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4)
檀谊沉没有说下去,大概他原来也并不怎样认识那位。当下也就提了过去。他取来了他的
衣物,看上去新的洗过了的。我忍不住闻了一闻,衣服上面有着淡淡的丁香或茉莉的味道
。是他身上向来有的气味。他也并不是惯于用香水的人。大概洗衣服的时候另外添进去的
香精。不过我又觉得他不会这样费事的人,就算他大部分家事自己做,可是洗衣服,还有
屋子里的打扫清洁,总不见得他也自己来?我把衣物换了上去,也不太大,至多袖子稍长
一些。
我到客厅去。檀谊沉早也换了衣服出来,他坐在沙发上,窗帘没有拉起来,阳光从旁边玻
璃门斜照进来,他沐在这片乳黄的光下,手里翻著书。他整个的像是淡的,那神气也是,
没有什么颜色。轻飘飘的,仿佛从神话故事幻化出来的仙人。我一时出神,就看着他。为
了追求他,不知道花费多少心思,总算他成为我的。
与喜欢的人确定了关系,半点没有过去听见过形容的恐慌——以前不知道为什么会深信不
移。对以前的人,虽然喜欢,可是对进一步没兴趣,随时可以走开。现在心情一半也仿佛
浮在半空,恍恍惚惚,可是更有种崭新的情绪,对一切确定。与这个人,从今以后没有可
惧的事。
檀谊沉朝我看来。我微微地笑,走了过去。原来他手里看的是餐本。我坐到他旁边,笑道
:“你衣服上面味道很好闻。”
檀谊沉道:“这太香了,但是洗衣的香精还有很多。”
我听了,便道:“我倒没有在公寓里看过你请的清洁的阿姨。”
比如我自己,公寓那里也请了阿姨,她一个礼拜会来三趟,通常我不在家,假如我正好在
家,谢安蕾会通知她择日再去。
檀谊沉道:“我没有请阿姨。”
我呆了一呆:“难道你自己打扫洗衣服?”
檀谊沉看来一眼,道:“这有什么奇怪?”
我还处于震惊之中,嘴里说:“哦,当然,完全不奇怪……。”这在我周围的人会有谁自
己动手做这些事?我可想不到。又道:“但是,要是请人的话,不用这样累。”
檀谊沉口吻平淡:“也不怎样累的事,可以自己做的话,为什么要请人?”
我一时感到反驳不了。不过他穿的衬衣西裤,都是熨过的,难道他也自己来?听见我问,
他道:“这也不难。”
他又道:“平常做多了,就顺手了。也总有需要自己动手的时候。”
这话不错,但是我也想不到什么时候会需要自己动手。就连我大妈那样在家事事亲力亲为
的人,也不做这个。倒是想起来,前段时间为了照顾猫,我待在他那里,并没有看见他做
这些事。
檀谊沉道:“猫还在家里,不方便。”
对此我无话可说了。我知道他一定不缺钱,不过也不免担心他手头究竟有多少可动的钱,
竟连请人的事都要省下来。……我想了一通,决定暂按下,以后有的是机会了解。本来我
预备就在房间里用吃的,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道:“要是你不累的话,我们到三楼的咖啡厅去坐坐,或者到七楼去?那里有不错的西
餐厅,现在不算早了,可以直接吃晚饭。”
檀谊沉想了想,就答应了。不过他还又提醒我拿回房卡的事。我只好在他面前再打电话给
蔡至谖。这次接通了,蔡至谖也不在房间,那头很吵闹,原来他在赌场。说了半天,终于
说定在七楼的西餐厅门口碰面。
船舱内到处有暖气,不怎样冷,出门不必另外加衣服,除非打算到甲板上。我有意饭后去
散步,但是我的衣服在我的房间里,目前无法拿出来,檀谊沉又只带了一件风衣。
倒是檀谊沉把风衣给我:“你穿着吧。”
我拿在手里,也没有穿起来,道:“不然回来一趟拿衣服再出门,反正等一下拿回房卡了
。”这样说,心里不禁感到有点蠢,要这样赶来赶去的,现在见面可以很理所当然了,关
系不一样。想想,就忍不住笑。
檀谊沉却道:“那回来一趟,外面温度太低了。”
我看看他,微笑着。原以为他会不要再出门了,仍旧随我的意思。其实他一直看上去有点
疲倦,通常他要是累了,我也绝不会看出来,大概也还是药物副作用的缘故。本来他喝酒
又会不舒服的人。我竟顾著自己高兴。
我感到不过意,道:“还是算了,吃完饭,我们就在房间休息,你觉得怎么样?”
檀谊沉没有怎样犹豫:“这也可以。”
于是才出门吃饭。傍晚了,各处可以看见走动的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反正无论是
谁,这时我全部敷衍过去。七楼西餐厅门口一个男子抱住手臂走来走去,是蔡至谖。他全
身的衣物当然不是昨天的睡衣,也不是我的,十分簇新,看上去新买的。
他一见到我,似乎有一肚子的话马上要吐出来,大概又看见檀谊沉,顿了一顿。他一会儿
看我,又看檀谊沉,神情变了又变。
檀谊沉倒是开口:“抱歉,昨天占用了你的房间。”
不等蔡至谖说什么,我立刻堵住他:“抱歉,事出有因,希望你不会生气。”就盯住他。
蔡至谖脸上仿佛有点僵,他咬牙似的道:“不会的。”立刻掏出一张小卡片递来:“拿去
!”
我接了过来,也把他的房卡还给他。就看看他:“衣服和鞋子不错。”
蔡至谖瞪着我:“我叫管家买来的!”哼了一哼:“费用当然要算在你身上。”
我诚挚地道:“这是当然,就算是我昨天无理的要求的赔偿,委屈你在我的房间住上一晚
。今天你在船上的所有花用,全部算我的,或者你打算换个房间,我也可以请人安排。”
蔡至谖半点不犹豫:“换房间就算了。”顿了一顿,仿佛看了檀谊沉一眼,咳了两声:“
不过我今天在赌场玩了一天,输了一些钱,要是你愿意请客的话,再好没有了。”
我道:“完全没问题。”出于礼貌,不得不问:“你吃过饭没有?要是你愿意的话,也可
以留下跟我们一块吃。”
一方面我又动脑筋,万一蔡至谖真的答应,马上用别的理由把他打发掉。幸而他头脑清楚
,推掉了,走得飞快,马上看不见人影。我耸耸肩:“我想我刚才没有说出什么可怕的话
吧?”
檀谊沉道:“大概没有。你一直很会说话。”
我被他看穿,也不怎样觉得窘,还又笑起来。咖啡厅的侍者过来询问带位,我和檀谊沉走
进去,我便道:“那或许他是因为害怕我这个人,所以走得这么快。”
檀谊沉听见,似乎感到疑惑:“他为什么要害怕你?”
我耸耸肩:“大概我样子很恐怖。”
檀谊沉一听,道:“我是看不出你哪里有恐怖的样子。不过这也是很主观的事。”
我便道:“我倒有点好奇你看我到底是怎样的?”
檀谊沉道:“反正可爱的。”
这口气正经得不行,我倒反而顿住,仿佛不会说话,脸颊只管一阵阵地热起来。幸而这里
的灯光昏黄,看不出来有没有脸红。在前面的侍者始终挺著背脊走路,靠玻璃窗的位子全
部被预定了,然而他引我们到了那边的其中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一张预定卡,他自然而然
地拿起来,十分有礼貌地请我们入座,放下两份餐本,倒了两杯水,便走开了。
我奇怪地道:“我们没有订位,为什么他把这个位子给了我们?”
檀谊沉道:“不知道。”就翻开了餐本。
我也不那么想细究,便看看外面,天色渐渐暗了,海面灰蓝蓝的一片。我道:“再晚一点
的话,就是黑的整片,什么也看不到。”就掉过去看檀谊沉:“应该白天再来一趟。”
檀谊沉道:“就算在白天来也是为了吃饭,没有差别。”
我看住他:“你说得对。我和你吃饭了,还看什么风景。”
檀谊沉也看着我:“吃饭的时候不应该左顾右盼。”
我对着他笑:“当然。”
侍者过来问点菜。今天主菜是烤牛舌,例汤为黑松露奶油汤。等待的时候,我想到昨天喝
的那道龙虾汤,把听见的同桌女士介绍龙虾的话告诉檀谊沉。我道:“不知道这会是特地
从哪里运来的松露。”
檀谊沉淡淡地道:“要是你想知道的话,可以把大厨请出来问问。”
我笑了笑。餐厅里这时候人不太多,隔着不远有两个人在吃饭,他们似乎今天也去了赌场
玩,大肆谈著赢钱的事。我听见了,随口道:“不知道蔡至谖的赌运怎样?”
檀谊沉倒是答道:“他玩牌总是输钱。”
我道:“哦,你怎么知道?”
檀谊沉便道:“去年我和他一块跟着医学会的人到澳门去参加研习会,住的酒店就是赌场
,那一次他输掉身上所有的钱,还又不够。”
怪不得他前面说输钱的事,似乎介意地看了檀谊沉。我好奇地问:“那次他带了多少钱?
”
檀谊沉口气平淡:“不知道。他当时似乎不方便提款,就找到我借钱。”
我霎时有点讶异起来:“那你当时人也在赌场里面?”
檀谊沉仿佛奇怪:“有什么不对?”
我顿了顿:“唔,没有。”连忙说回来:“你那时答应他借钱了?”
檀谊沉点点头,又道:“本来他打算借五万美金,不过我身上只有三万元。”
想不到蔡至谖会那样豪赌的人,要是换成圈子的任何一人,倒不这样吃惊。不知道今天他
又玩掉多少钱?这次我答应请客,倒不要紧,要是他自己买单,或许负担庞大。
我便又问:“当时你全给他了?”
檀谊沉道:“嗯。”
我一时不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复杂,他竟没有犹豫就答应借钱。虽然我从不认为他
会是小气的人,然而照着他平日花用的习性,一次拿出三万美金可算大手笔了。我道:“
他后来还钱了没有?”
檀谊沉道:“还完了。”
听起来花了一些时候才还清?我并不问下去,只道:“他真的要庆幸遇到你。”想了想:
“不过他原来想借五万,还是不够吧?剩下的怎么办?”
檀谊沉淡道:“总是想到办法了。”
我点点头,安静一下子,还是忍不住道:“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檀谊沉道:“什么事?”
我斟酌几下,才问出口:“唔,通常你身上会带着多少钱?”
檀谊沉似乎怔了一怔,他静默一下子,略有点狐疑似的:“这很重要?”
我看看他的神气,忙道:“我只是好奇。”便一笑:“是这样子,好像我自己通常不怎样
带钱的,要是当时蔡至谖在赌场遇到的是我,说不定我身上根本没有那么多现金借他。”
檀谊沉听完,淡道:“要在赌场里玩,不会一点钱也没有的,是他运气不好,不服输,才
玩掉那么多钱。”
我十分同意他的话。这时侍者过来上前菜,等人走开,我才开口:“其实我想不到你也会
带那么多钱在身上。”
换成其他人,也不会这样惊讶,甚至不觉得多。为打发时间入赌场,就算玩吃角子老虎,
我自己也有过一次玩掉一大笔钱,半点不在意。但是,檀谊沉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他在赌
场玩,必定也十分克制。
檀谊沉正拿起一支叉子,听了道:“那是赢来的钱。”
我一时没有听清楚:“什么?”
檀谊沉道:“我玩轮盘赢了一些钱,结算完要离开,就遇到蔡至谖来借钱,不然我身上也
没有那么多钱借他。”
我呆住:“你玩轮盘……我玩轮盘从来没有赢过!”况且他赢了这样多!
檀谊沉顿了一顿,他朝我看来:“是吗。”
我忍不住不平:“我每次玩轮盘,都会输钱!”
檀谊沉听了,淡淡地道:“可能我那次运气比较好。”
玩轮盘可不只有靠运气,更需要头脑清晰,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当然不是安慰我。这时我
看他,简直有点牙痒痒,又对他这自负的样子感到无可奈何。
我端起冷饮喝了一口,突然心血来潮,便问:“当时要是我的话,你会不会也答应借我钱
?”
檀谊沉一面用叉子卷住盘子里的冷面,一面道:“我当时不认识你。”
我不死心:“假如那时候我们已经认识的话。”
檀谊沉朝我看来,仿佛不理解:“就算当时认识,你是叶子樵,为什么你会需要和我借钱
?”
我竟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