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努力生活的人
1.
他的名字并不重要,所以姑且称他为小A。最近小A发现,他的朋友W变得很奇怪。小A此时
已经坐在咖啡厅里面,前方只有带着水珠的玻璃杯,水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了,他不安地看
着手机,反复确认时间。
三点半。小A其实两点半就到了,他们约的是三点,但小A一直都有提早半个小时到的习惯
,因为他并不希望造成任何人的困扰。算一算他已经等了有一个小时了,在这一个小时,
原本微笑的店员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所幸,门口风铃碰撞,抬起头,他正好看见店员高声地说:“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订位
吗?”
W即使到了室内依然没有摘下墨镜,只是转动着脖子四处张望,没有理会在他面前几乎笑
僵的店员。小A连忙抬起手,“这里!”
“小A!”
W向他走来,笑容很灿烂,但他却看不清墨镜之下的眼睛。店员见小A终于等到人了,连忙
把菜单递过去。好不容易等W选好,小A已经因为店员脸色的变而化胃痛了起来。
只要店员眉头一皱,小A的心脏就吊到喉尖,心脏也越跳越快,但W好像完全没注意到。
“一份重乳酪热蛋糕和一杯蜜香花茶。”说完,W“啪”地一声把菜单阖起。
小A则吞吞吐吐地说:“一杯冰咖啡。”
店员记下之后礼貌地问:“需要甜点吗?”
闻言,小A的脸好像烧了起来,店员的眼睛让他无法说“不”,只能勉强地说:“再来一
份……松饼。”
“好的,请问什么口味呢?”
小A看了一眼价钱,天啊,巧克力松饼居然比原味多了五十元。他连忙说:“原味的就好
……原味的……就好……”声音越来越小。
“好的。跟您确认一下:一份重乳酪热蛋糕、一杯蜜香花茶、一杯冰咖啡和一份原味松饼
。”
W终于摘下墨镜,那双会笑的眼睛让店员不小心张大了嘴。他笑说:“是的。”
“好、好的,立刻帮您送上来……”
店员迅速地跑回柜台了。
W一直都长得很好看,身材修长、脸蛋很小,眼睛有很深的双眼皮,人们被他盯着没两秒
就会开始害羞,但此小A只觉得很不安,脸色苍白。
因为W变得很奇怪。
“好久不见?最近过得怎么样?”W愉快地问,将空的玻璃杯推到小A面前,示意他替自己
服务。
小A愣了一下,用左手拿起水瓶,右手扶著水杯,但没倒几下水就洒了满桌。
“你在干什么啊!”W大叫,连忙抽出几张餐巾纸,但不是擦拭桌子,而是又怒又急地擦
著自己的裤子。
“……对不起。”
W翻了一个白眼,小A很尴尬,但又不敢伸手去勾W整叠拿去的餐巾纸,只能让大腿的布料
与自己的肌肤相亲相爱。
“你真是笨手笨脚!”W说,抬起眼神的时候,小A吓得差点跳起来,好像被蛇盯着一样。
W的脖子竟然比方才还要长了一些。
“……”小A不想再道歉一次,只能沉默。
等到热蛋糕送上来的时候,W才消气了些。
“要不要吃?”W问。
“我不用了……”
“干嘛不要?”W说,“虽然满便宜的,但不难吃。”说完,他将热蛋糕塞满口腔。
小A觉得别扭,想起存摺上的数字,两百块的热蛋糕对他而言奢侈得过分。
“我啊,最近刚从法国回来。”W突然话锋一转,“你知道那里就算是路人,穿衣服也多
有品味吗?”
“……啊?”
小A的冰咖啡先送了上来,他只能咬著吸管,有一口没一口地吸著苦涩,看着W越来越长的
脖子。
“不像你。”W的眼神好比蛇的恶毒,嘴巴似乎可以吐出蛇信,“小A,不是我要说,你怎
么会穿成这样?”
“……”
W的脖子已经和站起的人一样高了,眼神居高临下,偶尔因为兴奋而扭动。
“头发也乱糟糟的。”
“……最近比较忙。”
“在忙什么?”W的花茶送上来了,他啜饮的动作虽然优雅却给小A一种审判的感觉,他得
在他咽下之前回答出来,否则便会被判死刑。
“……在、在家接一点案子……”
“又是那些无聊的专栏?”
“……”
W的头几乎顶到天花板,但奇怪的是,除了小A以外,好像谁也看不见。
缓缓地,W仿佛纡尊降贵地弯下他的脖子,瞇起眼睛,伸出修长的手指推了推他的额头,
力道很大,好像想就这么“戳醒”他似地,小A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W养的玛尔济斯。
“太天真了吧,小A。”W含着笑道,“你这样一个月有多少钱?有三万吗?不要跟我说只
有基本薪资……不会比这少吧?”
小A不甘于沉默,勉强地说,“我正在休息……我、”
话还没说完,W已经不可思议地打断:“休息?你在跟我开玩笑吗?”W的脸因为惊讶而向
后仰,长长的脖子上布满青筋。
“我……”
“你知道你已经几岁了吗?”W问。
“……”
“三十。”W说,“你已经三十了!”
“……二十九。”小A辩驳,“下个月才满三十。”
W皱起了眉,发出含糊的声音,好像是笑声,但勉强压抑住似地,从他越来越长的脖子中
发出。
“我们是同学,小A。”W说,“意思是我和你同年。”
小A铃声大作,W的脸又开始缓缓向他靠近,脖子横跨桌面,嘴巴在他右耳旁说:“你看看
我。”
小A直视前方,动也不敢动。
W的脸晃到他身后。“我现在在干嘛?你现在在干嘛?”
“我……”
W的脸绕到他的左耳旁:“我现在年薪百万,爱请假就请假,欧洲国家跑遍了,你呢?”
小A不想看到W的脸,但W的脖子却绕了他的脖子一圈,脸又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他感觉到W
的脖子勒得他无法呼吸,但W高高在上的脸是他最无法忍受的。
“你啊,什么都没有。”
小A说:“不是的。”
W没有意料到小A会用这么强硬的口气反驳,愣了一下,他脸色一沉,看起来很生气,嘴角
却勾起讥讽的弧度。
“你是说你男朋友?”
小A的脑海闪过L君的脸,那张脸上也出现了与W相似的奇怪,他倒抽一口气。
“你看看你,你什么都没有。”W的脖子又绕了他一圈,像是即将杀死人类的蟒蛇,“L君
呢?他学历好、家世好,你觉得呢?”
这次小A无法反驳,脑海中的L君越来越远,他发现是自己意识模糊的关系。
“Gay谈恋爱也是恋爱,你真的以为我们能成为童话故事?”
W忽然收紧力道,小A抓着脖子,嘴巴一开一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可不是世界的中心。”
2.
最近L君下班的时间很早,小A还看着煮滚的水发呆时,耳边传来开门的声响。小A连忙关
掉电磁炉,懊恼地发现煮滚的水已经溢了出来,发出了水气蒸发声的。
“我回来了。”L君声音一低:“这是什么味道?”
小A不敢看他的脸,含糊地硬了几句,踮起脚尖在左边的柜子里翻找。
L君也未继续询问,声音放软,“要吃什么?”
“没事。”小A说,“我自己弄就好……你要吃吗?虽然只是方便面……”但是是煮的,小A
心想,这根本无法与平时下厨的L君比。
L君思考了一下,好像很开心地说:“好啊。”
“……”
L君很快地说:“如果不方便的话——”
“不、没事,没事。”小A低着脑袋,迅速地拆开两包方便面:“等一下……你先去洗澡吧
。”
L君经过他的时候似乎有点恋恋不舍,手搭在小A的腰上,麻痒让后者的头垂得更低,好像
有小虫子在咬他,从腰间开始。
“什么都好。”L君似乎在闻他的味道,“你做的都好。”
小A想起W下午说过的话。的确,L君就跟W说的一样什么都好:长相、身高,学历、家世,
如果硬要说一个“缺点”,那就是L君只喜欢男人……不,应该是L君喜欢自己这件事。
“好。”
L君亲了他的耳后一下,小A差点连筷子都拿不住。L君又撩起他过长的发丝,吻了他的后
颈才晃进浴室。
小A的脸很红,整个人烦躁地不停抖脚,时不时地看着水里载浮载沉的方便面。想了一下,
他从冰箱深处拿出半颗高丽菜,观察了一下确定没有发霉后,他便替这看起来很单薄的晚
餐加料。
L君今天洗得特别快,小A才刚坐定,L君已经顶着湿毛巾走出来。小A吓得垂下脑袋,只看
见L君棉裤底下的一大包。
“好香。”L君说。
小A不安地抓着筷子,“你先去吹头发吧。”
L君抓起他的手指,铁制的筷子摔在桌上发出框啷的声音,小A感觉到L君的手指很温柔地
揉着他的右手腕。L君说:“我想跟你一起。”
小A说:“我帮你吹头发吧。”
L君似乎很高兴,一把将他抱起来转了三圈有余。小A想,大概是因为,这是他这阵子以来
,第一次主动提出这么“温情”的要求吧。转圈的时候小A将脸埋在L君的脖子,被放下来
的时候,他也只是盯着L君的脚趾。
“你好轻。”L君一边拉着他一边说:“你要多吃点。”
“哦。”小A让L君背对他坐在地上,自己则坐在沙发上,拿起吹风机正准备从后面替L君
吹头发。
“周末想吃什么?”L君的声音充满爱意,小A怀疑自己就跟W说的一样,自以为是世界的
中心。该是太阳的L君绕着他转,着实可笑。
小A不想再回忆W的话了,他打开吹风机,嗡嗡嗡、嗡嗡嗡,回避了L君的问题。
等吹完头发吃后,小A忍不住从后面紧紧抱着L君,鼻尖碰到L君还带有湿气的头顶。
L君的声音很慢很慢,好像在确保小A跟得上他的话一样。他说:“为什么最近总是不看我
的脸呢?”声音没有责备的意思,反倒像是撒娇,“不喜欢我的脸吗?”
“……怎么可能。”小A说。
“开玩笑的。”L君说,“我爱你。”
小A对突如其来的告白感到手足无措,他看不见L君的脸,手被固定在L君胸前,他只能从
后面与L君紧紧地贴在一起,而后者并不打算放开他。
“……去吃饭吧。”
L君沉默了一下,小A感觉到手被捏了捏,有几下他感觉到了疼痛,但很快便被心疼地裹住
。
“对不起,”L君说,“你饿了吧。”
小A心想:应该是工作了一整天的你吧?
两个人移动到餐桌,L君和往常一样,他并不会勉强小A说话,小A不想说他便沉默,小A说
了他便专心听着,筷子动也不动,好像要把小A说过的话都铭记在心。
今天小A的脑袋都是W的话,乱糟糟的,垂着眼帘,他的视线范围除了自己的手,只能看见
拿着L君拿着筷子的手。L君的教养很好,拿着筷子的手是他见过最标准的。从前他甚至不
会在吃饭时说话,是和小A认识后,L君为了能迅速地回应小A的话,他才开始在小A暂时停
顿时开口,只为了能让小A多说点。
小A问:“今天有发生什么事吗?”
L君的脸闪过惊讶,但很快地便被隐藏。“有的。”他的声音有点过于谨慎,“今天厕所
坏了,同事P的大号冲不下去,臭气冲天。”L君大笑:“这不该在餐桌上讲,对吧?”
若是L君以前的朋友听见了,肯定会惊讶地质疑L君是不是被附身了,否则他怎么会说出这
样的笑话呢?但小A总是会笑出来,差点噗地喷出嘴里的面。
L君再接再厉:“同事Q今天在报告的时候忘记拉上拉链,另一个同事R想要提醒他,谁知
道他听不懂,还大声地重复了两次:‘什么水库?石门水库?谁们的水库?我的?我没有
水库啊’,所有人都知道他忘记拉拉练了。”
小A笑得岔气,噗哧噗哧地笑,无力的右手拿不住碗,左手的筷子差点也扔了出去,L君连
忙去扶。
“我不行了。”小A宣布:“我要笑死了。”
L君很开心:“那就笑吧,但是不要死。”
小A抹了抹眼泪,但还是没勇气去看L君的脸。
“小A呢?今天和同学见面了吗?”
“嗯。”小A重拾碗筷,“和高中同学。”
“W?”
小A差点又拿不住碗。“……你怎么会知道?”
“W很关心你。”L君说,“你忘记了吗?之前他来找过我,希望能和你好好谈谈。”
“……你们聊了什么?”
L君连忙说:“那个时候同事都在。”
小A勉强笑道,“我开玩笑的。”他说,“我只是好奇。”
“小A,如果这让你担心,我们可以不要说。”
“没事。真的。”
考虑的一下,L君才说:“你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他很担心你,想和你聊聊,开导开导你
。”
——太天真了吧,小A。
“他说了你们高中时期的事,还给我看了你那时的投稿。他说:‘小A非常有才华’。”
——你啊,什么都没有。
L君的手拂过他的脸颊,“小A……如果你希望,我再也不和他见面。”
——Gay谈恋爱也是恋爱,你真的以为我们能成为童话故事?
小A闭上眼睛、又睁开,眨了眼睛好几下才说:“没关系的L。”他让L君握住自己的右手
腕,“又不是小孩子了。”
L君转移话题:“累了吗?要去睡了吗?”
小A最近经常早早地就感到疲惫,但半夜却总会惊醒。L君时常抱着他,他喜欢听L君的心
跳,一下一下地数着,好像在数他的世界里永远都不会发亮的星星,抱着他的人则是他夜
里唯一的月。
L君牵着他走进卧室,杯盘狼藉都未收拾,好像现在没有什么事比睡觉重要——应该说,
“小A想睡觉”这件事。
“L,”小A睡着之前说,“如果你受不了了,一定要跟我说喔。”
W说:你可不是世界的中心。
L君回:“我会的。但我要跟你说,我绝对不会‘受不了’。晚安,小A。”
3.
他是经由大学学姊S才认识D的。学姊S就如他的名字一样很S,但这么S的一个人,居然因
为初恋被甩而哭得死去活来,差点连命都没了。
学姊S的家庭很保守,她无人能够诉苦,辗转尝试之后,她碰上了咨商师D。
“诉说是很有趣的过程。”S说,“一直说一直说,就像在说某个可见的伤口。和破皮、
流血,骨折一样。”
S又说:“这样说了几次,伤口好像开始变得不重要,每次的诉说,我好像都在找寻方向
。渐渐地,伤口留下了疤,偶尔因为下雨而疼痛,但真的好多了。”
小A没有因为失恋而要死要活过,但却很喜欢S所说的“过程”。“我以为初恋被甩之后就
死了,但我活了下来。”S说,“直到我遇见了E子,我很幸运。”
S在他眼里有很长很长的鼻子,小A认为那是为了嗅见爱情。
小A问:幸运是什么意思?
S说:想死的人能活下来是幸运。
小A又问:死去的是不幸的吗?
很S的学姊S难得温柔地说:不是的。死去的就是死了,世界很大,但每个人都有尽头。老
死、病死、自杀,都一样。
小A心想,学姊S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人。
他和D约了早上十一点。但早上的时候他总是爬不起来,睁开眼睛,他赖在床上心想着:
自己是不是有哪里已经死掉了?例如不能动的脚、手,真希望是跳动的心脏。L君会让他
继续睡,偶尔会请假,但通常小A都不会很开心。
今天他果不其然地迟到了,这让他很懊恼。D笑说:“我正准备打电话给你。”
“对不起。”小A歉然。
“倒不是什么大事。”D说,“坐下吧。”
他坐到角落的橘色沙发上,腰后面垫著柔软的抱枕,正好和斜对角的D保持在非常舒服的
距离。
小A很害怕看人的眼睛,然而最近他却发觉自己也开始变得奇怪。
“上次说到哪里了?”
“我的高中。”
“是的,没错。”D说,“你愿意继续说下去吗?”
小A不太擅长拒绝人,D并没有勉强的意思,但小A就是觉得自己必须说下去。
#
他曾经在高三的时候经历过一次咨商,位于学校角落的辅导室,这里长年冷清,布告栏上
还贴著年级竞赛第一的忧郁症宣传海报,但他猜想谁也不了解这三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坐在咨商师面前,那个人的耳朵很大很大,耳垂好像要垂到地上。
“我是不符合期待的。”他说,“我很孤独。”
“继续说。”
他有点迟疑:“……该说什么好呢?”
“说什么都好。说你想说的。”
他思考了一下,“我有很多个面具。”他说,“很多。不只两个,有很多。一个给朋友,
一个给家人,一个给陌生人,一个给同学,一个给老师,一个给您,”他顿了顿,“一个
给自己。”
“自己也需要吗?”
他迟疑了一下,“要。”小A低声地说,“否则,我无法正常地生活。但是,最真实的那
一面,永远只有一个人看过。”
“谁?”
“我自己。”
“连我都不能吗?”
“不能。上帝都不能。神明也不行。家人也是。”
“你没有信仰不是吗?”
“我没有。”他答。“这很羞耻吗?”
“为什么这么说?”
“深信人类是由上帝创作的化学老师说的。”小A想起霸占下课时间宣扬上帝巧手的化学
老师。他继续道:“老师说没有信仰是可耻的。但是,我不相信上帝、我也不相信神明,
我只相信我自己。所以,”他问,“我才会‘崩溃’是吗?”
“我想这其中没有直接的逻辑关系。”
小A还记得咨商师的耳朵扇了扇,好像在对他说的话做出反应。
“现在还说梦想是不是太天真了?”
“我觉得并不会。”
“我大概,有哪里是不正常的。”小A说,“可能是脑袋,可能是心脏。天生的。”
“怎么说?”
“我现在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我,‘崩溃’了。明明,不是一个适合‘崩溃’的时机啊
。”小A困惑地说,“一切都很混乱。我遵照所有人的期待努力,依照满分学长姐的技巧
考试,但在考上的瞬间,脑袋的螺丝就松了。”
“之前曾经这样吗?”
“有。大概,有吧。”他说。“高一的时候,家人反对我到一类组,我爸很生气,我只记
得我和一直他吵架。”
“我记得你跟你母亲似乎也有争执。”
“嗯。”他说,“她不喜欢我的……她觉得我很奇怪。”
世界大也不大,人与人之间没有足够的空间。小A说:她说我太“猖狂”了,这是亵渎上
帝,很恶心,也很变态。但她说我是乖巧的,一定能够回头,往好的地方改变。她“其实
”很爱我,替我祷告了很多次,父亲看不起母亲,总说那些没用。
但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爱,尽管那让我很痛苦。
咨商师又问:“第一次觉得不舒服是什么时候呢?”
“‘崩溃’的时候吗?我记得很清楚,母亲第一次哭着打了我一巴掌的时候。”小A继续
说:她是个有坚强信仰的人,很温柔也很善良,从未打过我,这和父亲不同。
母亲绝望地说:我生出了一个变态。父亲则质问他:你想当女人吗?
“我很抱歉——希望这么说不会让你感到难受。”
“不会,我知道这不是怜悯,就算有,大概也很少。”小A说。“我的脑袋一团混乱。我
早知到他们不会接受,嗯,我知道的。我将自己关在厕所里面,突然之间,谁也不想看见
、谁也不想。”
小A说:突然之间,我失去了与他人沟通的能力与勇气,被困在孤岛上。我试了很多次,
最后坐在厕所里的磁砖上,我盯着冲水按键,想着将自己的脑袋塞进去。那是第一次,我
跪在地上乞求着‘上帝’。
“我没有信仰,但是,我却乞求着‘上帝’。”
“为了什么?”
“什么也不。”
“什么也不?”
咨商师的耳朵竖起,开始疯狂地搧动,好像想要听清小A哽在喉咙的声音。
“硬要说的话,是逃离痛苦。类似死亡之类的。”小A说。“后来状况越来越严重,我变
成了一头野兽,在孤岛上乱窜。我听不懂人话。”
“我太痛苦了,想要一死了之。”
#
“我的人生是不是很失败呢?”他问。
“我不这么认为。”D说,她也有一双很大很大的耳朵,不过很尖,在小A说话的每一次都
会动。
“我好像一无所有。”
D说:“我在这里,我正听着你说话。”小A想笑,却因为右手腕的疼痛而脸颊抽搐。D注
意到了,咨商也到了尾声,她的声音放得更缓:“你最近有尝试过伤害自己吗?”
“……有。”小A迟疑,“割腕。但是,却没有死。我是没有勇气吗?”
“我觉得这跟勇气没有关系。”
“我割腕很多次,但都没有死,好像只是为了感受疼痛,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样。我对自己
说:‘你还有这个选择,所以撑下去吧’——我总是这样锁紧脑袋的螺丝。”
“那么现在?”
“脑袋的螺丝松掉了,这次怎么样也锁不紧。即使手腕缝合也会再次被自己割开。”小A
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小A还记得当年咨商后,他们找来了他的父母。他说的并不多,下意识地隐藏。他们只说
他生病了,听起来多么不切实际,小A和他父母看起来都很僵硬,同时又这么困惑。
他们说小A要吃药、要“改善”心态。
母亲僵硬地问他,你还好吗?小A答,还好。
父亲问,为什么会这样?他撒谎了:之前准备指考压力太大。
母亲又问,那怎么办?他说,吃药吧,吃药就会好了。没事的,又没有伤口,不会死的。
脑袋没有伤口,心脏也没有,所以不会死的。
“你不会自杀吧?”母亲忧心忡忡地说,“你知道吗?自杀是最不负责任的做法,你不会
这么做对吧?这样多伤父母的心,你懂吧?自杀的人会下地狱的。”
我懂。他答。
“凡事坚强点,知道吗?”母亲说,“我们是为你好,要坚强点。”
好。小A说。
“别总是往负面方向想。你就是这样,总爱往那边想,所以才把自己搞得这么痛苦。”
小A点头。是啊。
“这种不是病,妈妈知道,这种都是想太多。”
对啊。小A再度认同。
父亲说:“记得打电话给你阿嬷还有你叔叔婶婶,明年你堂弟也要考大学了,告诉他怎么
准备。”
小A嚅嗫:但是,我忙。
“忙?哪里忙?不是刚考完而已吗?讲一两句而已,哪里忙?”
小A低低地说:我不想跟他们说话。
父亲的声音拔高,仿佛父权受到极大的挑战:“你在说什么?人出社会就是要多交际,我
这是在教你,况且他们还是你的亲戚。你知道你阿嬷多疼你吗?”
母亲过来拉住父亲。“难看死了,不要在外面丢脸。”母亲又转过头来对小A说,“你就
应声‘好’就好了。”
小A愣了愣,过了很久才麻木地说:好。
离开之前,小A对D说:“大概,我才是那个变得奇怪的人。”
D愣了一下问:“哪里奇怪?”
“我的脚不见了。”
“……你说你的脚怎么了?”
“不见了。”
D诧异地看着小A。
小A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消失”的下半身,就像是被人硬生生地从中间砍断一样。
他想,他大概是“倒在地上”的,毕竟没有下半身怎么站立呢?
“没有腿。”小A说:“所以我可能、没办法再前进了。”
4.
弟弟B君来找他。弟弟是他眼里唯一正常的人,没有长长的脖子、为了嗅见爱情而变长鼻
子,或是大大的耳朵。
“L君来找过我。”B君说。
“……什么?”
B君连忙说,“你不要生气,哥。”他说,“他只是想让我们知道你的近况。”
“……”
B君看起来侷促不安,“我很担心你,哥。”
“我没事。”小A说。
“不要勉强。”B君说,“好好休息,直到哥觉得OK为止。”
小A想问:如果一直都觉得不“OK”怎么办呢?
“L君也跟爸妈谈过。”B说,“虽然妈妈还是……比较固执,但她很爱你。”他迟疑地说
,“给妈一点时间吧。”
小A想:快要没有时间的人或许是他。
“哥,我看了一点关于……”B试了几下才说出口,“关于忧郁症的……书,并没有爸说
的这么可怕。”
“谢谢你。”
B还只是大学生,并没有出社会后的混浊,还保有这个世界稀有的纯真。他们聊了大学生
活,B现在有交往的女孩子,个性、外貌都很优秀,和阳光的弟弟很搭。母亲常说,以后
香火和侍奉公婆要交给弟弟了,长子太不中用。
“L君很好。”B说,“看起是很好的人。”
A说:“他是。”
“哥哥……你会好起来的吧?”
A愣了一下,瞬间视角似乎又“落在地上”,斜斜地看着面容忧愁的弟弟——他的下半身
好像又“消失”了。
这次,小A不想骗他。“我不知道。”他说,“但我会努力的。”
B认真地说:“书上说,这不能‘努力’。”
小A微笑,“你看了很多书。”
“我是认真的,哥!”
小A转移了话题,聊起了他和女友告白的故事,让弟弟羞得忘记了“忧郁症”的话题。
结帐的时候,小A坚持替弟弟付钱。
“我有在打工!”
小A却说:“我想请你,我是哥哥。”
走到店门外,B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尽管声音还是无意识地压低。“哥……如果你们
要结婚,我会参加的。”
小A吃惊地看着弟弟。
“虽然爸妈可能……还没办法……但是,至少我会出席。真的,哥。真的。”
小A伸手想去抱他,却有点却步,他怕弟弟觉得不舒服。谁知道B主动伸出手,紧紧地抱着
他。小A意识到,弟弟已经长大了。
“我才知道世界这么大,”B说,“我不懂的东西这么多。”
小A与弟弟挥别。
回到家的时候,L君已经在准备晚餐了,一进门他便闻到扑鼻的香气。不知道为什么小A今
天的心情很好,虽然还是不敢看L君的脸,但声音却很有朝气地喊:“我回来了!”
L君也很开心地回应:“欢迎回来!”
他们享用了丰盛的晚餐,一如L君所说,他想要喂胖小A,小A今晚也吃得太别多。
“慢慢吃,不要噎到。”L君替他擦了擦嘴角。
小A想和L君谈谈,但没找到好时机。
晚餐过后,L君拒绝了小A洗碗的要求,硬是把人按在位置上,面前是饭后水果。
“我买太多苹果了,”L君的理由是这个,“帮我吃完吧!”
小A插起削好切片的水果,又想和L君谈谈。
此时“叮咚”了一声,L君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可以帮我看看是谁吗?”L君在厨房大喊。
L君总是不介意小A“检查”他的手机,但可惜的是,小A对检查恋人的手机这件事并不感
兴趣。他解锁手机,Email的讯息跳了出来。小A大声地说:“垃圾讯息。”
L君闷笑着,“帮我删掉!”
小A不懂为什么这会让L君开心成这样呢?但他还是乖乖地将情趣用品的广告拉进垃圾桶,
他没想到的是,L君后来会再把这则信放回收件匣,甚至还偷偷下了单。
他关掉信箱图案的APP,冷不防地看见了绿色的通讯软件,上面一个红点也没有,这是有
些微强迫症的L君会做的事。小A已经删掉通讯软件、连同社群网站很久了,所以L君也很
少收到小A的讯息。
他想起了W的脖子,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第一个聊天室便是和W。小A的心脏开始加速
,掌心冒汗,定睛一看,L的回应竟然是:我们不要再联络了。
小A点开讯息。最上面W说:你太辛苦了。L君回:不辛苦。W又说:你没必要这么做的。L
君却说:这不是义务,是我的权利。
倒数第三则,W说:我比他好太多了。L君回:没有人会比小A好。最后一则是:我们不要
再联络了。上面显示著已封锁W。
小A感觉L君靠近了自己,抬起头,这是他这阵子第一次正眼看向L君。
在他眼里,L君眼睛的位置有两个大窟窿,很黑,在俊俏的脸上显得恐怖。
“对不起,”L君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有我,而且会一直都有我。”
小A张了张嘴巴,手腕开始痛了起来。下半身的失衡感再度出现,他的视角又开始倾斜了
。他“失去”了腿,走不了了,而眼前的人却好像在说:我揹你。
他“站”了起来,世界倾斜得严重,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厕所。
“小A!”
他尖叫:“不要!”
L君停在厕所门口,看着抱住脑袋、蜷缩在马桶旁边的小A。
“世界之大,”小A的声音很尖锐,“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L君颤抖地说:“有的,小A。有的。这里、厕所,我,我的心脏,都有你。”
小A一直在哭,抱着脑袋,就像是第一次“崩溃”那样,跪在地上,祈求着什么、对什么
祈祷著。他没有信仰,也不相信神的存在,只有在最痛苦的时候才会乞求上帝的垂怜:杀
死我。
他扯著自己的头发,下半身被斩断,斜斜的视角里,L君黑色的窟窿里似乎流出了什么,
一点一点地落在地上,像是黑色的水。
“我……已经‘没有腿’了……”小A像是快要死掉那样说,“我走不下去了……你怎么
能……跟我一起……跟我……”
小A这才意识到,L君也在哭,那黑色的水或许就是L君的眼泪。他已经很久没看到L君的眼
睛了,大概,是他不愿意看见L君的眼睛吧。
温柔的、可爱的、精明的、阳光的。
以及在“最后”伤心的眼睛。
“这是我的选择。”L君哭着说,“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小A,那也没关系。”
小A抱着脑袋,眼泪顺着鼻尖一直落下。L君没有踏进厕所,他只是眨也不眨地看着小A,
若这是小A给自己的唯一空间,他怎么样也不会越界侵犯。
“L君……我太重了,你揹不动的。”
“你太轻了,我不是之前才说过你瘦了吗?”
小A在他小小的世界里紧紧地抱住自己。他虚弱地说:“我走不下去了。”
“那么就坐下来休息,我陪你。”
他哽咽:“所有人都在前进。”
“世界这么大,停下来又有什么关系?”
小A终于向L君伸出手。L君毫不犹豫地踏入,小A一直很怕厕所的污浊,会让他深爱的L君
被弄脏。这里是小A的“世界”,他脏兮兮地跌坐在地上无法前进,L君却陪着他席地而坐
。
他被紧紧地抱住,好像会就此被揉进L君的身体里面一样。
“如果你累了,一定要告诉我……”
“等我们看腻了这个世界在说吧,小A。”
世界之大,好似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也似他已扎根于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