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第一次喝到宿醉,但是第一次宿醉时头这么痛。我的后脑杓抽痛著,一下一
下的,虽然可以忍受可终究是疼。我摀著脑袋,挣扎着想要换个姿势躺舒服点。
只是刚侧过身,米夏的脸就撞进我的眼底。
他大概是发呆,面上没什么表情,若有所思的。因此看到我一愣,他的视线才缓缓
聚焦。而后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狠狰狞的笑。
我不禁觉得寒毛直竖,米夏从来没笑得这么令人发毛过,隐隐约约有种以赛亚的既
视感。
“米夏少爷,我头好痛。”无论如何,先示弱再说。以赛亚一向吃软不吃硬,我合
理推测米夏也是这类人。
“你活该。”米夏说,他的嘴唇有一道伤口,浅浅的不是很显眼,但一讲话就会注
意到。
不会是我咬出来的吧,我的脑袋不好使,残余的醉意还在里面横冲直撞的作祟,现
在又加上了罪恶感,我的背脊发梁,手心全是汗。
我记得自己昨天做了什么好事,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但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我的
失态,丢脸的将自己一股脑儿的宣泄,蠢的无可救药又好可悲。
我努力打起精神,用一种商量般的语气,“米夏少爷,我昨天喝醉了。”
“我看得出来。”
“喝醉的人通常做的事情都没什么道理,也不是真心的。”
“所以我被你白亲了是这样吗?”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我的初吻。”
“米夏少爷……”我愈说头愈低,要不是腿不方便,我真的很想跪下请罪。
曦和啊让我死在这里吧,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我罪该万死,轻薄了米夏,有愧于海
泽尔中将和以赛亚,我死有余辜。
米夏悠悠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无法听闻。
我感觉到床铺一软,有人上了床,我顺着那个方向抬起头,而米夏正侧首,坚定也
温柔的看着我。
“我有一个问题问你,你可以老实回答我吗?”
米夏说的很认真,我情不自禁的点点头。
“他们是不是欺负你?”
我哑口了一瞬,呼吸慢了半拍才跟上,声音终于发得出来,“……没有的事,米夏少
爷,谁欺负得了我?”
“说真话,苏咏。”
“真的没有。”
“你打定主意不说就对了?”
我的气又卡住了,嘴巴张开可就是没有声音,直到又过了好半晌,我望着米夏难得
严肃的脸,虚弱的笑了出来,依旧是无声。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勉强得开了口,却只说得出废话。
“什么都可以,你昨天抱着我哭了一整晚,你一定有话想说。”
“对不起。”
“我说过我不想听你道歉。你刚刚才答应过会老实回答我。”
我看着米夏的眼睛,竟然有点生气了。
米夏明明也看着我的,他看着我,他看到了。我的笨拙我的无措,他都看在眼里,
可是他还是在逼我,他想要我怎么样呢?我做不到,我说不出话,我迈不出步伐,这
些都是我。
就算和以前比起来,我的确变了很多,可是这也不是我愿意的,我也没办法,但我
终究接受了这个自己。
那为什么米夏不愿意也接受这样的我呢?
为什么他的眼光还是看着过去的方向呢?
“饶了我吧,米夏少爷。”
自以为诙谐的语调,仿佛我们旧日的玩笑,可进了耳朵我却吓了一跳。
好可怜啊,这个人。我想。如果我是旁观者,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很心疼吧,这
是一个没救了的人所仅能说出口的卑微要求,是个人都应该要明白并且同意才是。
但我不是旁观者,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早已比所想的还要委屈没用了,只能挣扎
成这样,奢求他人的心软。
每当我以为自己已经到了谷底,生命总会大开我的眼界,让我知道再下一层是什么
模样。
我突然觉得掌心好凉啊,我将手收入被子,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连同我的整个人一起,
躲在可以被包围的黑暗中。
但是米夏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不像他的脸蛋精致,上头都是粗糙的痕迹,
中心却是温暖的,令人向往,我赶紧握紧了他。
“我饶了你。”米夏说的很慢,像是也在犹豫自己的话,“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好吗?”
“嗯。”这倒是一个比较简单的要求,我自然从善如流。
而且今天天气很好,虽然温度渐低了,可有太阳,不管怎么样晒太阳总是好的,会
使人心生希望。
尽管我的治疗师都不尽人意,我还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好好走路的,虽然这点
希望愈来愈渺茫就是了,可到底有机会,我不会放过。
我扭到床畔,以能尽的最大努力自己下床,撑著米夏的手站起来,缓慢的一步一步
移动到厕所盥洗。其实日常的事情都难不倒我,唯有移动的时候我需要别人的帮忙。
也许这在他人眼中已经进步很多足够好了,但想当年我可是军团里面最擅长搏击的,
如今今非昔比,我连走路都走不好。
我看着镜子内丑丑的自己刷著牙,默默的想叹气。
梳洗换装之后我开了门,看到米夏在旁边等我,还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脸,让人猜不
透在想什么。
这很不寻常,毕竟米夏单纯,要抓住他的想法就算不好说易如反掌,但要猜到个七
八成也是十拿九稳的,我却只能看着他却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的事,我还
是有点尴尬。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把手交给他,“米夏少爷,你不需要做这种事。”
“你嫌弃我?”
“怎么可能?我只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今天没课,我也想亲眼看看你的状况。”
“那怕是要让少爷失望了,没什么进展。”我苦笑了声,将与米夏交握的手抓得死
紧。要下楼梯了。
上楼还好,可是下楼会让我非常紧张,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另外一种创伤症候群。自
从连续两回都在下楼梯的时候摔倒,本来无所谓的也会让人心有疑虑。而且上次我还
摔得特别惨,直接从二楼一路滚到一楼,最后脸朝下的摔在地板上,撞了下巴一道伤
口,至今疤都未退。
摔落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以前与军团的人瞎闹,走路都不老实下楼更是如此,总爱
从二楼甚至三楼翻身而下,就地一滚帅气落地的画面。
以前的我真的很帅啊,我陶醉著当年,一边知道自己现在也不用妄想了,脚踏实地
是唯一的出路。
“有没有进展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那谁说了算?”
“当然是医生啊。”
“当事人自己都不算吗?”
“感觉是会骗人的。尤其像你啊,一辈子对自己的要求都高着,要让你满意太难了;
医生比较客观。”
“有这种说法吗?”我笑了出来。
“当然。”米夏却很笃定的一点头,“你看。”
“看什么?”
“我们已经到一楼了。”
我愣了愣,脚底板与此同时已经与地面密不可分。
还真的是……怎么说呢,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只要走在阶梯上,我始终都是战战兢
兢的。这样轻而易举的来到地面,没什么了不起的感觉,真的是久违了——虽然的确
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啦。
可是就连小事情,都可以令人感到喜悦。
“就说了感觉会骗人吧。”米夏笑了,眉眼之间都是得意的风采,“很可怕的其实
不可怕,很困难的其实没那么难,停滞不前的其实都有在变化,终归只是我们自我的
太盲目。”
“只是米夏少爷会照顾人吧。”我取笑他,不敢在此时此刻去细想他话的真意。
“这句说出去会被人笑死,我一直都是那种给人添麻烦的角色啊。”
“有什么好得意的,用不着抬头挺胸的说。”我揉了一把米夏的头颅,被他的正气
凛然逗得好笑。
“世界语说,‘久病成良医’,被照顾久了也可以把人照顾好,我骄傲。”米夏乐
道,牵着我的手踏出步伐,朝着阳光的方向。
还真的很有朝气、是崭新的开始的感觉呢,我也跟着笑了,又无奈又有点开心,米
夏跟往常一样,幸好昨晚的事情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虽说米夏不想要我道歉,可是平白占了人家便宜,对象还是米夏,我愈想愈过意不
去;再者米夏又说这是他的初吻,我不想要自作多情,又不想要有所误会。于是我深
吸了口气,鼓足了胆量准备好好解释一番。
然而发现了不对劲。
我抓住了车门,用尽力气抵挡米夏将我往车内塞的动作,“米夏少爷,你在干嘛?”
“不是说要陪我走走吗?”米夏毫不留情,按着我的肩膀似乎是出了全力,因为我
正在败退,被动的就要往车内倒。
“我以为你只是说要去花园走走啊,这是要去哪?”我瞥了一眼车内,连我的柺杖
都在里面了,显然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预谋好的一次计画。
“昨天你的队友说得有道理,这个环境不好,我们换个地方,转换转换心情。”
米夏露出迷人的笑容,青筋隐隐在额头浮现,“苏咏,放手,进去。”
“我们要去哪里?”我心里有些恐慌,要是米夏说的是我所想的,那打死我都不会
跟他走。
曾经的希冀在此时好像笑话一样,但这一刻的感受是真实的,非常清晰明白。
我不想要见到海泽尔中将,无论如何都不想。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这副扶不起的模样。
真的很有趣,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总在幻想,如果他能来看我,弱小可怜的我,他会
不会心生同情怜爱,会不会愿意多分一点感情给我。
这样的妄想太不切实际了,一戳就破的假象,先不说我在海泽尔中将心中有没有那
样的重要性,光是我自己的自尊都承担不了这种可能性。
八岁以来,自从知道照顾我、负担我在教养院一切生活起居的都是海泽尔・卡斯托
利安中将之后,我的心情没有迷网,我清楚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是我得对得起这
个人的名声,切莫让他的投入成为一场空。
我一直都做的很好,不管是学业还是其他,我都是最优秀的,就算进了军团皆然。
在中将的面前,我可以抬头挺胸,告诉他我没有辜负,我还在追赶。
直到受了伤之后。
在米夏面前一蹶不振已经是最不希望发生的意外,要是在海泽尔中将面前,我不确
定自己展现出来的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
所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说什么都不可以。要是米夏说要去十一区的军团驻地,
我现在就一头撞在车门上,我是认真的,以死明志都无妨。
“你有看过翡翠原的日出吗?”米夏说,却是提及完全不相干的名词。
我皱了一下眉头,“……没有。”
“我也没有,所以一起去吧。”
“米夏少爷,你在说什……”我倒抽了一口气,膝盖一软,顺势被米夏推进车内,
摔得七荤八素。
竟然踢我小腿!
太阴险了!胜之不武!
米夏你到底跟谁学坏了!
“奥罗兰八大光景之一,翡翠原的染苍日出,我仔细想想这辈子没看过太可惜了。
趁著最近几天没课,你也没看过也有空,那就一起去吧。”米夏朝气蓬勃的说,脸上
挂著大大的笑容,“我们还没有一起出去玩过呢,一定会很好玩!”
我还反应不过来,面色铁青的,被迫迎接了更冲击的事实。
“米夏少爷,你你你你会开车吗?”我抓着驾驶座的椅背,惊悚的看着米夏握上方
向盘,说话都结巴了。
“超级简单,比骑马还容易。”他转过头来给了我一记拇指,“放心啦是雨果教我
的,他技术可好了。”
他技术好不代表你技术好啊。我求救般的看向了一边,长年服侍米夏的耶拉托比,
发现他竟然没有打算要上车,还在窗外跟我挥手。
惊吓一波接着一波,还一次比一次更傻眼,才一早我的心已经好累了,今天就没有
事情在我掌控中的。
“托比,你不来吗?”我摇下车窗,希望我的祈祷可以透过眼神传达给他。拜托跟
我们一起走吧,不要丢下我跟米夏两个人。
“少爷不要我跟着,他说碍事。”托比也一脸不甘不愿,但这毕竟是米夏的决定,
“上校,少爷就麻烦你照顾了。”
“反啦,他现在就伤患一名,怎么可能照顾我,我照顾他才对。”米夏轻快的说,
“托比你也不用担心了,我跟苏咏没问题的。”
“是,我信任少爷,路上小心,托比在家里等你回来。”托比微微鞠了一个躬,还
真的就要退回门后了,放任他的少爷去疯。
“米夏少爷,你是认真的吗?”
“我再认真不过了。”米夏转过头看着我,“这几天就请你多多指教啦,苏咏。”
他踩下油门,我所有的反驳就此无力回天。
在驾驶这方面米夏没有打诳语,他是真的会开车,尽管经验不足,但胜在反应快速,
加之我时不时的提醒,倒也把我们送到了大路。
我的背全湿了,双手也不遑多让都要被手汗给淹没,这却还只是开始。虽然位于第
七区的翡翠原与我们所在的第五区也不过两区的距离,可就一个刚上路的新手而言,
也算风险不小的长途了。
“米夏少爷,待会可以停一下吗?”
“怎么了?你想上厕所?还是想开车?”
“……我不可能可以开车吧。”
“为什么?踩踏板只会用到一只脚,你没问题啊,搞不好比我还熟练。”米夏转过
头来看着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你敢开我就敢搭喔。”
“前面!米夏少爷你先看路!”我吓得快要心脏病发。
米夏索性先停到了路边,再次回过头,“来吗?试试?”
“……我真的只是想说我应该坐到前面去。”哪有让米夏坐前座我自己在后座的道
理,好像把他当司机一样,太没有规矩了。
“这个不重要,我们再说。”米夏摆了摆手,跃跃欲试的笑看着我,“来吧,我知
道你也想的,这又不难,我对你有信心。”
“你的信心到底打哪来的?”
“因为比起当个被照顾者,你更偏好掌控局面当个照顾者,而你是个好照顾者。”
米夏快乐的拉起手煞车,打开自己的车门,又打开了我的车门,然后朝我伸出手。
明明应该要拒绝才对,鬼使神差的,我却将手交给他,让他把我拉出车外,坐上了
驾驶座。
不得不说我也真的有点怀念。当年会学开车也算是必须的。奈灵的地位摆在那里,
普遍来说都是乘客,可偏偏轿车在军团是奢侈品,普通的耶拉顶多看看,也没有机会
碰一下。
所以能开车的耶拉,都是较有功绩的耶拉,要有一定的军阶,也要深得上级的信赖。
因此我学车可以说是再自然不过了,后来我当上以赛亚的副官,更是经常性的在摸
方向盘。甚至以赛亚的坐驾也是我在保养照顾的,闲著没事的时候,我也会带着其他
好奇的团员去跑两圈,很自由。
当我踩下油门,那种自由的感觉好像回来了,速度上来了之后我赫然发现,自由和
快乐其实非常相像,仿佛呼吸一样简单。
怎么以前我没有这样想过呢?我注意到右边的视线,温暖的很有存在感。
“干嘛?”
“看你高兴啊,你高兴我也高兴。”米夏说得理所当然,伸了个懒腰。
“你还真的敢搭,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真的一点都不怕。”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开车的是你吧。”
“这就没什么道理了,你以前从来没有搭过我的车。”
“是啊,可是就像我说的,你是个好照顾者,这大概是来自于你的责任感,你想让
大家都好。虽然这也给你自己加了很多不必要的压力,可是现在我觉得啊,这种压力
对你而言是良性的。”米夏愈说愈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小了下去,我几乎听不清,但
就算听了也听不懂就是了。
所以我取笑他,“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米夏少爷?”
“没什么啦,重点就是我知道我在你身边,我永远都会很安全。”
“好沉重的信任啊。”我笑着说,然而奇怪的是我竟不觉得有压力,或者做不到之
类的,这样的心情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出现。
怎么会呢?我明明还是觉得沮丧的,就现实层面来看我的左腿状况堪忧,以这样的
我来说,如何能像以前一样保护好我身边的人,要是给了保证那就跟说大话没有两样。
但是我不觉得我对米夏说了大话,米夏也不是随便说说,他陈述的不过一个事实,
我们都知晓。
可是我的思绪依然复杂矛盾,甚至我知道只要我一不注意,那些黑暗将会逮住机会,
再次一涌而上。我看着前方分明的路,却看不清自己纠结的内心戏。
也许我应该去看个心理医生。我想着想着却马上又否决了,敏感多虑那是奈灵的专
利,耶拉不需要追根究柢。
“对了,到第六区要换我开噢,我想要练习,等雨果回来我就要开给他看吓吓他。”
“哪有奈灵在学开车的。”
“奈灵跟耶拉都一样,是人都一样,也就是这样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米夏说话倒是愈来愈模糊了,我茫茫然的觉得我好像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心的另
一个角落,我知道我宁可装做不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