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慢开的花

楼主: moongurl (昨天)   2020-09-21 17:44:12
慢开的花
那年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梅花早早盛开了。
张翔在观音禅寺旁的梅园晃荡,清冷空气中暗香流动,伴随着冬日丝线般的细细阳光。
禅寺钟声悠扬,仿佛也敲起一阵风,梅花似雪般纷纷掉落,吹起十里香雪。
伸出手,抓不住白雪般的梅,索性摊开掌心,任由薄如蝉翼的花瓣停留。望见有些花朵完整的梅花,双手捧起,不忍后人足履踩踏。
瞥一眼地面,五瓣完整的落花还真不少,张翔蹲在地面,小心翼翼一朵朵拾起,捧在掌心。
他过于投入埋头捡拾,全无顾及周遭动静。
一双白皙的手忽然伸至眼前,掌心有着五、六朵梅花。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好雅致,莫是要送给姑娘吧?”
冬日里,金线般的阳光温柔的描绘出那人的身影。
逆来的光,让张翔本能地瞇起眼。
金灿灿的丝线仿佛缝入那人的衣袍,淡金色滚边,一席月白色窄袖织龙纹锦袍,素雅而脱尘,将身形衬得挺拔。
方才那阵风,仿佛窜入鼻尖的一缕冷香,来自那人。张翔看着那人粉梅般色泽的唇溢出笑声:“在下是否打扰?”
他有一瞬间恍惚。
那人说话的声音,像芦苇笛声,饱满清丽。张翔的心口,连带地似有余音鸣动。
“没、没事。”意识到自己看傻了眼,他低下头,暗暗庆幸自己肤色黑,看不出自己烫红的颊。
此时又一阵有力的风袭来,霎时飞雪满天。张翔手中的梅花也被吹起,纷纷随风散逸。
“啊”那人语带可惜的喊出声。
张翔被这人流露的错愕逗笑,嘴角扬起。
那人回过头,眸中不解。
“雪中一点香,风送满园春。”他道:“拥有,并不一定得占有。”
那人白净的脸庞之上,有双淡褐色的眼珠,正凝望着自己,显露浓浓的好奇心。
“原以为这位兄台年纪尚轻,倒是在下自行臆测,失礼了。”
张翔望着对方清俊的眉眼,白皙却不粉面,气宇不凡的贵公子样貌,却客气得很。
“二公子——”寻人的声音由远而进,此时那人低声叹息。
只见一小厮从远处奔来,一边喘气:“公子脚程好快,莫叫小的一番好找!”语气中带有抱怨。
张翔在旁望着小厮恭敬的拿着狐裘为那人披上,更显雍容。
从衣着便知,此人定然是出身不凡的官家子弟。
小厮瞄了他一眼,眼中不屑。“你是谁?离公子远些!别脏了公子的衣裳!”
“阿庆,不得无礼!”
张翔淡然道:“在下县城张某,只是路过赏梅。”抱手鞠躬,打算招呼后离去。
却听阿庆嫌恶惊呼:“公子,此人的手臂”
他看着自己袖口露出手臂上的飞鹰振翅,将衣袖拉拢遮盖,冷冷的回应:“没见过纹身?”
那人却双目圆睁,更显兴致高昂:“莫非兄台是雕青能手?”
那双琉璃似的澄澈眼眸里,全无鄙夷,只有纯然的好奇。
张翔怔愣:“是、是的。”
同时那人伸出白皙的手指触碰他的手臂,指尖冰冷,他却不觉得冒犯,感觉搔痒。
只因那人散发出,不带鄙夷的气质,像是孩童初见传奇物事那样纯粹。

回到县城里的商铺,钻进街弄陋巷。张翔越过重重人群,直至河边的住家群,钻入一处两层楼的民宅。看似破落其实别有洞天,一面临河一面街市,生活方便,却隐密低调,保有一方宁静。
为母亲求的符,妥妥帖帖放置柜上,倒杯酒,一钵水,一朵雪色梅花水面飘零。
他双手合十默想。约莫沈吟片刻,回到简陋的房内,架起窗,在窗边一边喝茶一边凝望着河畔。另一朵完整的五瓣雪梅从衣袖中滚落而出,如若在暗沈的房内滚落一点白雪。
仿佛晨间的一缕暗香在这小房内浮动。
二公子......吗?
张翔想起那滚金边的月牙色袖口,目光望向河畔那端,水光潋滟晴方好。

当年,雕青师傅传授他的最高境界,色即是空。
心若针尖,任由意念与针尖同步运行于肌肤之上,目空一切,方能驾驭一切。
师傅道:“纹身若被青墨拘束,则沦为囚徒。”
张翔不过是讨口饭生存,却意外被师傅领入门,成为天份奇高的弟子。
“许是你心无罣碍罢,祖师爷赏饭吃。”师傅说这句话时,语气总是奇怪。
成年后方知,那样的神情便是怜悯。

这不讽刺么?
时下热衷纹身者,唯三教九流居多。风尘女子后背蝶影翩然,彪形大汉花臂环绕,浑身虎斑。
纹身如同刺绣,不过以体为纸,以针入墨,将墨色细密绘制,每一针都是痛感交织,极其隐忍后,方能抚触刻画于肌肤之上的画作。
而那遍体花绣者,更是万针钻心的疼痛。世人皆怕痛,却好绣纹体肤,以华丽形色附其身,展现异于常人的耐痛气魄,不过是譁众取宠的皮囊而已。
这不讽刺么?
张翔觉得自己只是寻常刺青匠人,然而靠着“祖师爷赏口饭”,天生对色彩敏锐过人,下笔如神,见过的龙虎万物形貌,只需一眼,皆能栩栩如生再绘制。
嗜好纹身的道上甚至在盛传,纹身者必找“北罗南张”。其中“南张”便是指他的还魂针手笔,能将万物入墨,在肌肤之上召唤魂魄重生。

张翔拎着包袱前往醉仙楼,下人们早已备好房,恭敬的领他入房。其他宾客眼红的看着他直上三楼,走入楼间最深处的头牌厢房。其余人在一楼仰望,只能羡艳的耳语着。
“哎呦真羡慕,我也好想亲近艳若姑娘呐!”
“别做梦了,就算有银子也入不了艳若姑娘的眼!”
“瞧方才那人穷酸样,到底有何本事入艳若姑娘的房?”
“那可是北罗南张啊!江湖有名的雕青高手。”耳语的宾客叹了一口气:“艳若姑娘还得给他银子呢!”
珠翠琳琅,红纱垂帘,烛火辉映着房内。他坐在厅间等待。
下女掀开内室的珠帘,人未到,花香先飘送而至。
娇嫩的软语先传:“张翔,今个儿好早啊。”那是让整个南城的男人骨头为之酥软的声音。
一席火红华衣的美人嫋娜移步,像一团暖火,相映之下更加面若桃花。
那双含情的水眸流转,却让他想起另一双清澈的褐色琉璃眸。
“张翔,今日也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便够了,”他语气淡然:“再多妳也受不住。”
“哼。”艳若轻哼:“奴家已经很耐疼了。”
艳若以眼神示意,下女们立即入房准备,艳若随即进房。不一会儿,下女迎张翔入房。
艳若褪去外衣,裸背趴伏在软榻上,像一片雪落在金葱赤红的血色上。上头已勾勒出金鱼流水,只剩鱼鳞尚未涂色。
美人在前,张翔依旧神色不变,一板一眼的准备纹身器具。一切就绪,他只道:“入墨是最疼的,忍忍。”
当暖红的盏烛一滴滴消殒,美人也止不住溢出的眼泪,含泪哽咽地说著疼。
而他却不动声色,没有放力道,依旧在白皙似雪的肌肤上,直至片片鳞光刻画完成。
艳若的眼眶还泛著红,却迫不及待的挽挽发,拢拢衣裳,下女们拿着铜镜在身后供她观看。镜中的裸背上,一尾红金鱼鱼身艳红似血,片片由红渐层染上橙金色,鲜嫩欲滴。另一尾黄金鱼追随在后,两尾鱼在蓝色水波纹理穿梭其中。呼吸之时,那两尾金鱼双双随之起伏,鱼身闪动着光泽拂过水流,恍如正在水中嬉游。
灵动的姿态,教她看痴了。
“比在水中更活似的。”她赞叹,望向正在收拾工具的他。“张翔,你的手笔,比京城最好的画工还厉害。”
他接过下女地上的抹布,擦干手上的颜料,道:“这两日上墨处不可碰水,暂勿饮酒。”
艳若微微笑,“你已二十一,可有心上人?可有成婚打算?”
“没有。”
“是指没有成婚打算,还是没有心上人?”
“两者何异?”
艳若揉揉手中的绣帕,眨眨美眸:“世间痴恋,多得是有情人无法成眷属;无情人却得怨怼一生。”
他只是看着她,神色木然:“我得走了。”
一旁的下女奉上一袋碎银,他接过后推门而出。
艳若望着那长扬而去的背影,娇媚的神情瞬间黯然。

张翔回到河道旁的家,将一袋碎银随手一搁。
他为自己沏壶茶,望着河边时,一阵微风吹送,一瓣粉梅如雪无声掉落眼前。那张脸再次从脑海浮现。
才刚动念,身体却早一步起身拿出纸笔,磨墨,疾行落笔。那过目不忘的本能,将烙印脑海的身影灵动再现。
往常若非纹身需绘制草图,他是不会动用珍贵的纸材。怎料得为了那一眼,居然大手大脚费了上等纸材,实在不该。只是一股冲动,若是不此刻画下,他怕那张脸孔会在脑海逐渐淡去。怕是漏了一根发丝,那人便不复完整。
转而一想,许是习惯在肌肤上作画,白纸确实少了呼吸起伏。然而望着那纸上微笑的眉眼,那双温柔澄澈的眸子。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他想望进更深处。
艳若幽幽的声音恍若在耳畔回荡:“世间痴恋,多得是有情人无法成眷属;无情人却得怨怼一生。”
他并非草木,岂不知艳若的心意。
虽无意中人,但自小市街长大,江湖欢场情爱早已看透。无论贩夫走卒或官人士子,在他针尖下的肉身多有为情所困。而他不过如实将那些欲望,由针尖在肌肤上释放。
然而,通达如他,也有第一次看不透的眼眸。
那双眼太纯粹,以至于那倒映出的自己,无处可藏。
那本无一物,空壳般的自己却开始阵阵骚动,是幻觉了罢,似有若无的白梅冷香在鼻尖流动。
第一次,有他无法还魂的画作。
第一次,他得承认,是自己丢了魂魄。

回到观音寺旁的梅园,老梅依旧盛放,地面却已掉落许多。
张翔暗笑自己痴傻,动身前还梳洗一番。望着水面上那肤色黝黑高壮的自己,平凡无奇的青年男子,甚至伸出手臂,花臂纹身也毫无架势。
想起那人冰冷的指尖轻触,不觉一颤。仿佛那一触连通到内心深处。
张翔望着熙来襄往的香客,从午后直至夕阳斜照,神情坦然,像等待一个早已不会出现的人。
他在等。
等心中的骚动的意念消停,等滋生的希冀熄灭。
这样也好罢,贵公子与匠人,好比翡翠与碎石——还是纹身匠人,云泥之差,就连朋友也不可能。
决定离去前,他走到观音寺内一拜。望着慈容低眉敛目,纠结的心绪反而瞬间释然了。
得,我幸,不得我命。
此生有过惊鸿一念,如此已甚好。
“好巧呢,求取姻缘么?”
张翔猛然抬头,那双梦中熟悉的琉璃珠眸,正饱含笑意凝视著自己。

池树走兽,凡世俗皆是弹指虚空。
针尖之下的千万形貌躯壳,终归滚滚尘烟。
不曾想这般挂念,让心绪深陷泥沼,竟日夜牵挂,夜不能寐。
岂止心上人,他连魂魄都搭了进去。

张翔听见自己的声音道:“是。”
然后定定望着那人眼眸续:“我求观音,让我再见你一面。”
那人一愣,润唇微启,白皙的面容染上两云酡红。
那颜色,是他见过最好看的透红,用上等朱砂也调制不出的血色。

那好听清朗的声音说:“兄台便是张翔,对否?”
张翔一愣:“你怎知?”
那人细声答:“在下听闻,南方雕青高手唯张翔位居第一。毕竟北罗南张,无人不知晓。”
张翔第一次如此感谢自己的技艺声名远播。随后他抛出最想知道的问题:“我该如何称呼你?”
相较对方的文雅,他知道自己是粗人,但他只想知道眼前人的姓名。
那人犹豫片刻,答:“燕雨青。”
他将这诗意朦胧的三个字收纳入心。
古寺钟声响起,他们惊觉天色向晚,夕阳已没入云端。
他们移步走出大厅,他发现今日不见那叫阿俊的小厮,问:“燕公子,今日怎不见随从?”
燕雨青答:“我在下是偷溜出来的。”
有别于上回的华服,他看着燕雨青一身素衣,想必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看着燕雨青依旧赧然的面容,笑了:“燕公子,我是一介粗人,你不必拘束。唤我张翔即可。”
望着燕雨青无措的神情,方才的雀跃心情缓缓沈降。他又道:“若是我唐突了,直说无妨,张翔自有分寸,不再打扰。”悄悄退了几步,就怕让燕雨青感到压迫。
燕雨青却连忙摇头:“没有的事,是我多虑了!”见张翔后退,反射性抬起手臂拉住衣袖。
这动作让两人同时一愣,燕雨青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立刻松手窘然不已。颊上红云更艳。
他却内心狂跳,乐极了。
“我很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他笑着走向燕雨青身旁,柔声:“那么,我是否得幸邀你喝杯茶?”
燕雨青“嗯”了一声。

张翔没想过有一天会把这个人请回家喝茶。
当下只有一个想法,这是观音娘娘赐与他的机缘,他得好好把握。
虽然临河的家屋简陋,但毕竟算是有些资本,两层楼也比一般民宅稍具规模。书房、卧室、客房、主厅,甚至是小厨房,一应俱全。他连忙在窄小的厅堂理出一方清净。
所幸,自家虽穷酸,但茶水可是颇为讲究。他用前阵子到某官邸刺青时,对方致赠的老茶,毫不吝啬的沏上一壶好茶。
燕雨青望着琥珀透亮的茶水,轻抿一口,似有疑虑。
他暗暗气恼家中竟无更上品的茶叶,“喝不惯?”
“不、不是的。”燕雨青赧然道:“我只是喝惯乳茶了”
啊,原来是嗜甜的。他大笑,惹得对方羞窘不已。

燕雨青很想瞧瞧张翔的刺青工具,他便领他到书房。燕雨青好奇地抚过那些卷轴与笔管时,张翔无法从那白皙的指尖移开视线。
指著满柜的纸页卷轴:“这些,都是你画的刺青草图?”
他点头:“这只是部分,早年的都丢了。”
燕雨青看着其中一幅纵虎下山图,对着虎纹的毛发惊叹:“这画工比御用画师还好上几倍!”
听多了赞赏,他第一次有些骄傲。
“咦?”顺着燕雨青的视线望过去,张翔正想出声阻止,却已来不及——燕雨青展开那张,他为他绘制的画像。
画中人一身月牙白滚金边袍身,气质清雅,眉目却是俊朗清秀。那双褐色眼珠,尤是含情脉脉。
燕雨青惊得说不出话:“我......这......”
他难得慌张,伸手就想抽走:“画得不好,让你见怪了。”
“不!”燕雨青忽然护着那幅画:“这是我的画!”
张翔一怔,只见那人小心翼翼收放回原处,不忘叮咛著:“不准丢掉,放在此处,我不时来会检查!”
此时,他忽然发现他们的距离很近,燕雨青就在身前,只需他伸出双手,就能拥入怀中。
燕雨青似是意识到这一点,一时间也僵滞在原处,看着他。
那双烛光摇曳的眼眸,褐色琉璃光转暗,闪动诱惑的水光。
仿佛照见了他未曾在画中看见的物事。
他把燕雨青拥入怀中。

那是张翔所见过最美最干净的凝雪,燕雨青裸身似绸缎,软软的披挂在他身上。松开那人发带,墨色如瀑,流淌过他的拥抱。
而张翔用匠人的指尖为对方褪去亵衣,动作很轻,像是拨开一枚蛋壳。热切的手指抚触之处,感受滑腻的肌肤与肌肤之下传来微微的颤抖,又或者是,他自己在颤抖。
用指尖游走描绘眼前这个身体的轮廓,顺着颈项绕至肩膀,沿着上臂、下臂、手指,而后蜿蜒至背脊纵走,以指在这雪嫩的肌肤上画出一尾曲折的小蛇,引得身下人颤抖不止。
每一寸都有他的渴望,他从未如此渴望。
他在怀中人的耳畔轻喃:“你喜欢这样,对吧?”
燕雨青呼吸不稳,半掩那双琉璃珠似的眸子,饱含情欲的水气,像是眨一眨便会下雨。
而他想看他下雨。

早晨,当燕雨青穿戴好衣裳从内厅走出,便看见桌上摆着一壶热腾腾的乳茶。
张翔在旁翻阅画册,抬起头淡然一笑:“早,乳茶刚煮好,切莫烫著。”
燕雨青的俊脸立即红了,在桌前坐下倒乳茶,小口小口的喝起。
张翔忽然放下画册,走到燕雨青身后,默默把系歪的发带重新系上。这工作向来是下人做的,今日换人做却能让他微微颤抖。
卷起燕雨青的发,那柔软的丝线掌心滑落。卷起,滑落,卷起,还落,仅是绕指缱绻,似有道不清的话语在这反复动作之中。
燕雨青轻轻覆上那弄发的手指。
葱白似的,像白玉。张翔看着燕雨青细长白皙的手。
燕雨青仰头,对上自己的视线,那是索吻。
那平日不苟言笑的他,忽而俯身,在燕雨青的唇角落下一吻,吻去奶渍。
“甜的。”
一抹天光斜倚入室,将河面的水光与窗外的垂柳投射而入,光影斑斓处,燕雨青双颊绯红。垂眸,满室阳光盛放。
“你是京城燕王府的二公子,对吧?”

天色微亮时,在燕雨青尚在睡梦中。张翔便上街去买羊奶,想着那人向往乳茶的孩子气便忍不住笑意,还顺便买了吃食。
许多勤奋的商家刚摆好摊,市场已是一片喧哗。张翔提着奶与食物穿梭在人群中。
早市八卦最是精彩,最新的时事都能在聚拢的人群中听见。
“你可知京城的燕王来南城?”
“什么?你道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亲弟燕王?”
“来南城所谓何事?”
“娶亲!”
另一人插嘴:“你听错了罢,燕王早已花甲之年!是燕王的二公子要来娶亲!”
“燕王的二公子要来娶亲?”众人更加好奇。
“听说是皇上牵的线,促成燕王二公子与户部尚书千金这段良缘。燕王特别让二公子来我们南城,在此地成婚后,亲自接新夫人回府!”
“哎呦,那燕王府在京城,离南城可是要奔波一月有余,可真是有心!”
“可不是?毕竟是当今圣上促成好事。”
“听说二公子风度翩翩、气质非凡,在当今皇族中最为俊美!”
“真想一睹风采......”
他穿过那些热烈的讨论声,紧攥着手上的提袋迳自前行,赶着在某人醒之前,煮一壶乳茶。
“你是京城燕王府的二公子,对吧?”
燕雨青的眸光倏然一暗,淡红的面色回归淡然。
张翔轻轻放开搁在肩上的手,后退了一步。
“半个月后便要成为新郎倌了,恭喜。”
“恭喜?”燕雨青抬眸望着他:“一个身不由己的人,有什么好恭喜的?”
燕雨青不待他回答,便起身离开。
他闭上眼,感受那人擦身而过,留下一缕冷香。

他原以为那是一夜的露水姻缘,却没想到,傍晚又在家中看见燕雨青在厅堂端坐,手持一本书。
“你怎么......进来的?”尽管燕雨青一席素衣,仍掩不住天生的贵族气质。
“叨扰了。”燕雨青笑瞇瞇的:“我想念府上的乳茶了。”
燕雨青的笑容让他松了一口气。
“你的随从呢?如此随性难道不怕被有心人士劫了。”
堂堂王爷之子,居然如此任性。
“不是有随从在旁才能保护我。”
莫非是影子护卫他狐疑的望向门外,燕雨青道:“他们很懂分寸,没事的。”
他们?不只一人?
思及昨晚,他的脸色一变。
燕雨青眨眨眼:“其他的事,你还是别知道好。”
“你倒是大方......”他以指尖轻轻摩挲那人带笑的脸庞,在唇上覆上自己的唇。
燕雨青溢出喟叹:“他们知道......我很安全......”

张翔知道自己不过是燕雨青在南城的一段偶然,一次南下的风花雪月。
只是,燕雨青几乎日日到访,深夜莅临,清晨离去。偶尔也会白日来,全然不动声色就能进入他家,像逛自家大院般。
应该还有什么要厘清的,然而张翔不过问,燕雨青不回应。
张翔寡言,燕雨青则健谈,他们的共同兴趣唯有画作,在画里的世界,他们没有身份,只是两个对艺术痴迷的读者。
没有谈话的时候,就亲密地相拥。
他们对彼此所知甚少,张翔却在一夜夜的交欢,一碗碗的乳茶中,拼凑出燕雨青的全貌。
众人所知的燕王二公子燕雨青,是教养良好,素行美德的贵公子。一旦提及他喜爱的诗词歌赋,燕雨青便难以克制的滔滔不绝,眼神灵动、幽默风趣。
张翔曾白日领着燕雨青走逛街市,这位公子哥儿对常民生活却永保好奇之心,全然不带偏颇的体验每道料理、欣赏街头表演。
回到床事上,燕雨青却恍如另一人,能时而羞赧,时而大胆,这两者在他身上完全不冲突,将纯真与欲望奇妙的揉和在那双干净的眼睛里。
燕雨青的每一面充满魅力,教张翔沈迷不已。
然而每到晨曦初绽,第一缕晨光漫入室内,他便清醒了。怀中只余下冷香,蒸散在白昼的空气里。
像做了一场冷冷的梦。
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像是寒雪已经消融,而梅花总要凋谢。

一夜,他们没有缠绵。只是无尽的闲聊著,像许久未见的友人。
燕雨青窝在张翔的书房,一张张细细欣赏张翔的画作。
多是刺青草图,飞鸟走兽、神话传说、花蝶诗词皆有。燕雨青忽然指着他手臂上的飞鹰,问:“这是有什么来历么?”
张翔答:“这是母亲给我的纪念,我的名字。”
燕雨青了然,仔细凝视那栩栩如真的羽翅。
“......张翔,张翅翱翔真是好名字。”
“可惜母亲的期望,”张翔淡淡的:“如今的我,不过是为几个子儿谋生的笼中鸟罢了。没能干个体面的事业。”
像他这样的刺青师傅,名声再大又如何?在上流社会眼里,不过是命如草芥、任由差遣的下等人。
燕雨青苦笑:“纵然出身名门,我也从未有过选择。”
察觉到对方情绪低落,张翔将人拥入怀中,安抚道:“我们皆是笼中鸟。”
燕雨青感受到身后那人正轻抚过背脊,温柔地揉捏著自己僵硬的肩膀与肌肉,力道适中很是舒服,让他瞇起眼。
累了罢。张翔低声问。燕雨青闭着眼点点头。张翔抱着人入卧房,让爱困的人儿在怀中找到舒适的姿势,安份的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发出均匀的吐息声。
张翔望着简陋的床榻,床尾吊帘破了一个洞。
自己也进入梦乡前,仿佛听见怀中人低喃:“要是能永远困在这里就好了。”

烛光摇曳,燕雨青单手支撑在桌,明明在喝奶茶却是一副醉态,懒懒的开口:“我今个儿听闻,南城名妓——醉仙楼头牌艳若姑娘,身上的金鱼刺青艳冠群芳,只道倾城之最也不为过。”
张翔专注的整理手上的刺青器具,“嗯”了一声。
燕雨青放下乳茶,道:“所有人都激动了呢,只道如此尤物无人能一亲芳泽,除了鼎鼎大名的南张——”
“在我眼中,不过皮囊罢了。”他的回应,硬生生堵上了燕雨青的话。
然而今日燕雨青却有些烦躁,他追问:“我倒是好奇,艳若姑娘的皮囊如何?”
张翔没有多想便答:“与你并无不同,都是血肉之躯。”
孰料此话一出便像根刺,让燕雨青浑身不舒服。他反唇相讥:“看来,雕青能手实在艳福不浅,得以一览再览美人胴体......”
张翔动作一停,回望燕雨青,那神情让他感到有些陌生。
张翔道:“那也不及与户部尚书千金成亲的福份。听闻那是知书达礼、才貌双全的佳人,不但备受当今太后喜爱,结为连理后,还能取得南城盐山的共同经营权。可谓政商两得意的绝妙良缘。”
燕雨青看着张翔面无表情说出这些话,双目渐渐泛红,像是不敢置信。
然后推门而出。
张翔望着桌上的乳茶,这是第一次他剩下乳茶,而杯身尚有余温。
那些偷来的荒唐夜晚,不知何时开始起了变化。
他握紧杯子又松手,像是贪恋最后一点温度。
原本只是一晌贪欢,却不曾想变成彼此负担。
十日后,那人便要成亲了。
这些失控,就快结束了。

大婚前一夜,张翔煮了乳茶,每到傍晚开始煮茶,已经是习惯。从小厨房端著热烫烫的茶上楼,推开卧房门,一抹突兀的红影端坐在桌前。雪白的指尖把玩着一只酒杯。
张翔站在门口,定定望着他,瞬间无法言语。
燕雨青竟穿戴新郎婚服前来,比起他熟悉的白净素雅,一身红火婚服,衬著俊秀的脸庞格外艳丽。
“为我纹上,我们初见时的梅花吧,在这里。”燕雨青指着心口。
燕雨青在他炙热的视线面前,以细白的手指解扣,一层层褪去那烫眼的红,他褪得很慢,而衣饰落下的声音那么沈重。
剥去礼仪教化,剥去世俗耳语,剥去头衔身份,最后露出未著一物,最赤裸的燕雨青。
坦诚相见的欲望,湿淋淋的目光,在在召唤著张翔。
他们像没有明天的两只笼中鸟那样热烈地交欢。
张翔不只用针尖在雪白肌肤上刻梅花,还以贪婪地在燕雨青身上布满欢爱印记,吸吮啃咬,像是把自己铭刻在他身上。
燕雨青发出疼痛的呻吟,不知是初次刺青带来的不适,抑或是粗暴的交欢带来的痛楚。
云雨过后,燕雨青拿出一壶酒与两只杯,那是交杯酒。
张翔心口猛然震动,双目睁大。
“不可以。”
张翔毫不犹豫拒绝了。
他看见燕雨青眼中的乞求,琉璃褐色双眸散发异常热切的光芒,里头有太多张翔陌生的东西,强烈到让他感到害怕。
当他说出“不可以”时,那光芒熄灭了。
他紧紧握拳,忍耐著自己说出让事态更加失控的话。
只因那是完全超乎张翔的想像,超乎他能做的。只因那样的话会摧毁他们两个人。
无效的承诺,比无情的拒绝还罪孽深重。
他不能,他仅是一个孓然一身的刺青匠人,他们仅是一段冬日的冒险,不能成为永恒。
燕雨青泫然欲泣问:“张翔,你怕了么?”
张翔答:“我办不到。”
燕雨青默默穿回凌乱的衣裳,那朵刚雕好的白梅,被衣着覆蓋了。
他的唇在颤抖,泪在眼眶中打转。
看起来,非常绝望。
张翔想像以往那样,欢爱后为他梳发,然而燕雨青只是低着头推开他,理理婚服。
穿戴完毕,燕雨青转过身,语气凄然:“看来,我那日向观音所求的,终是徒劳了。”
燕雨青除了一朵烙印心口的雪色梅花,什么都没带走。
张翔在清冷的房内,闭上眼,怀抱内萦绕一丝残香。
他没追,也不敢追,只是从袖口拿出悄悄藏起的,新郎倌的红色发带。
上等锦织的大红缎带垂落在手上,像捧著一道正在淌血的伤口。

我们之中,必定会有一方对不起另一方。
不如一开始就当作一场偶遇,不曾希望,便无绝望。
正因此生不复见,才能年年思念。
只是,为何每当忆及你道“徒劳了”,我的心便会隐隐作痛?

大婚那日,张翔依旧习惯性边喝着茶,边在窗旁望向河那端的热闹,喜庆的鼓锣声震天响,充斥整座南城。
长长的红色队伍从城区由北而南蔓延,像注入一脉热血,全城都在沸腾。
他望着河流之上,点点雪梅逝水而去,南方的冬日就要结束了。
隔日在早市,听群众热烈讨论著昨日的燕王二公子大婚,人人都夸赞那二公子本人眉眼俊秀,气质脱俗,实在是好看得不得了。而那二公子的新媳妇,户部尚书千金,那更是温柔婉约,饱读诗书,多么好的一对才子佳人,多么好的一段姻缘。
提着奶到家时,才猛然想起那喝乳茶的人已经不会来了。

张翔在醉仙楼为其他姑娘刺完青,提着工具准备返家。甫踏出厢房,醉仙楼的头牌,艳若姑娘便迎上来,像是等待已久。
艳若姿态嫋娜的行个礼,道:“张翔,好久不见,奴家欲托付你新的刺青式样。”
他来到艳若房中,艳落的下女已在桌面布好卷轴。
艳若让下女摊开卷轴,道:“这次想请你替奴家雕只——”
话都还没说完,张翔断然拒绝:“不行。”
艳若愕然,问:“是否顾虑费用?奴家可以再——”
“不是,”张翔望着卷轴上的图案,道:“我已决定,此生不刺梅花。”那卷轴上,正是一只清雅的白梅。
艳若怔怔望着他,而后明媚的面容因明了瞬间伤感。
“看来,你已有心上人。”她苦涩道:“这是奴家见过你,最有人味的表情。”

张翔每年冬末都会收到一封信,除了署名寄给他外,信内只有一幅画。
一棵枯萎的梅树。
一年一棵树,那树总不开花,枝干浓墨苍劲有力展露风骨。像是一棵棵的控诉。
而每一年总有些破碎耳语,从北方京城辗转传来:像是二公子封官晋爵、已有自己的宅邸、夫妻俩琴瑟和鸣乃一段佳话、燕少夫人喜获麟儿
每当收到信,他便会让自己喝个醉,他为信上枯木而消沉,也为对方的前程似锦高兴,不如大醉一场,也就不必面对清醒时的孤独。
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第五年的时候,纸上的枯树终于开花了。
张翔死死盯着那树枝上的点点深色红梅,心中一紧。
——莫是已有心上人?
这一瞬的念头像忽地泼上一股酸烫的热油,张翔平静如水的心绪起了波澜,竟彻夜辗转难眠。
那点点红,在内心无声的酸蚀著,把他空洞的内心蚀出一个大洞来。
夜不能寐,暂时推去了刺青工作,张翔发觉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是日日看着那棵纸上树,纸张边缘几乎被磨平。
某个夜晚,他伸出手抚摸纸上的梅树,忽然一顿,细看,那点点红中透著不正常的棕色。
他的指尖开始颤抖,险些拿不住信。
——那并非颜料深红,而是血迹斑斑在纸上绽放。

燕雨青病了么?
为什么他不知道?
为什么毫无这方面的消息?
五年前,他没读懂燕雨青的痛楚,自以为是的温柔,亲手埋葬了希望。
五年后,他终于领悟,没有那人在的地方,都是无尽的冬天。
当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忘怀,更无法接受燕雨青已有别人时,他知道,太迟了。
当他意识到这是燕雨青以血入画,他险些喘不过气。
他后悔了,他害怕了。
原以为只要不成为燕雨青的牵绊,远远祝福他的大好前程。却没想到,这些年,燕雨青隐忍着他所不知道的痛苦,可能时日无多。

张翔想起大婚前一夜,穿着婚服,神情悲伤的燕雨青,一件件褪去衣裳。
他想起,欢好后燕雨青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热腾腾的乳茶,幸福极了模样。
想起他们相拥入眠,第一道晨光在燕雨青俊朗的五官上,描出精致的轮廓。
想起他在梅园初见燕雨青,漫天的白梅恍若飞雪,那双干净无邪的淡褐色眼眸。
想起所有他们相处的时光,每一刻时光都凝结成霜,恍若永恒。
他怎么,就这样放他走了?

张翔曾以为,这不过是一晌贪欢,何苦成为彼此负担。
而今,他才明白,这是命运的手笔,残酷地用这一纸梅花提醒自己。
他要将这偶然,成为今生的必然。
他即刻收拾行囊,毫不留恋满室画作,在清晨时分上马出城,往北方前行。
此后,南城再无张翔。
作者: superion1105 (喜欢海洋的孩子)   2020-09-22 00:50:00
大大,您掉的(上)帮您捧起来了~转世剧情也可以啊!!
作者: whereischild   2020-09-29 19:28:00
留下了好多悬念 可以敲碗后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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