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肉渣还是防个爆。
原本以为只是借一块钱
二〇二〇年九月二十日
台北 天气阴
重要行程:晚上六点 归还出租DVD
“请你借我一块钱。”
我在上班的路上遇见一个男人,男人握着我的手,如是对我说。
男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鼻梁很挺、眉毛很细,五官的轮廓让我想起电视里
的演员。用手握着我的手的时候,可以感觉得出男人的骨节分明,皮肤粗糙,摸上去
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看看身后,没有隐藏式摄影机。看看身前,男人西装笔挺、头脸整齐,脚上穿
著Timberland靴子,如果不是诈骗,我不认为穿得起这种鞋的人会缺区区新台币一块
钱。
“为什么你需要一块钱?”我开口问他,随即感到后悔。
我应该说“我没有一块钱”,这样事情就结束了。那就和对推销爱心笔的学生的
学生说:“我今天没带钱。”或是和要求你填问券的工读生说:“我现在赶时间。”
或是和向你告白的同办公室妹妹说:“我其实喜欢男人。”一样。
我当然并不喜欢男人。但我懂得如何拒绝,做为一个经常需要审核公所辅助金的
约聘专员,我熟知所有让人打退堂鼓的句子。
果然这种程度的问句不足以让男人打退堂鼓,男人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路旁,
往巷子的方向拉。
这是干嘛?抢劫?新的推销手法?拉致监禁?……我得承认昨天晚上确实看了些
容易动摇心志的东西,我平常不看那些的。
只是最近公所办公室里票选“最性冷感的男人”和“一看就觉得不会看A片打手
枪的男人”,结果拿了压倒性最高票数的人竟然是我,让我有点不太服气。
我从小就是这样,容不得别人看轻我。以前我跟我妈说要写日记练文笔,我妈对
我嗤之以鼻,说我一定没写三天就放弃。
但她没想到,我就这样一写写了二十五年,没有一天间断。到今天日记本已经累
积了整整一柜子。
后来实在没地方放日记,我才开始利用Google行事历写日记。
我特别利用下班时间去家附近的租书店,一口气租了十几片A片回家,从晚餐时
间看到半夜两点半,才把它们通通看完。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我看完之后的结论,从高中开始就听周围的同学对那
些AV推崇备至,什么苍井空、什么波多野结衣,还有什么芭乐还草莓牛奶的,捧得跟
什么似的,原来也不过尔尔。
不过就是一个人压在另一个人身上,上面那个看起来欲仙欲死,下面那个不住扭
动呻吟,娇喘著“不要”、“拜托”或“快点”等等无意义且相互矛盾的句子。
毫无内涵可言,且一点原创性也没有,我一个晚上连看十几片,每片内容都大同
小异,连台词都如出一辙,让我思考是不是应该去智慧财产局检举它们抄袭。
只是我不解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不懂,明明听同事说,那些影片应该是一个男
的和一个女的进行那种无意义的行为才对。
但我带回家的影片,被压在下面的那个,却怎么看都是男的。
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或许是现在A片流行这种女扮男妆上阵还怎样的
。但片子看到中途,我清楚看见被压在下面咿咿呀呀的那个,在他大开的双腿间,有
著和他一样的棒状物。而且尺寸还比他略大。
而且更奇怪的是,我从前看那些草莓牛奶还是木瓜牛奶的影片,从头到尾都没什
么反应,我们班上的男同学,全都像猴子一样鼓燥还互打手枪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
人淡定的像杯绿茶。
但看这些男的压男的影片的时候,明明脑袋里头知道有哪里不大对劲,我却发现
自己在影片结束的时候,裤子里的小我,默默地起立致敬了。
不管怎么样,这些影片里都没有像现在这种剧情。
这种“先向你在路上借一块钱,再把你拉进暗巷强奸”的剧本,我看了一叠影片
都没有遇过,通常都是问路,要不就是掉了东西请人帮忙找。
如果这个男人确实有强奸我的意图,我得承认他还挺有创意的。说不定我回去之
后能把它写下来,投稿给那些千篇一律的影片制作公司。
男人把我拉到银行前,难道是抢劫?我想接下来男人或许会抽出一把枪,抵住我
的后脑杓,要求我领出所有ATM里剩余的款项。
“我……是这样的,我的户头,只剩下九百九十九块。”
男人难以启齿地说道,他抚著后脑杓。
“可能我之前跟人借钱,扣利息还扣什么的,刚好就这么巧剩下这个数字。我刚
刚问银行的人,他们说如果我不存满一千块,就不能领出来。抱歉,我真的很需要这
一千块……不对,是九百九十九块。”
我歪了下头,不满一千块不能提领这件事,我自己虽没有经历过,但好像哪里听
说过。做为一个公所的约聘公务员,如果连这些事也不知道那就丢脸了。
“那我借你一千块?”我试探著。
如果眼前的男人想要骗我的财,那他应该会接受我的提议,我就可以立即转身走
人。
是说近距离看,男人的体格还真不错,胸肌感觉是有练过的,和我昨晚看到的G
片男主角有八七像,让我一瞬间有把手掌放上去的念头。
“不不不,怎么可以跟素昧平生的人借钱,还借这么多钱。我真的只需要一块钱
,我女儿在医院急病需要钱动手术,我只差这一千块就可以救我女儿的命了。”
喔,原来有女儿了,那就是已婚了。但我忽然又警觉起来。
“每个人都说自己是为了女儿。”我冷哼。
“不,请相信我,我女儿真的病了,这、这个人就是我女儿。”他在裤袋里翻找
一阵,拿出一个皱巴巴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场景是医院,有个少女半躺在床头,而她的身边,是大约比现在年轻十岁的
男人。看见照片的瞬间,我就知道绝不可能作假,不单是纸本照片难以合成,我从照
片里男人的脸上,看到某种只有在遇见心爱之人时,才会有的神情。
旁边这个人肯定是他的女儿,而且他肯定很爱他的家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心底升出一股遗憾感。
“我和我前妻刚离婚,还打了官司,法官把监护权判给我,她不可能为我女儿出
医药费。所以拜托你了,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喔,原来离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又有种轻松感,视线再度飘向他的胸肌
。
“我如果把一块钱给你,怎么会知道你真的拿去户头存?要是你随手花掉了呢?
”
我谨慎的问,让他知道想要骗一个公所人员没那么简单。
“我、我一定会拿去存的!对了,我自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名片。”
男人从西装外套内侧那出一个名片夹,从里头抽出一张名片。
我从他手上接过,名片上写着“启迪生命礼仪科技有限公司”,头衔是“业务经
理”。
而我最在意的是名字,男人的名字是“吴昭书”,好平凡又普通的名字。
“我、我是卖灵骨塔的,朋友都叫我英文名字Jackal,真是不好意思,这么触霉
头。”
男人——吴昭书又从西装外套里拿出手帕擦著汗水。我看汗都滴下他的下巴,滑
进了他的锁骨,一路流到白色衬衫的领口内侧,让他的衬衫有点潮溼,微微透出里面
的纹里和乳头来,虽然其实还没透到乳头,只是我预作想像。
原来如此,我们公所有时也会接到一些自称卖生前契约的人的电话,问能不能给
予失业救济金辅助,这一行好像还挺难做的。
我消除了部分戒心,但我仍然没有完全相信这个男人。
“既然这样,我跟你去银行,如果你真的是想要借钱,应该不介意吧?”
我对吴昭书说,他看起来很惊讶。
哼,果然是骗子吧?没想到我会有这一招吧?
“您不用上班吗?刚刚看你形色匆匆,应该是要赶去什么地方不是吗?”
我嗤之以鼻,这招对我是无效的。“我可以请同事帮我请一个小时的假。”
我怕他以为我只是唬他,便拿出手机,打给我隔壁桌的同事。“喂,小鲁,我是
徐哥,嗯,我早上要请一个小时的假,麻烦了。”
我在同事答应后挂断电话。
“走吧,我现在有空陪你去银行了。还是你改变主意了?”
我挑了离这里最近的一家T银行,走路就可以到。我本来以为吴昭书会在途中逃
之夭夭,但没想到他显得受宠若惊,一副“怎么会遇到这么好的人”那种表情。
这种可怜兮兮的模样,再搭配上他的胸肌,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像我家楼下阿嬷养
的那只拉不拉多大狗,让我多少也有点心软起来。
或许我真的误会他了,他可能真的只是为了要筹措女儿的医药费,才不惜忍着耻
辱在车站拦路人帮他。
“对了,我还没问您叫什么名字。”吴昭书在往银行的路上问我。
我又起了警觉心,我常看脸书的爆料版,我想起之前有人说他在路上被人拦填问
卷,留了个资,结果后来就被盗办手机门号的事。我可不能重蹈那些人的覆辙。
“我叫徐千福。”
我冷漠地回答。我真正的名字是徐万福,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把名字除以十。
“千福。”吴昭书叫我的名字,我竟有种奇妙的感觉。
我人生中极少被人单独叫名字,来公所办事的民众会叫我“喂”或“徐专员”、
“徐先生”,同事都叫我“徐哥”,不是因为我比较年长,而是因为我资历比他们都
深,我大学毕业就考上公务员了。
这是我第一次被另一个男人直呼名字,让我有种异样感,仿佛心脏哪处被人牵动
了一下。虽然那并不是我真正的名字,那一瞬间,我竟为了报了假名而感到可惜。
我和昭书——既然对方都直呼我名字了,公平起见,我决定在心里也直呼他的名
字。
我和昭书一起进了银行,因为是早上八点半,银行人不算多,我在等候区坐下,
看昭书抽了号码牌,等不到五分钟,就有空柜台叫他过去。
我翻出钱包,从零钱袋里拿出了一块钱,慎重地交给他。
一块钱交出去时,我和昭书的掌心短暂磨擦过,发现他指上长满了茧。那是属于
劳动者的手,是真正吃过苦的人的手。
我想他一个大男人,单独带一个小女孩,女孩还生了病,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这
么粗糙的手指,如果被他摸过屁股或耳垂之类敏感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谢谢你,千福。”昭书也慎重地向我道谢。
让我忽然有种冲动,想告诉他我真正的名字不是千福,而是万福,但我忍住了。
不可以这么快相信对方,我告诉自己。他也有可能拿了一块钱就跑,我必须冷静
行事,我选了离门口最近的位置,抱着手臂坐下来。
我看他确实从裤袋里拿出了一本存摺,拿着存摺和柜台小姐说著什么,我给他的
一块钱就压在存摺上。
昭书和银行员谈了很久,好像在争论些什么,昭书还把帐户交给小姐,让小姐替
他查了些什么,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但他没有任何想逃跑的迹象,反而还带着一块钱
和存摺向我走来。
“昭……怎么了?”我忍不住问他,有冲动想叫他的名字。但我向来不是这么厚
脸皮的人,当面直呼名字还是让我羞赧。
“他们说,我的帐户太久没有使用,暂时没办法存钱进去,只能领出来。他说这
是洗钱防制还是什么法律的关系,超过三年没有金流进出的帐户,不能随便把钱再放
进去,要经过访谈解锁的程序,因为怕被诈骗集团当作人头帐户使用。所以我的帐户
只能领出,不能存入,唉,都怪我太久没来银行了。”
昭书懊恼地抱住头,在我旁边坐下。抱头的时候,我看见他上臂的肌肉,鼓成了
一球一球,我吞了口口水。
“那你就办理解锁程序如何?我可以等你。”我打算再让同事帮我请一小时假。
“他说解锁程序要三天,来不及了,我女儿的情况很危险,医生说今晚再不动手
术就来不及了。”
昭书的表情哀莫大于心死,我忽然有点感动,即使到了这种地步,这倔强的男人
,竟还是不开口向我借钱。我现在有种感觉,如果他开口向我借一千块,我应该会愿
意借给他,虽然会请他签借据担保,我很小心的。
我看着陷入忧郁状态的昭书,脱口而出:“那我的帐户借你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