朵动了动,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呵气,用手指写下他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又
要离开?
  “你是说离开基地?”
  他点点头。
  “一般来说我会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休养时间,但如果有紧急任务我随时可能离开。

  好,他搭着我的肩膀,又一次蹭了蹭我的鼻头,谢谢你,沃兰特。
  我在利托能又一次开口嘲笑我之前道别离开,走了好一段路,才想到自己应该告诉他
人类一般不会这样道谢。
  “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了,沃兰特。”利托停在我的肩上,尖尖的鸟喙轻啄了下
我的耳朵,“你已经交付了任务,你的责任到此结束。”
  我叹口气,“我知道。”
  
  *
  
  把赛璐的通讯方式给艾丝特拉之后我就没有再联络过他。虽然是休养时间,但我其实
还是有文书工作得做,而赛璐则是有很多东西得学。身为基地唯一的库斯阿拉齐人,把通
用语学好只是基本,在这之上他还需要更多知识和技能,才能真正获得独立生活的能力。
艾丝特拉说赛璐仿佛恨不得把一天当两天用,学习速度快起来之后就立刻要求安排更多的
课程,让她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累,但赛璐的健康又没有出什么状况,她也没有劝阻的理由

  我有些担心,但最终还是没有主动联络。
  再次见到赛璐是在出下次任务之前的晚上,我到停机棚检查探索船,检查完就听见外
头传来熟悉的口哨声。“我在这里”,赛璐曾告诉我这段哨声的意思,我循着声音一路走
到控制室所在的高塔前,可以隐约看见一道身影坐在塔顶上头的倒梯形结构上。
  他这是怎么上去的,又打算怎么下来?
  “艾丝特拉。”我用通讯仪拨通了她的电话,“妳现在人在控制室吗?”
  “我已经下班了。”电话另一头的人说:“怎么了?要我帮你开哪个停机棚吗?那个
谁的船也在,我可以免费偷渡你进去,不用欠我人情。”
  我翻了个只有自己看得见的白眼,“妳想多了,我没那么幼稚。只是赛璐现在人在你
们塔台的顶部,我原本以为是妳带他上去的。”
  “等等,顶部?”
  我抬手拍了张照片传过去,艾丝特拉回了一串惊叹号。
  “我都不知道赛璐有翅膀。”
  “他没有。”我走到塔台的门口,“帮我和妳的同事说一声?我上去找他。”
  叮!艾丝特拉直接发了张通行证给我,说:“我帮你报备了,你搭电梯可以到顶楼的
控制室,旁边有个楼梯通到外头,至于从那里要怎么到控制塔最顶端……你磁力鞋带了吗
?”
  “我的核心肌群没有发达到可以让我走上垂直的墙壁。”
  “不是垂直。”艾丝特拉给出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资讯,“是八十度角。”
  电梯很快便到达顶楼,艾丝特拉的同事为我打开通往楼梯间的门,我一边小跑步上楼
一边拨通赛璐的号码,但他没有接通,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带通讯器。
  我在这里。我听见赛璐用哨声重复。我在这里。
  一走出门,我抬头大喊了声:“赛璐!”
  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半会才踌躇地问:沃兰特?
  “是我。”我走到楼顶边缘,靠着围栏看向上头垂下来的两只脚,“你在在那里做什
么?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赛璐没有回答,又吹出一段响亮的哨音,我只听懂了“我在这里”和“赛璐”两段。
  “你可以下来吗?”
  不,他答道,直接的拒绝让我愣了好一会。我叹口气,把为了下次任务换到巴掌大球
形身体的利托放在地上,脱下身上的外套和脚上的磁力鞋,确认磁力开关运作正常。
  “那我上去了。”我说,赛璐没有回话。
  说实在我不是很喜欢高处。
  因为任务的关系我穿越过不少穷山恶水,但大多是靠着探索车优秀的抓地力与适应环
境的能力,只有少数几次遇到我得徒手攀爬的情况。即便有保护装备那依旧不是我会想重
温的体验,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自愿进行这样的活动,甚至是刻意不使用任何装备,冒着
摔死的风险攀向高峰。
  我现在的作为大概不大符合风险回避人格该有的表现,但人在不同的情境总是会展现
出不同的面向。
  铿锵、铿锵。磁力靴被我拿在手上作为攀爬用的着力点,两只手轮流开关磁力功能向
上移动。塔台的墙面太过平滑,没有能让我落脚的地方,这大概是我少数想念失重环境的
时刻。如果基地在此刻停止转动,我就能轻易地将自己带到赛璐身边,不用像现在这样一
点一点把自己向上拉。
  砰、砰。一双磁力靴终于到了塔顶,赛璐大概是被我吓到了,把我拉到塔顶的平面上
之后便吹出一连串哨声,虽然没有听懂,但我起码知道他现在是在骂我。我一面喘气一面
翻了个身躺下,赛璐的眼睛有点红,看起来像是刚哭过,我没有自恋到会认为那是我的缘
故,他这段时间经历过太多,随便一件都足以压垮一个人。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库斯阿拉齐人的悲伤都像他这样内敛,只在独自一人时挑了个所有
进出人员都会经过的地方,不断重复著:我在这里,我是赛璐。
  “你的口哨,”我喘了口气,“传得很远。”
  似乎是没有预料到这会是我爬上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赛璐闭上嘴,皱眉看着我。
  “我听得出那是你的哨声,听得出你在说什么,所以我过来了。”我用手肘撑起身体
,随手抹去脸上的汗,“虽然我不是你的谁,但我听见也听懂了,赛璐。”
  他琥珀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神色变得和缓了一些。
  他在我身边坐下,悠远的视线落在下方。基地每六分钟就会自转一圈,白天黑夜因此
对基地里的居民没有太大的意义,基地里随时都有阳光普照的区域。为了生活上的方便,
联盟的创始人采用了以地球时间为依据的星际通用时间,虽然有些种族习惯不同的昼夜周
期,但除了少数特例之外大多能够渐渐适应。
  现在便是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已经回家休息的半夜十二点十分,除了二十四小时都必须
有人坚守的工作岗位之外,依旧热闹的便是基地提供夜晚娱乐的区域,还有特意在其他店
打烊时做生意的商家。整个机库没有什么人要离开,不过偶尔有人回来,每一次赛璐都会
重复同样的哨声,即便他未曾获得回应。
  〔在我的家,〕赛璐突然吹道,指着我的通讯器,〔没有这个,我们不需要。〕
  他把手指放进口中,发出比平时都要响亮的哨声。如果没有气密门和墙壁的阻挡,他
的哨声能够传多远呢?是不是能够让大半个基地都听见?
  “你们每个人都会吗?这种语言?”
  赛璐点点头。
  〔我妹妹,〕赛璐比了个只到坐着的他肩膀的高度,之后比了个一,做出吹哨的手势
,再比了个二,指著自己的喉咙。
  “她先学会的是吹哨?”
  〔对。〕赛璐露出些许笑容,〔她想跟我说话。〕
  白色的睫毛垂下,掩住他眼中的波澜,赛璐继续吹道:〔森林、山,我们很远,可是
我听得见她,她听得见我。〕
  〔我在这里,我是赛璐。〕他吹,接着重复了前半句,后头接着不同的音调。
  “是你妹妹的名字?”我问。赛璐抓住我的手,在我的掌心写下“梅塔帕”,意思是
月光。
  “也是一种鸟吗?和你的名字一样?”
  赛璐摇摇头,双手手掌贴在一起,做出鱼游动的手势,一面笑一面吹道:〔她不喜欢
。〕
  “我觉得很美,你们两个的名字都是。”我说:“埃弗以前一定也是个很美的地方。

  赛璐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半晌才在我手上写下:〔我以前不知道她有多美。〕
  我又陪着赛璐坐了好一会,他是个很安静的人,不仅是少发出声音,他整个人的气质
也很安静,坐着的时候鲜少有多余的动作,不像是我和其他人类那样,会忍不住查看通讯
器,或是不断改变坐姿,一下抓头发一下捏鼻子。他就像是一颗挺拔的树,几乎能够和背
景融合在一块,但也因此将他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膛,还有眨眼时轻颤的睫毛衬托得更加
引人注目。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利托的声音:“现在时间:00:43 CGT,明日出发时间:06:00 CGT
,请探索员别在外逗留太久。”
  “咳。”我清清喉咙,“和我一起下去?再放着它不管,利托又要闹脾气了。”
  〔利托?〕赛璐问,〔不是鸟?〕
  我忍不住笑出声,“利托有好几个身体,鸟只是其中一个,这个身体不能自由移动,
是它最讨厌的一个型态。”
  赛璐朝着下方被掩盖在外套之下的圆球看了一眼,之后点点头。
  “嗯,现在问题是怎么下去。”我狐疑地看着赛璐,他穿着之前维努尔带他去做的日
常服饰,也没有带着什么器具,“你刚刚到底怎么上来的?”
  赛璐做出准备吹哨的口型,但在几秒之后又阖上嘴,走到平台边缘,指著下方。
  “你该不会是要直接──”
  他落地时十分轻巧,只发出细微的声响。
  “──跳下去。”
  人类个体真的很弱,我经常有这样的感叹。
  叹口气,我拿起磁力靴,怎么上来的就怎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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