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雷
本回内容提及性治疗师、性辅导师职业的内容,
大部份描述不真实!若有兴趣,请务必亲身查询
了解。
九(7)
到了会议厅门口,立了海报架,海报上面两个身躯纠在一起拧成一股似的。这摄影手法非
常巧妙,瞧不出两人性别。上头清楚明白写了今日的主题:来一场刺激的性爱。……这样
露骨,与卡登说的完全不同!我呆了一呆,马上去看檀谊沉,深怕他掉头走人。他正看来
,那神气半点不变,仍旧镇静,就接过入口的助理递来的流程单,走了进去。我顿了顿,
就也拿了一张单子,走在后面。
来听演讲的人倒不少。我在檀谊沉旁边的位子坐下,周围有种亢奋又像是羞耻的气氛,大
家都在谈话。檀谊沉安静的仿佛专注似的读着手里的单子。我感到心里僵得慌,霎时头脑
空白,竟好像不知道怎样说话。此时他随便说两句,也好过沉默。
但是他本来也就不会主动谈天的人。
我半天才出声:“我真的不晓得,我以为主题是,唔,感官被刺激,性心理学的讨论。”
檀谊沉开口:“是这样子没错。”他便指给我看单子上的介绍。倒真是卡登告诉我的内容
。他道:“大概为了吸引听众,故意使用煽情的题目。”
我连忙点头。可还是不敢完全放松。
过了一会儿,演讲开始,主讲者康碧杉走上台,衣装休闲,活泼的颜色,声音口吻也不使
人感到苍老,不知道多大年纪。我倒是知道大学教授里较为年轻的,差不多也有五十多岁
。她根本也并不像个教授,毫不古板,妙语如珠,说了荤的玩笑话,用词也十分文雅。不
过,她解说成人性心理发展,以及性的表现。那内容更触及性冷感与障碍的探讨,她举了
真实的例子,一个男人与妻子结婚多年,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床事,又另一个女人,与她的
女朋友对亲密的发生不感兴趣……诸如这些,她为他们治疗,从心理问题下手,透过一些
技巧,比如给予视觉或声音的刺激。她演讲这些,便一副学者的模样,言词正经,说的浅
显易懂。
我听到一半,关于一些障碍的描述,心里不定起来。我不禁偷看看檀谊沉,他坐姿放松,
交叠的腿上覆著对折起来的大衣,一只手捏住一张单子,另一手支颐著,从侧面看过去,
那嘴唇抿住,目光朝前,倒认真似的。我见他仿佛不对内容牴触,便安心了。
演讲结束,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不热烈地谈论,甚至有的人上台截住康碧杉,当面提出问题
。这时,檀谊沉站起来,我马上也起身了。他穿起大衣,抬手看表。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
有点不定。我不等他开口,连忙问道:“几点钟了?”
檀谊沉道:“八点半。”
听见这声如常的淡的口气,我心里一松,笑道:“倒是很准时结束。”
檀谊沉不搭腔,看着我。
我顿了顿,笑了一下:“怎么了?”
檀谊沉摇头,他道:“回去吧。”
我点头,穿上了大衣。我们往外走,快到门口时,背后有人叫住我:“叶先生,请等等!
”
我回过头,看见那早前发单子给我们的女助理。她眼珠子溜到我的脸上,又溜向了檀谊沉
,那面颊仿佛有点通红起来。我咳了声,她才慌忙似的递来一张单子:“老师说你是卡登
的朋友,让我拿给你,这是老师企划的活动,明天最后一场了,请你们明天务必过来看看
。”
我伸手拿来,这是一场摄影展的广告单。看不出里头有什么不妥,似乎就是一个很普通的
展览。我看看那女孩子,笑道:“谢谢。”
她点点头,飞快地跑开了。
檀谊沉始终不发一语。上次我们到皇宫剧院看剧,最后他并没有与卡登见上面,就单方面
听我说起她的人。我想了想,道:“卡登是我的一个女性朋友。”
檀谊沉点了点头,淡淡地道:“我没有忘记。”就往前走。
我和他并行,看看手头的单子,朝他一递。他接过去,默默地看完,把那张纸折了几折,
放进大衣口袋。他倒没有说什么。
后头取了车,坐了上去,我想了想,问道:“去不去?”
感恩节之后,檀谊沉看诊的时间做了改动,一个礼拜三天,没有夜诊。我很乐见这样的安
排,简直没有哪个诊所的医师好像他这样忙。我见他不说话,简直又要忐忑起来,又问一
遍:“去吗?”
檀谊沉才道:“可以去看看。”
总算他应下来。我笑了笑,一面商量明天怎么前去,一面开车了。
晚上我没有留在檀谊沉那边。听完演讲之后,檀谊沉整个人有种冷静的气氛。通常也是这
样子,但是他今晚仿佛格外不想说话,深思著什么。我心里七上八下起来,就使他开口,
那口吻听起来也不怎样不同。
或许他是因为那演讲内容过于刺激,引他意识到头脑深的一段不愉快,心里正混乱起来?
我想了想,这时候应该让他独处,使他面对,以免他心防又牢固起来,又一次抹掉那可能
不堪的回忆。晚上的演讲也提及了,对亲热感到障碍的人,绝大部分心理具有阴影,假使
本人不自觉,就要循序引导,使这类的人不对治疗排斥,不会又陷入过去遭遇的痛苦,又
一次选择性失忆。
假使不是因为卡登的推测,我半点不会以为檀谊沉在床事的牴触,就因为过去遭受到不好
的事。到现在我也还是半信半疑。檀谊沉作为精神科的医师,这多年以来,他本人会可能
毫无自觉?不过,我又听见说过,再厉害的医师,面对自己的病也有无以为继的时候。因
同意了卡登的道理,通过一些安排,使檀谊沉正视。大概他现在心里有点感到这方面的压
力。无论如何我会陪着他一齐面对。
隔天礼拜二,上午我出席与华昌电影公司合拍的电影发表会。预备下月开拍,主要外景都
在莫斯科进行。演员方面,男女主角已有知名度,启用的男女配角都是娱乐圈的新鲜人。
李钊倒又比女配角演员出名,他之前拍摄的陆利山的电影日前开始宣传,公开的短片有他
的几个镜头,使大众惊艳,引发许多讨论。
李钊还在台下预备,与我打上照面。我朝他一点头,他仿佛立刻就要过来,又顿了顿似的
,继续站着不动,让服装师整理衣装。我倒也没办法过去说话,华昌老板佟方迎面走来,
我们寒暄两句,就到安排的座位坐下交谈。
佟方说出两三个名字,都是以前会玩在一块的人:“大家好久没有碰面,那天茶会,以为
你会到场,他们都来了,就想见见你,结果你不来。”
我笑道:“临时有点事情。”
佟方并不问什么事,就转口说起今天发布的电影。谈了几下子,他忽道:“你和章付认识
吧,那天茶会上,他来了,我才知道他和赵士保的小女儿在一起,不是家里介绍的,这小
子倒厉害,竟追到了赵士保的小女儿。”
章付是章祈的弟弟,他的女朋友是赵士保女儿,早前我便听见章祈说过。他弟弟十分幸运
,喜欢的人正好是赵士保的女儿,不然也可能像是章祈那样,要尽力地瞒住恋爱。我便笑
道:“现在也不一定要家里介绍,自由恋爱很好。”
佟方也笑了:“不错,干嘛要家里介绍?难道靠自己就追不到女人?新时代了,还说什么
门当户对,像是我们这样的,有人愿意嫁过来,都要感动哭了。”
他眼瞇瞇地笑着:“叶总,你觉得是不是?”
我听出弦外之音,大概他也是闻了风声,以为我有了一个谁,之所以偷偷的,就因为对方
出身普通。不谈我家里在这方面的意见,我一向对这个不以为然。我笑了笑:“你别问,
我一直这么觉得的。”
佟方哈哈笑起来。他却又说:“对了,章付的二哥,我记得你们很熟,那天我陪着我太太
去一个画展,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在一块,我看他们很好。那女的,我不记得见过,我太太
也不认得。过一会儿有人为我们介绍,嚄,也没什么,从国外回来的,做艺术的事。”
他随口似的:“也是在茶会上,我遇到章付,就问他,他也不知道。”
我听了,心里微微一沉。照着我对章付的了解,他偶尔缺根筋,他一向对他二哥孤家寡人
有点意见,要是知道他二哥悄悄有了女友,必定会问起来,要是当着他们大哥的面,等于
他们家里也要知道了。不过,我也并不是非常担心,章祈能够隐瞒恋情这样久,不会完全
没有应付他父母的办法。
记者会结束,我接到了朱铭棣打来的电话。
朱铭棣突然打电话给我,也并不稀奇,但是他口气听上去有点古怪,明明他主动打来,谈
不到几句,就好像急于挂断。在电话里说不清楚,反正我也不预备回公司,与他说定去他
的店里碰面。这时候他店内不少客人在买点心。年轻的女孩子大部分偕伴前来,挨在展示
柜前面吱吱喳喳,犹豫买不买这个那个。端重的太太夫人们,隔着远远的,用视线梭巡冰
柜里一排的蛋糕,迅速决定好买什么。有个认熟的店员见我来了,就告诉我他们老板在后
面办公室。
我道了谢,自己一个人过去。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便看见朱铭棣坐在桌子后面,仿佛在出
神。我喊他一声,他马上就看来了。
我微微地笑,走进去。朱铭棣也还是眉头紧锁:“你来了。”
我在办公桌前站定,看着他:“怎么了?你在电话里说有件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朱铭棣神气有点不定,他只道:“你坐。”
我便拉来一张椅子坐下,与他相对。他道:“抱歉,电话说了一半就要挂断,那时候我大
嫂过来了,我想还是不要让她听见。”
我点点头,就等著听他说下去。
朱铭棣还又顿了顿,才道:“我其实不应该这么急地打电话,刚才的情形根本也不合适。
”
我半点猜不到什么事,本来朱铭棣在我们四人之间处事向来谨慎,好像他这样着急找我一
谈,简直没有过。我正色起来:“是你家里的事?”
朱铭棣叹道:“要是这样,倒还好一点,我不至于——对当事人根本说不出口,我只好找
你。”
我一听,想了一下,道:“跟我们四个人之一的谁有关?”
朱铭棣点点头。他看看我,像是下定决心了,道:“今天在杜邦美术馆有个开幕茶会,唐
梅女士的作品展览,我大嫂要我陪她去。唔,原因就不说了,总之我见到章祈的女朋友,
她是这次展览的策划人。”
“本来我也没有想到她是章祈的女友,虽然那天我们四人吃饭,他说了一些她的事,我就
是听了过去。有人来介绍,一时也没有联想起来,听见说她策划人的身份,经历背景,这
才发现是她。”
我问道:“谁给你们介绍的?”
朱铭棣道:“连馆长,傅小姐为他们策展过两次,得到许多好评,这次唐梅要开展,又找
她来。”
我道:“听起来,她在国内的事拓展开来了,章祈可以放心。”
朱铭棣脸色反而更凝重起来:“连馆长和傅小姐本来没有私交,第一次请她策展,是因为
朋友牵线,连馆长看在对方的面子,当时才答应。今天那个人也在场,一直陪在傅小姐身
边。”
听到这里,我心里已经有点猜想:“我想,那个人是一位男士。”
朱铭棣忽安静了一下,看着我道:“没错,你也认识,是你大姐的儿子,要不是我以前见
过,根本不会知道。”
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他们认识,是因为我的介绍,我大姐的儿子在艺术圈子的朋
友比较多,可以帮忙她的事业,章祈也知道这件事。”
朱铭棣看住我:“这也没有错,可是,要是没有什么,我也不会找你。连馆长介绍他们是
男女朋友。”
我愣了一愣,马上道:“不可能,我大姐的儿子——”就记起来,年初听见说过他跟他交
往多年的女友分开。当时我大妈还惆怅了一段时间,她早已认定对方为她未来的外孙媳妇
。
朱铭棣看我仿佛顿住了,似乎更肯定他的怀疑了。他道:“被这样介绍,他们两个没有没
有否认,不过也没有承认,就带过去了。要不是我知道内情,说不定也会觉得他们是一对
。”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感恩节那天,大姐的儿子也回来了,但是我们根本没什么机会深谈
,况且我们完全不会说到感情方面的事。然而,要是真的,我介绍他们认识,于情于里,
也应该和我说一声。怪我当时没有向大姐儿子透露,傅思耘是章祈的女友,就因为章祈悄
悄地叮咛,一方面不要让傅思耘感到压力,一方面也可以避免他们的关系被传出去,使他
家里人闻见了。
我想了想,道:“我去问问他。”
朱铭棣却阻止:“不知道真正是怎样的情形,未免你们发生尴尬,还是不要问。而且,我
联络不到章祈好几天了。”
我愣了愣。他道:“其实他私下托我帮忙找房子,他打算从家里搬出来,我的仲介找了一
个不错的公寓,我便联络他,但是一直打不通他的电话。我拨了他学校办公室的号码,他
的助理说他和学校两个主任,一块去法国的姊妹学校访问。”
我立刻拿出手机,拨了章祈的号码。果然,那头不通。我道:“你怎么不早说?”
朱铭棣面露出不过意的样子:“他让我不要说他找房子的事,他以前也曾经因公务临时出
国,要不是今天……唉,我应该早点注意到不对劲。”
其实朱铭棣已经多虑了许多,也完全怪不到他头上。我忙道:“抱歉,我一时情急,这根
本不可以怪你。”顿了一顿,便把佟方告诉我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说不定他父母
知道他和傅小姐的事,想要隔绝他们,逼他出国。”
我又道:“我也不是帮腔,但是大姐的儿子一向很热心的人,或许他得知傅小姐有困难,
未免章祈父母背后使手段,搅乱傅小姐的事业,就出面帮了一把。”
朱铭棣听了,道:“要真的是这样,我们也要为章祈想想办法。”
我道:“我看我们三人还是不要出面,以免章祈父母和他哥哥对我们防备起来,以后不好
找他。唔,我需要想想,可能什么人比较方便打听。”
我脑筋飞快地转了一转,很快想到一个人物,章付的女朋友!她是赵士保的小女儿,同时
也是何梦屏的好姐妹。她的性情活泼,时常仗义,要是透过何梦屏去说,大概会帮忙,她
是章付的女友,因为好奇,打听他哥哥的事,也不会奇怪。
我就要告诉朱铭棣,却看他看我,一副欲言又止似的样子,我道:“怎么了?”
朱铭棣开口:“我是因为幸运,曹小姐主动悔婚,我用这个借口,做出对家人安排这个婚
事的不满,又装作情伤,出国了好久,他们看我非常伤心的样子,才妥协了。我们四个人
,不说章祈好了,周米假如娶的不是文小姐,也说不定他父母不喜欢,会把他们拆散。”
他道:“子樵,我十分希望你是真正的自由。”
我静默了一会儿,笑了一下:“我当然是。”
朱铭棣道:“你交往的要是别人,我也认为你是。”
我晓得他又要说什么,但不打算让他说下去:“我和他之间,情形是比较复杂,不过不会
有问题的。”一面说,心里霎时有点烦起来。不愿意看朱铭棣的神情。我站起身,就走来
走去,拿出菸来,又一顿。
我停下来,朝朱铭棣看去。他的目光清澄,似乎要极力看穿什么。我面色不变,半点不窘
。我强自作结:“以后,总也有办法的。”
虽然这样说,我心里也并不非常确定。在我和檀谊沉之间,存在了不只一个问题,正在解
决的,还未解决的。……但是谁和谁恋爱,会始终顺顺利利的?两个人之间不存在问题,
那才是大问题。
大概看出我不愿意谈下去,朱铭棣没再说什么。
我倒是告诉他,刚才想到的办法。临走前,我道:“章祈也不是小孩子,我想,我们也可
以不用太担心他的去向。”
朱铭棣道:“这我知道。我担心的是别的方面。”
我十分明白,也不说了。无论如何都要去找我大姐儿子了解一番。
就暂按下这件事,到了晚上,我到诊所去接了檀谊沉。他似乎很早结束看诊,诊所里面已
经没有病人等候。今日在柜台的正是汤小姐,她告诉我快要年底了,有的病人病况不好,
需要转介:“柯医师把檀医师的病人转了好几个去医院,安排住院。”
那兼职的柯医师与檀谊沉共同负责了许多病人,怪不得檀谊沉这阵子看诊时间调动,因病
人量大大减少。
今晚正是柯医师看诊,她倒是很早来了,等檀谊沉下诊,绊住他讨论一个病人的病情。我
没有过去打扰,就给檀谊沉写讯息:‘汤小姐请我喝茶,不知道什么茶,味道不错。’
过了一会儿,檀谊沉穿着大衣,提了公事包从诊间走出来。在他背后跟了一个穿白长外衣
的女人。她露出她的样子,一张圆圆的脸,圆圆的大眼睛。她戴了眼镜,那镜框也是圆形
的。她的目光穿过镜片投来。
我对她微笑,点了点头。她仿佛顿了一下,也笑了笑,倒没有过来说话。檀谊沉也并没有
特地介绍,几步走来,他道:“可以走了。”
我点头,与他一块离开诊所。
坐上车子,檀谊沉忽道:“空腹的时候不应该喝茶。”
我微一笑,道:“刚刚我是因为太渴了,不然汤小姐还请我吃点心。下次我会记得先用点
心,再喝茶。”
檀谊沉淡道:“这时间差不多可以吃晚饭了,要是已经觉得饿,就应该吃正餐,不要吃点
心。”
我说好,又道:“我记得那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饭店,不然我们先吃过了,再去看展,怎么
样?”
檀谊沉道:“可以。”
我便开车了。到文金东路上一家饭店,我事先吩咐过谢安蕾预定了位子。这饭店的老板是
一个嫁来国内的越南女人,供应越式法国菜,十分好吃,可是位置隐蔽,开张多年了,生
意始终还好。有一年,那一任市长将她的店用为招待贵宾的地方,声名大噪,过后吸引许
多人慕名前来,直到今天,也还是天天满座。
我们在这里用完了饭,便走路去摄影展的场地。距离饭店不远,过一条街,走上五六分钟
,就见到广告单上说的大楼。是一栋有点年份的商业大楼,照着广告单上面的指引,在三
楼。大厅设了服务台,但是没有人看顾,在背后的墙壁有一幅板子写了各层楼的名称,三
楼是:维纳斯工作坊。
我呆了一呆,不禁看了一眼檀谊沉。
檀谊沉不作声,神气还是淡淡的。他左右看了看,指了右边:“电梯在那里。”就走过去
。
我跟着他,感到必须解释:“我不知道这间工作坊是做什么的。”
檀谊沉口吻平淡:“哦,我也不知道。”
我顿了一顿,还没说话,电梯门开了。一部很小的电梯,没有镜子,四面贴了许多广告纸
,好在还算干净。檀谊沉按下楼层。突然我对他的安静感到忐忑,脱口:“不然还是不要
看了。”
檀谊沉掉头看来,他还没有开口,已经到了楼层。他按住门钮,开口:“到了。”
我只好走出去,又停住。前面走廊尽头有门,旁边的墙挂了招牌,写了维纳斯工作坊。檀
谊沉在后面出来了。他当然也看见了,倒没有奇怪,径往前走。我连忙赶上他的脚步。
檀谊沉伸手去按了门铃。过一下子,有人来开门,马上一抹浓郁的香气飘出来,倒不是开
门的人喷了香水,而是屋子里的烧了香水蜡烛。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她穿了一件薄的白色
衣裙,服贴着她的身躯。她把我们迎进去:“欢迎你们来。”就介绍她自己,她叫露比,
是这里的一个治疗师。
我愣了一下,狐疑起来:“这里不是摄影展的场地?”
露比道:“这里是的,在里面,是我们一个学员的作品。我们主要是个交流性质的工作坊
,有需要的人才会提供治疗。”
我一听,顿了一顿。还是微笑,问道:“倒不知道你们会提供什么治疗?”
露比回头过来,把我和檀谊沉看了一看,笑道:“性爱治疗。”
我感到一震,脸上僵了一下子。檀谊沉当然也听见了,不知道他此刻怎样的神气,我根本
不敢去看他的样子,竭力维持住镇定。他没有说任何的话,也没有掉头走掉,还又随着露
比往里走。
屋子里有不少男女,他们看着我和檀谊沉,全面带笑容,那目光友善,好像不猜疑我们到
这里的目的。露比解释,这些男女全是工作坊的学员,在这里的人完全可以放松,不论有
什么身份地位,在这里都是平等,互相尊重的。
在那堆人丛里走出一个中年女人,是康碧杉。她和我们握手:“卡登和我提过你们的事,
到我这里来,不论有什么问题,一定可以得到解决。”
我不及问什么,马上又听她说:“来,到这里来,我们要开始上课了,通常不公开的,为
了你们,就特地让你们观看,了解我们的治疗跟辅导过程。”
康碧杉是这边主要的负责人,除了好像露比那样子的治疗师,也有辅导师。她自己正是辅
导师。她解释两者的不同,治疗师在于透过心理咨商,找出导致的性行为过程障碍的原因
,引导学员与情人敞开心房沟通,重建亲密度。有的因为器质性问题造成性事不顺,譬如
阳痿,大部分为过去伤害造成阴影,以至于勃起困难。又或者,性教育不足,导致失败。
这些,全可以寻求性治疗师的帮助。
而辅导师,性质与治疗师差不多,但是辅导师着手对象的只有性障碍者的本人,他们也会
进行咨商,更深的触及心灵,较多的私密,甚至会进行身体接触,透过交合,建立障碍者
的自信。
康碧杉对我和檀谊沉一笑,道:“不论治疗师或辅导师,都需要接受专业训练。”
这屋子隔出了好几个房间,一个房间没有门,就垂挂了紫纱帘子,待在里头的成对男女们
围成一圈在地板坐下。露比坐在他们之间,使他们经验分享。一对中年夫妇中的丈夫告诉
大家,他们结婚之后,差不多四五天行房一次,每次很快结束掉,等太太生了孩子,丈夫
对太太更不感性趣,太太对丈夫的触碰也有点反感。到后来,丈夫面对太太就无法勃起。
丈夫先感到不对劲,主动寻求帮助。经过咨商,原来丈夫与太太对性爱认识不深,只作为
传宗接代的工作,太太生产时,丈夫进去陪产,太太尖叫哀号使他留下阴影。太太也因为
生孩子时的恐惧太深,心里对于性事排斥。
又一个男人说,他的身体健康,也有性冲动,一旦他男朋友要进入他的身体,他就不舒服
,毫无快感,只好位置对调,长久下来他男朋友不满,为此争执了好几次。他的朋友在这
里治疗过,就介绍他来,接受咨商。当时露比就是他的治疗师,与他谈过,又请他的男朋
友一块来接受治疗课程,透过方法,揭开他自己也不记得的祕密,他小时候被性侵过,他
的爸爸为他洗澡,用手指强迫他。
现在他们全部好了,性生活美满。
康碧杉又引我们到另外的房间。这边房门紧闭,她敲了敲,一个男人开了门,请我们三人
进去。这男人身材高大,西装笔挺,笑的时候会露出上排牙龈,不过他也绝对不丑。他是
辅导师,他主要给予同性恋者或双性恋者帮助。此刻在房间的一张床上就躺了一个男人。
他已经与他的学员谈好了,今天治疗过程,将会有人观看。对方同意了,因感到刺激。
他们立刻脱起衣服了。我连忙道:“我想我们还是出去的好!”
就算我作风开放的人,但我对于观赏他人上床的事完全没有兴趣!况且,檀谊沉就在这里
。自从进来,他脸色看上去始终平静,然而半天不出声,虽然他一向不主动谈天,也不会
这样使我感到忐忑,更无法揣测他的想法。我不禁偷看他一眼,见他仿佛要看来,连忙掉
开。仔细想想,我不用这样慌张,说不定他心情正在激荡,因勾出他深处的记忆,感到混
乱,以至于更没有话说?
这时候,檀谊沉听见我拒绝在这里,也一样不开口。康碧杉没有勉强我们,却特地似的看
了檀谊沉一眼。我瞧见了,突然一阵不高兴,她仿佛就认定了檀谊沉有毛病。说来说去,
都要怪卡登,也不知道她怎样和康碧杉说的。
今天到这里,就为了摄影展,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展出。我已经认定展览是假的,打算
诱使我们答应进行这类的治疗是真的,想不到康碧杉带我们往后面过去,倒是一个四方的
广阔的房间,四面挂了大大的照片,黑白或彩色,一个个的人。她一面引我们观看,道:
“这是我们学员拍摄的,其中一张照片拿去比赛,得了奖,就是这一张。”
墙壁挂的巨幅的黑白照片,看不出背景,周围一团灰雾,在中央的两具躯体交缠在一块,
像一条过紧的麻花绳,密合不分。其中一个身体有点模糊,大概因为当时他们并不是静止
不动。接着下去,一幅比一幅露骨……交合中的男人女人,男人与男人,女人和女人,许
许多多的,难以想像的一个世界,一群男男女女,疯狂,复杂,就在眼前,恐怖的真实。
离去时,康碧杉亲自送我们出去。她拉了我的手握了握,和檀谊沉点点头,给他一张名片
,露出诚挚的笑容:“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过来。”
檀谊沉这才开口了,那声音十分冷静:“谢谢。”
康碧杉带笑着关了门。
空气里依稀还有那股子浓厚的甜的香气,然而周围安静得厉害,我能够听见心口那扑通扑
通的跳动声。檀谊沉朝我看来,我顿了一顿。他又看表,低声道:“回去吧,不早了。”
我当然同意。檀谊沉便掉转身走开。我跟在他背后,感到无论如何需要说话,但是越想说
话,越想不到说什么。电梯正好停在三楼,窄小的空间,我与他肩挨着肩,十分僵的慌。
走出大楼,一排的路灯大亮,照着我们走的这条路上。气温仿佛更低了,洋紫荆在冷风里
摇摆,淅沥沙拉地响,坠下深桃红的花雨。突然檀谊沉站住了,他转过身来对着我看。他
背着光,但是完全可以知道那神气的冷静。
我极力使自己看上去不紧张。檀谊沉开了口,听见他道:“我倒不知道她知道我们之间的
什么事。”
还是通常的口气。我怔了一怔。他指的她,就只有康碧杉了,在我们到达时,她说她听见
说了我们的事。我一时沉默,情绪有些冷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不痛快,有种强烈的
刺激。我与他的视线相对,有股子冲动起来。我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檀谊沉像是怔了怔,他仔细似的看着我:“你很可爱。”
我马上面颊一热,对上他的目光,差点就要吻上去。我顿了顿,咳了一声,才又道:“既
然你觉得我很可爱,为什么你不答应和我上床?”
檀谊沉竟答道:“我觉得狗很可爱,难道我就会想跟狗上床?”
我一时无语,简直一阵好气。我不肯这样算了,趁这个机会,干脆开诚布公,与他好好一
谈。我斟酌著,道:“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檀谊沉没有说话,便看着我。
我吞吞口水,委婉地道:“我们在一起了,就应该要双方面坦白,我是说,不只我相信你
,我也希望你能够对我信赖。你有什么事,你完全可以放心地告诉我,我们一齐面对。”
檀谊沉听了,淡淡地道:“你想知道什么事?”
我立刻道:“你的每件事,不管开心的,或者让你难过的。有的事,还是要说出来,会更
轻松。比如你,你要是有什么,像是说不出口的心事,或者,唔,病症,现在你尽管对我
说,完全不要紧,我全部接受,不会嫌弃。”
我一面端详他的神气,还是平静。我说完了,他半天也不说话,看上去正在思考什么。我
不禁有点忐忑,就看见他皱了皱眉。他把我看住,忽道:“你以为我有什么隐疾。所以这
段时间,总是要听那些主题的演讲,以及相关的展览。”
我顿了顿:“我是因为……”
檀谊沉截道:“我没有病,生理或者心理,一个也没有。”
这口气夹着几丝冷淡。我心里早有预备他被戳穿会不高兴,但是我又想,我们在交往了,
我对于他总也有点不一样?他还是防备,不肯对我坦率。我心头有点闷,可是也不能不缓
和,哄一哄他,以免他过于生气,与我翻脸。
我忙道:“我晓得,我也不觉得你有病,唔,我是说……”看见他的神色,不禁停了停。
我叹了口气,迎着他的目光:“我喜欢你。”
我道:“我很喜欢你。每天我的头脑里都是你的事,我想要抱住你,亲吻你,我对你有欲
望,我渴望你。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勉强你。但是,我也很想要了解你,为什么你这样抗
拒,或者你是因为我,才这么抵抗,不愿意跟我上床。”
檀谊沉目光微动,他启唇,可是半天才道:“我并不抗拒你。”
我霎时提起一口气,等着他说下去。然而,他只又道:“你不需要怀疑。”
我仔细地看他,也还是那样镇静,平淡,毫无波动。我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并不恼火,也
不怎样失望,还又一样对他迷恋,感到没有办法,舍不得他难受。可是,怎样也无法忽视
一抹消沉的情绪。……他看上去已经不打算再说什么。我点点头,又看他,微微一笑。
我道:“好。”又笑了笑,道:“我们回去吧。”
我们重新走着路。倒不会沉默,至少我并不打算安静。随便谈一些事,去取了车子,很快
回到公寓了。乘电梯上楼,走到过道中间,我脚步慢了下来,犹豫怎样说话。檀谊沉先开
了口,他道:“晚安。”
我停下来,转身面对他,一把抱住了。他没有挣开,倒也把两只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凑上
去亲吻他。只有一下子,便分开来。我看住他,松开手。我对他道:“送我回去,好不好
?”
檀谊沉没有说话,不过我一动,他也就跟着一块往前走。走了几步,就到了我屋子的门口
。我开了门,没有马上进去,又掉过身,与他相对。突然他靠近,俯下脸来。他吻了一吻
我的额头。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道:“早点睡。”
我看看他,把喉咙口的几句话吞回肚子里。我略笑了一下,道:“好。”
他便转身走了。我没有多看下去,返身进了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