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里有点肉渣还是防爆一下。
萧鸿茂其实并不姓萧。
正确说起来,他爸爸姓吴,妈妈姓萧,要不是小学三年级时萧鸿茂的爸爸跑掉,
他换跟妈妈的姓,萧鸿茂应该会是吴鸿茂。
他因为名字的关系,学生时代常被男同学取笑是“小红帽”,因而受到莫大的屈
辱。
因此成年之后,萧鸿茂第一件事就是去公所改自己的名字,从此和小红帽挥别,
成为吴鸿茂。至少当时的他是这么确信的。
吴鸿茂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爸爸妈妈是开槟榔摊的,妈妈有时到酒店当公关。
吴鸿茂家里不富有,但也不到一穷二白的地步。爸爸甚至还有钱借给一些朋友,
收个两分利,赚点小小外快,因此在爸爸被倒债之前,生活其实过得还不错。
小时候吴鸿茂跟着爸爸去收利息,看过很多还不出钱来的“朋友”,他们跪在地
上求爸爸,爸爸也不跟他们生气,只问他们家里有没有房产,爸爸有认识的代书,当
天就能让“朋友”把祖厝土地信托登记到爸爸名下。
实在连房产都没有的,爸爸就让他们签本票,不是自己具名的,而是“朋友”的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姑姑来做保人。
爸爸跟他炫耀过,他一眼就能看出“朋友”的亲戚里哪个最有钱、哪个最怕事。
。
爸爸常常被人告,常常跑法院。
但吴鸿茂一次也没看爸爸被关被处罚,笑着走出法院的总是爸爸。
爸爸曾经在某个“朋友”祖产被强制执行,跳楼自杀时,对吴鸿茂说:
“鸿茂啊,你要记得,人在世上,不是骗人,就是被人骗。不是吃人,就是给人
吃够够。”
吴鸿茂一直记得爸爸这句话,直到爸爸因为听信某个“朋友”的邀约,投资了某
个号称半年套利三点五倍的资金盘,把家里两间房子一间店面、车子、金饰和股票全
赔了,最后半夜一个人逃得不见踪影时,吴鸿茂仍然牢牢记得这一句话。
吴鸿茂国中时,班上有个模范生。模范生担任风纪组长,成绩非常好,总是戴着
金边眼镜,遇人总是一脸冷冰冰的样子。
吴鸿茂只要上课迟到,当值日生不认真,都会被那个模范生数落。他听说模范生
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在正经的家庭长大,吴鸿茂每次跟模范生讲话时,都有一种莫名
的、被人小瞧了的不适感。
吴鸿茂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性向,他喜欢男人,他能和男人当朋友,也能和男人打
砲。
有一次他在学校里和某个学弟打混时,刚好被模范生撞见。吴鸿茂直到现在,都
还记得模范生看他的眼神,冰冷到连看狗都不如,那是一种人看动物的眼神。
从那时候起,吴鸿茂就明白了。尽管他什么也没做,有些人还是会把当成人以外
的生物、当成大野狼看待。
吴鸿茂的国中生活过得乏善可陈,他成绩平平,唯一稍微能自满就是他那副皮相
,他身高很高,体格不错,长得又斯文,个性也算外向,自然就集结一群狐群狗党。
其中跟他最好的叫陈容昭,另一个叫石书全,吴鸿茂叫他们小昭和阿书,他比小
昭和阿书虚长几个月,他们就叫他声吴哥。
吴鸿茂记得自己十五岁后就没进过几次学校,和这两个狐群狗党过著一起翘课、
一起唱歌、一起亏妹、一起趴车、一起拉K,偶尔打几分工混吃的小日子,除了没能
向这两人坦承他的性向,倒也相处得挺惬意。
十八岁那年,阿书跟他说他找到有趣的工作,是马拉西亚的“朋友”介绍的,只
要每天在通讯软件前跟女孩子聊几下天,每月就能拿七到八万元薪水。
“这是诈骗吧?”
小昭问,有点犹豫。但吴鸿茂没有拒绝,小昭也决定挺兄弟。
机房的位置在一间公寓的最顶楼,底下架了十多只监视器,有六个房间,每间房
间都有独立卫浴,床又大又软,下来一楼就是便利商店和闹区,上头说这样不容易被
查到。住起来方便又惬意,若不是两个月就得换一次据点,吴鸿茂这些人还真想一辈
子住下去。
三人在那里工作了六个月,吴鸿茂手腕高明,深谙女人心,很快就冲到机房业绩
的TOP,被上头从机房挖脚到水房,每天经手几百几千万的钞票。
机房在年底被抄之前,吴鸿茂就查觉端倪,因为老有奇怪的人在楼下便利商店俳
徊,却连个茶叶蛋也不买。
吴鸿茂在警察查抄那天带着小昭阿书潜逃,他全身而退,还卷了来不及给上游水
房的赃款。
那之后吴鸿茂又让阿书他们牵线,加入了几个诈骗集团,有的做得长,有的做得
短,大体而言都还挺顺利的,就像小昭说的,吴鸿茂天生有个雷达,能判断眼前这个
人到底是不是在说谎、是不是在骗他。
这不可不归功他那个人间蒸发的爹,虽然他在吴鸿茂眼里终究是个失败者,但那
人给了他很好的启迪。
吴鸿茂始终记得,从前爸爸给他讲过的,大野狼与小红帽的故事。
大野狼先伪装成友善的路人,从小红帽处骗取祖母的情报,同时学习小红帽的特
征,再循线找到祖母,在祖母面前伪装成小红帽,骗取祖母敞开心胸,同时习得祖母
的说话方式。
灰狼躺在床上,诱骗小红帽的桥段尤其经典:
“奶奶,你的耳朵怎么这样大呀?”
“为了更清楚地听你说话呀!”
“奶奶,你的眼睛怎么这样大呀?”
“为了更清楚地看见你呀!”
“奶奶,你的手怎么这样大呀?”
“为了可以好好地抱着你呀!”
“奶奶,你的嘴巴怎么也这么大啊?”
“因为这样就可以一口把你吃掉呀!”
像这样逐步瓦解对方的防卫心,靠得是“为对方着想”的同理心,最后在对方心
防完全瓦解的同时,给予对方无法转寰的最后一击。
简直是诈欺师典范。吴鸿茂人生头一次感谢自己的本名,他从中学习到很多。
虽然灰狼最后死于猎人之手,但吴鸿茂的诈骗事业却极为顺利,渐渐的他也不跟
人抱团了,招了他的兄弟小昭和阿书,自营起诈骗业。
从最早的假绑架、做到网络商店重复扣款诈欺、援交诈欺、网络游戏点数三方诈
骗、老鼠会多层次传销、到比较难的资金盘、虚拟货币、灵古塔、钻石贵金属基金…
…
他也从一开始猛被小红帽们挂电话、放鸽子、飙脏话,到每个小红帽都对他掏心
掏肺、倾囊相授,只差没以身相许。毕竟吴鸿茂对女的没兴趣。
他眼光也越来越好,被他挑中的小红帽,十之八九最后都会被吃到连骨头都不剩
。
吴鸿茂就这么一帆风顺地骗着,直到有一天,他在车站前遇见了个人。
吴鸿茂一看见那个人,就决定要选他做为这次的小红帽。
那是个看上去年纪二十后半、长相算得上清秀、皮肤白皙、脸上略带倦容的男子
。他好像刚要去什么地方上班,手上还提着公事包。
为什么挑他,吴鸿茂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是那人戴着眼镜、西装笔挺,仿佛
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国中班上那个模范生,那个到毕业都还低
头看他的人。
“请你借我一块钱好吗?”
这是他和小昭阿书研发的新开场白,车站这种地方,要吸引人的注意,光是问卷
和爱心笔已经行不通了,得出奇不意才行。
只消让小红帽停下脚步,有的是话术让她掏心掏肺。
之后诈骗那个小红帽的过程也很顺利,那个公务员看似聪明,其实单纯得像张白
纸。吴鸿茂发现自己还有点在意这个男人,不单是他长得好看,也不单是他长得像模
范生,一定有什么别的理由,只是吴鸿茂当下说不上来。
而直到他头一次和他的小红帽发生肉体关系、暂住的旅馆被警察冲破、他和阿书
小昭被带进警局,发现有人告发了他们这几个月的诈骗犯行,录音档、通联纪录、摄
影、住房纪录一应俱全,连告发状都请了专业律师书写。
以至于司法单位没花多少时间就决定把押起来反省时,吴鸿茂还有点懵,不知道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错误。
吴鸿茂关进去第二个月,看守所说有人请求会面。
“是你的太太,萧鸿茂。”
吴鸿茂傻眼,他难得据实以告:“我没有结婚,还有我叫吴鸿茂。”
但所方竟然嗤之以鼻:“少来,我是不知道你跟相好发生什么事啦,但人家身分
证都拿出来了,都同婚了,就不要不敢认,浪费我们的时间。”
吴鸿茂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茫然,他忐忑不安地进了会客室,在压克力镜面对面看
见了那个人。
第一眼看见他时,吴鸿茂还有点认不出来。
那人看起来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银边眼镜被拿掉,头发用橡皮圈束在脑后,还染
了发,也没有穿正经八百的西装,只穿了件有黑色骷髅图案的潮T,下身是牛仔裤、
海滩鞋。男人的皮肤依然白晰,像台湾混著哪里的血统,年龄看起来也不像三十出头。
吴鸿茂很难相信,一个人的气质、神态、眼神,可以在短时间内有这么大的改变
。那个老实冷漠的菁英公务员,在男人身上已看不到半点影子。
男人跷着脚,双手插在口袋里,上身斜倚在铁椅上,看见他出来,唇角抽起一丝
笑容。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生平第一次有所谓恐惧的感觉。就像小红帽看见灰狼张开血
盆大口的顷刻。
吴鸿茂先开了场白:“我以为中华民国身分证很难伪造。”
男人扬起的唇角弧度更深了。“那不是伪造的。我知道你的本名,你在饭店里留
了不少资料,多到足以让我填满公所的结婚申请书,你知道我跟区公所很熟的。”
吴鸿茂吓到脑袋当机,但男人很快接下去。
“骗你的,结婚是身分行为,没有本人到场是不可能完成的。建议你可以去唸点
法律,对诈欺师的工作很有帮助的,小红帽。”
吴鸿茂用深呼吸稳定情绪。“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以为你会很想见我。”
“我并没有这个意愿。”
“你把人家吃干抹净之后就始乱终弃,做为一个男人、一个诈欺师,这都不合道
义。”
“我并没有做到最后好吗?!”
“这就是我觉得你应该会想再见到我的原因。”
吴鸿茂用戴着手铐的手扶著额头,觉得脑袋里有条融丝断了,亏他还想在狱中装
一下逼的,这下他觉得整个戒护科都在旁边偷听,等下整个舍房都会知道他有个男妻
,还因为没做完被嫌弃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那个日记的?”吴鸿茂终于想到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
“第一次见面之后、第二次见面之前。”
“如果你写那么多,但我没去骇你的GOOGLE行事历怎么办?”
“我很担心这一点,所以还故意秀给你看,好在我们心意相通。”
“就算你不写那些东西,我也可能被你骗不是吗?”
“写小说是我的兴趣,事实上我有另一个身分是BL小说作家,笔名是红色孤儿,
还出了几本书,便利商店有卖。”
吴鸿茂再度双手抱头,他已经放弃猜测男人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又是虚的
了。
“但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我饭店订房向来用人头。”
“我说过我和区公所很熟。”
吴鸿茂想了一下。“小鲁是你的人?”
“我不会冒用我没有把握的人。顺便教你,你没有打点好王警员很危险,万一我
重打一次警局电话你就完蛋了。”
吴鸿茂稍微冷静下来。
“你让自己被银行ATM监视机拍到脸,这样好吗?”
“我想你看到的都不是我真实的样子,包括我现在在你面前的样子。”
“你用的帐户是怎么来的?”
“诈欺师手边有两、三个随时可以使用的人头帐户是常识。”
“你怎么有把握第二次到车站还能碰得到我?”
“喔,我确定前一天有人入侵我的日记,我有写清楚我要休假去车站。”
“你真的没有男朋友……?”
“没有。”男人微笑起来。
吴鸿茂用手掐住太阳穴,他一定是被男人弄到脑袋出了问题,才会冒出这种蠢问
题。
“你……为什么要对我做到这种地步?不要跟我说你真的是为了我的肉体。”
“我比较惊讶你一直在怀疑这一点。”男人幽幽叹了口气。
吴鸿茂怔了怔,因为男人忽然展现出的情绪。而以他身为诈欺师的直觉,吴鸿茂
觉得他这瞬间的失落是真实的。
“虽然我很想一一跟你解释清楚,这样有助于我们的未来。但会客时间有限,我
想有些问题可以等你离开这里再回答你。”
吴鸿茂愣了一下。“你可以把我弄出去……?”
“我说过,学点法律,对诈欺很有帮助的。我有律师执照,但我不希望弄到必须
律师出马才能解决。”
吴鸿茂低下头,思考良久。
“你的条件是什么?”
男人笑起来。“撇除一些粗心和小瑕疵,你真的是可造之材,不愧是走机房这种
险棋,还能多年全身而退的小红帽,你有成为优秀大野狼的资质。”
“凭什么认为我会协助你?”
“你不会觉得不满足吗?”男人忽问。
吴鸿茂看他第一次有了动作,他倾身向前,把手肘支在他面前的桌上,双眼凝视
着他。
吴鸿茂在说服他的小红帽拿出资金时,通常也会摆出这种态势。但他明知如此,
却无法把目光从男人脸上移开。
“打电话、聊通讯软件,骗几个老人和小屁孩,拿几笔退休金和零用钱,这样你
就满足了吗?你所做的事情,银行或是期货商,甚至我们政府、那些政客,只要用几
张文件、几只笔、一两通电话,就可以赚到比你多数十倍、数百倍的钱财,还不用像
你现在这样蹲苦牢。”
吴鸿茂知道,眼前的人肯定是在对他施以诈术。他正在对他诈骗,但他却无法关
起耳朵。
而男人如他预期一般,对他伸出了手。
“和我在一起吧!大野狼所以被猎人杀死,是因为他只满足于吃了小红帽。如果
大野狼和小红帽联手,连猎人都能轻易骗到手。”
吴鸿茂沉思良久,会客时间走到了尽头,房间里只有他和男人的呼吸声,如同当
时在铁皮屋里一样,此起彼落。
“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吴鸿茂开口。
“我想我们的时间还足够。”
“为什么来做诈骗这行?”吴鸿茂问。
“你会这么问,代表你把诈骗从前题开始就视为坏事。”
“诈骗不是坏事吗……?”
“诈骗无非就是一种斗智,就如同你不会在格斗场上苛责腕力强的胜者,也不会
在考场里怪罪拿高分的资优生,差别只在上述较劲都有固定场域,而对诈欺师而言,
这个世界、这整个人生就是他们的竞技场罢了。”
吴鸿茂沉默下来。
“为什么选我?”
“不是只问一个问题吗?”
“刚刚那个不算。”
男人笑起来,笑容如花。“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
吴鸿茂叹了口气,觉得浪费时间跟对方谈心,才是他此生所犯的最大错误。
“……你得连小昭和阿书一起弄出来。”最后吴鸿茂说。
“没问题,一言为定。他们两个也很可爱,只可惜是直的。”
吴鸿茂在男人起身时叫住他,他看着男人以男性而言稍嫌薄弱、但又陌名给人压
迫感的背影,问出了他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问题。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总不成一直叫你万福。”他问男人。
但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起身,向戒护科长抛了个娇羞的魅眼,,步行离开了会
客室的大门。
“等你跟我登记结婚那天,就会知道了……很快的。”
-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