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你为什么要害我家破人亡呢?”
他听到少年尚且只存在于梦中的质问。
没有办法辩解,因为的确是他所导致的。
──即便那的确是个意外,但事实就是事实。
“你没办法回答,那我应该要怎么对你?”
少年还在说,但他却不发一语。
他知道慕羲一旦晓得这件事情,可能便不愿意跟他维持朋友关系了。
──即便他们这七年间也是完全没有联络。
但这样还是有区别的。
慕将军啊,为什么要拜托自己照看慕羲呢?
他不知道慕羲是否会原谅他,却也找不出任何他原谅自己的理由。
◇
程昱之是被痛醒的。
最疼的是腹部,但其他地方也不甚舒服。
他发现自己四肢僵硬、难以活动,试图移动却毫无反应,忍不住龇牙咧嘴。
──我的身体怎么了?
他想,过了一会儿记忆才回笼。
啊,他被苍蛮暗算,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射中腹部。
他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生命力大量流失、甚至还直接昏了过去。
为什么还是活下来了?
──死去的话也就不用想要怎么跟慕羲坦承了吧。
他想要自嘲地笑笑,却连嘴角都勾不起来。
到底躺了多久,才会这样全身酸麻、嘴唇干涩?
转转眼珠,他看见趴在他床尾的慕羲,似乎睡的深沉。
青年的青丝散在被子上,一片凌乱。
哎,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吃力的看着慕羲,犹豫要不要把他叫醒。
但不叫醒的话……自己要怎么起身?
“慕……”
他艰困地发出第一个音节,趴着的青年却转瞬间惊坐而起。
哎呀,没有要吓醒他的意思,却还是把他惊醒了。
青年起身,眼睛底下是有一圈黑色,仿佛很久没有睡饱。
他眨眨眼,有些茫然的四下张望,发现没有别人后看向床铺、弹跳而起。
“你可总算醒了!”
慕羲转身倒了一杯水,轻轻扶起程昱之,倾斜杯子喂了几口水。
程昱之艰难的吞下水,感觉喉咙的撕裂感缓和多了。
他清清嗓子,而慕羲再次把他放平。
“我……躺、了……多久?”
也懒得转身换杯子,慕羲就著杯缘喝干剩下的水。
“两周。”
两周?!
“事情我处理的差不多了,不过拔了几片指甲太守就招了,但斥诺还是一声不吭。”
慕羲不屑的笑了。
“风水轮流转啊,这次他变成我的手下败将了。”
程昱之张嘴,缓慢的说:“那、太守……怎、么、处、理?”
就算喉咙还是干涩的仿佛要撕裂,该处理的事情还是要处理完。
“我会派一队人押送他回京城。”
慕羲说,梳理起自己的头发。
“你的腰牌可能要借我的兵带回去,但也得写一封信说你自己受伤了,要留在皑雪寨养伤。”
“好。”
虽然还是很想直接躺回去,但越早押送苍蛮和太守回去越好。
“你,拿、笔墨……来、吧。”
“我觉得你还是先继续喝水吧。”
束好头发,慕羲又转头倒了一杯水,再次扶起程昱之。
“你这样说话我听了都累。”
“哎。”
缓慢的喝完那杯水,程昱之轻轻叹气,清了清喉咙。
“好吧、那你要去,帮我拿笔墨,么?”
他的喉咙比刚才好多了,慕羲也就让他维持着坐姿,转身翻找笔墨。
程昱之趁著空闲时间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
旁边地上有一床铺在木板上的被褥,乱糟糟的,而自己躺着的地方铺着厚厚的白布,染上一些血迹。
所以这里是哪里呢?
慕羲带着板子和笔墨回来,看到他在四下张望时开口解释。
“这里是我的帐子。我们在皑雪寨。”
“喏,开始吧。”
“我睡的是你的床?”
程昱之皱眉。
“为何不把我放在地上就好?”
慕羲把木板跟纸笔放好,在旁边的桌几上磨起了墨。
“知道么,长期不翻身会长褥疮的。”
他耸耸肩。
“我可不想跪着帮你翻身。”
……你的意思是,这两周都是你照顾我?
将军亲自照顾?
“……不胜感激。”
狼毫蘸满了墨,黑得发亮。
程昱之接过,就著木板、用颤抖的手书写。
“我跟义父说,我们之前在京城就认识了。但是交情不深。”
程昱之的笔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的继续书写。
“没有办法,毕竟你的身分在皑雪军有点尴尬。”
慕羲掂量着墨条,顺带看了看自己的掌纹。
“他们都觉得当初慕家是被锦衣卫出卖的,父亲──慕将军那么好的人,是被连累而死的。”
这个事件发生在他来苍雪关之后,是首次跟程昱之提起。
程昱之心底有愧,只能沉默。
慕羲还以为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便自己接下去:“哎,不过父亲那时候跟我说,‘我们是罪有应得’,我应该要好好活下去。”
慕卫青将军觉得,慕家是罪有应得……么?
程昱之沉默著思考。
那天他对自己说的话……
“不说这个了。”
仓促的结束话题,慕羲拿起了一旁的红狐裘。
“外面在下雪,屋内的柴火应该还够,我去装点吃的回来。”
慕羲披上毛皮,问:“吃什么呢,清粥配酱菜?”
“……酱菜是正确的待客之道么?”
听到他的问句,慕羲回头朝他笑笑:“不。”
“你现在充其量是个刚醒的伤者,不算客人。”
“至少来点儿肉干吧。”
“不。你才刚醒,休想肖想肉干。”
慕羲推开帐门,轻笑。
“但我会在你旁边吃。”
“……滚吧你。”
抛去一个白眼,程昱之继续书写着要送回京中的信。
──于苍雪寨将养伤处,可以上路时即返回京中。程昱之笔。
他放下笔。
也难怪皑雪军仇视锦衣卫。
──幸好他们尚且不知道就是自己偷出了那个木匣,不然自己大概是要在这里偿命了。
程昱之叹口气。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转进灶房,慕羲从灶上盛了两碗粥。
再夹上几块肉脯,舀上一点几乎炖烂的蔬菜,他端著一堆食物离开了。
接着遇到了出来巡视的傅宁安。
慕羲手上的食物飘着袅袅白烟,只点点头当作行礼。
“义父。”
“他醒了?”
“是。”
傅宁安看着义子因为看顾那个锦衣卫而憔悴的面庞,在心中叹气。
他才不信这两个人只是点头之交的关系。
‘你说他陷入昏迷?’
傅宁安问道,而慕羲脸上还有一些忘记擦去的血迹。
‘那你把他带回来做甚,留在鯓溪不就好了?’z
‘那个放冷箭的弩箭手还没找到,留在鯓溪怕是会被暗杀。’
他抹去尚且带着余温的血,确认程昱之的伤口有被好好裹住后,拉上被子。
‘我在京城的时候就认识他了,虽然是点头之交,但还是不希望他就不明不白的死在边境。’
发现他心意已决,傅宁安只好说:‘那你自己看顾吧,皑雪军几乎都仇视锦衣卫,可能不会认真照顾。’
‘嗯,我打算先把他安置在我帐中。’
接着便近乎寸步不离的照顾了两周。
“必须要在大雪封山之前把他送走,你知道吧?”
傅宁安叮嘱道:“大概在你生辰的前后几日,就需要封山了。”
“知道。估计再将养一些时日,就可以把他送回京城了。”
抬头看了一眼万里的晴空,慕羲点点头。
“我让他写信了,让信、腰牌跟太守先回京,不然怕耽误审问时间。”
“好。”傅宁安答应一声,便让慕羲走了。
“你先回去吧,让粥凉了可不好。”
慕羲行了礼后便快步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傅宁安的思绪忍不住飘远。
所以是在什么时候交上的朋友呢?
慕老将军说过,他的独子在京城近乎没有朋友,孤僻的很。唯有一个曾经带回家的至交好友。
难道就是那个人?叫什么来着,程昱之?
拧紧眉,傅宁安思索著。
希望那个姓程的可以赶快走,不然可能会有大麻烦。
慕羲端著冒白烟的食物回到帐中,程昱之已经写好信放在自己身前了。
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脸严肃却又不住苦笑。
“写完啦?在想什么呢这副表情。”
慕羲把食物放在桌面,伸手抽走那封信,随手放到几上。
想了想,他把整个小桌搬到床边,拉了把椅子坐在程昱之对面。
程昱之惊醒般地看向他,放松表情。
“没什么,就是想到俸禄大概要被扣了,有点伤感。”
他看着卖相不佳的炖菜,还有那个离他极远、放着肉干的碟子,咕哝道:“你真不能这样虐待伤患呀。”
端起其中一碗,慕羲朝他露出灿烂笑容,连带露出一颗小虎牙。
“想什么呢,你现在可是靠我养着呢,能吃就好,不然你要付帐么?”
“……”
程昱之猛然想起自己还欠他二十两银子的房间费用,只能乖乖地啃蔬菜。
根本就是故意气人,慕羲这家伙还慢条斯理的嚼!他恨恨地想。
“我的加冠礼,在三天后。”
慕羲却是讲起了正事。
“义父会帮我加冠,但是应该不会太隆重,毕竟这些仪式性的东西,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三日后?那不就是十二月的八日?
“啊。”
程昱之突然想起自己忘记的东西。
“你有没有去取我的行李?”他问。
慕羲偏头看他。
“有。但是不在这里,怎么?”
“没有,只是有点重要的东西放在里面,你可以去帮我拿来么?”
“好。先吃饱再说。”
忍受完肉干的诱惑与折磨,程昱之总算拿到了自己的行李。
确认暗袋中好好躺着那个东西,他安心的舒了口气。
还好没有不见。
◇
慕羲的生辰是十二月的十三日。
来西北的第一年,那时正好遇上寒害,苍蛮走投无路、只能试图入侵纪煌边境以求温饱。
他们和汉人语言不通、只会掠夺,理所当然的被划入蛮族的范畴。
“新来的,保护好自己。”
那时候傅宁安还不是他的义父,他也还没从丧亲之痛中走出。
“你看起来是会武的,不要放弃自己的命,总还有人在等你回去吧?”
傅添晨这样说,把自己备用的长枪塞入他手中,还给了他一副符合他身量的皮甲。
苍雪军其实是很冷漠的,唯有强者会被承认,新进来又因为心理因素不断避战的慕羲成为他们唾弃的对象。
他们说他不配当慕卫青的儿子。
唯一对他伸出手——即便可能是出于怜悯——的傅添晨没能从那个战场上回来。
慕羲在那天克服了他畏血畏尸的心病,砍落不知道多少的苍蛮头颅,却还是没来得及救下傅添晨。
皑雪军赢了,但仍然出现死伤。
而当他带着那名青年的尸首回寨,他获得的是傅宁安的叹息,还有一句轻飘飘的提醒。
“你若想要成为这里的领头者,去战吧,把他们所有人都打趴下,这里就是你的了。听说卫青当年也是这样的。”
他葬下了自己技不如人的小儿子,冷眼看着这个新来的少年花了两年、打败了皑雪军里所有的百夫长。
慕将军的儿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在无数个伤口的出现与愈合中,慕羲的武艺没有特别显著的进步,话却变得更多了一些。
监军只是看着他们,然后在最后说:“恭喜你继承了卫青的皑雪寨。”
皑雪寨是慕卫青一手整建起来的。他像是一头外来的狼,征服了整个狼群。
这样看起来,继承了狼之血的少年武艺的确过人。
──那谋略呢?
第三年,苍蛮的大军被慕羲用计崩下的雪层埋没,为纪煌争取了喘息的时间。
东南的墨渊国在攻打边境,苍蛮的部分只能倚仗他们自己。
气候越来越坏,苍蛮的狼子野心越来越大。
谁赢了,谁就存活。
从那年开始,慕羲便试图建立起封山的习惯。
皑雪关之外,崩下第一层雪,皑雪关之内,再崩落一层雪。
三道防线,却也把皑雪军的补给置之于度外。
傅宁安做为一个谋士,规划了储粮的地方,也替慕羲压下反对的声音。
他那时候毕竟不是正统的将军。
然后便一路来到了今年。
◇
慕羲还是会被傅添晨死不瞑目的表情惊醒,而慕家灭门的画面已经被他深埋进记忆里。
在皑雪寨,因为他的错误而死去的所有人才是他的梦魇。
他睁着眼睛往上看,突然坐起身看了一眼程昱之。
唉。他无声地叹口气,伸手替他拉上被子。
虽然也是差点失去,但至少这个人还在他身边。
这就是唯一的慰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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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就会开始唠。
唠著唠著就不小心聊掉了一章。
……痛并快乐着,真是甜蜜的负担(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