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23天
他们在午夜时分爬进五蹄商栈。
正面冲突没有胜算,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出其不意。这里只供史崔特自己的
商队使用,通常要等天亮后才会热闹起来。艾许是常客,路都走熟了,很清楚哪
些地方派了守夜人,他只要尽量保持安静,再想办法不在黑暗中跌个狗吃屎就行。
说比做容易,他滑落两次,踩空一次,上墙时使力过度,差点整个人翻过去,
头发还一直掉下来盖住眼睛。艾许不禁怀疑自己太过莽撞,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干
得不错。”莫沙克说。他游刃有余地踞在墙头,每一步都像踏在平地,眼中还有
笑意。“接下来要做什么,老大?”
艾许忙着缓过气,没时间理会他的调侃。“史崔特固定留三个人守夜,就在
马厩旁边的小房间里。照例他们得半个时辰巡一次——”
他猛地闭嘴,看到两个身影从仓库后方转出来,两盏灯摇摇晃晃。莫沙克往
下跳,顺手拉了艾许一把。艾许还来不及尖叫就往前栽倒,摔进莫沙克怀里。
“待在这里。”
艾许屏住呼吸,看着他压低身体前进,像是跟黑暗融成了一体,直到他出手,
艾许才确定他在哪里。第一个人连叫都来不及就倒了下去,另一个在惊慌中砸碎
了灯,声音在夜里格外响亮,厩房里立刻起了骚动,马匹对不速之客很敏感,比
狗还麻烦。
小屋的门开了,有个带着睡意的声音喊:“你们在外头搞什么鬼?又喝多了
跌进桶子里?”
“过来瞧瞧。”莫沙克说。
那人抱怨连连,拖着脚步走过去,艾许听到轻微的闷响,之后只剩厩房里的
马匹跺脚喷鼻息。他看着莫沙克循原路走回,脚步轻快还提了盏灯,只差没哼起
歌来。
“搞定。”
“他们,”艾许咽了下口水。“还活着吗?”
莫沙克像是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们会睡上一会儿,大概还需要个人来
松绑,这样放心了吗?”
“我只是,”艾许有点尴尬,但脱口而出却更不得体:“不想节外生枝。”
老天啊,他在说些什么,提出这主意的是他,到了紧要关头,他却开始瞻前顾后。
“别担心,打仗不能只靠士兵。”
听得出来,这话有一半是为了安慰艾许。是啊,如果让他躲在安全的帐棚里,
离血肉横飞的现场远远一段距离,或许他还能冷静地想出好主意,如果要亲自上
阵就免了,他八成只会抱着头缩成一团,站都站不起来。
他们穿过“大厅”,五蹄商栈的人都这么称呼卸货区,车队抵达后便直接停
在这里,上方架了帆布棚顶。白天这里吵得听不到别人说话,挑夫吆喝着让出路
来,商人和书记员忙着清点:五十袋盐、二十桶酒、这里少了十綑布匹。不同商
队的护卫互拍肩膀,交换情报和夸大的故事:隘口附近有盗贼出没,休息站的妓
女功夫了得,能同时应付五位客人;新的税务员做事一丝不苟,又拒绝贿赂,遇
上他可千万小心……
现在大厅透著诡异的陌生感,阴影从四面八方包夹,密不透风带着敌意。有
些货物还没进仓堆在原地,艾许眼角瞄到什么动静,他仓皇转身,只是被风吹动
的麻袋,灯光一移开,又立刻成了野兽的形状。他谨慎地往旁边挪动,不小心踢
到条板箱,爆裂声在死寂中特别响亮。
最好的状况,史崔特愿意谈,不需要动用进一步的手段。但现实不可能这么
理想,艾许只希望结束的时候,别太多血或伤口或哀嚎。起码这个时间,史崔特
没法吼来太多彪形大汉,夜间巡逻队也不会这么快赶来。
他不是却步,只是需要……深呼吸几下。
莫沙克在前方等著,这佣兵有备而来,软皮靴悄声无息。他曾埋伏在路边等
待时机吗?或是从后方迂回,摸黑突袭?“这对你而言根本是小菜一碟,对吧?”
“和你做生意一样,习惯了就没什么。”
“你是说爬墙,还是打架?”
“我家的情况比较复杂。”莫沙克承认。“爬墙通常是为了打架。”
看来,他无意进一步解释,但艾许可以理解,如果他出身在猪岛那样的地方,
周遭全是骗子和扒手,那确实是难以启齿。“打牌也是吗?”
“那是长官教的。”莫沙克看他一眼,笑了。“没错,他是个心狠手辣的老
千,总是把我洗劫一空还欠钱。”他这样说,但语气很愉快,仿佛乐在其中。
这是个危险的征兆,莫沙克离开军队,是否和这件事有关?他会不会因此铤
而走险,干一些不好说的勾当?如果有一天,债主找上门来……如果那笔钱多到
艾许无法解决……“等等。”艾许脱口而出,差点忘了压低声音。
莫沙克回头。“怎么了?”
他边说边绕过空地,沿着堆积如山的粗麻袋走过去。那样的行径路线很诡异,
但艾许知道原因。几年前商栈遭过贼,在那之后史崔特就设了陷阱,只要踩上去,
噪音大到能传遍整条街,连死人都吵得醒。
他该戳破吗?说不定只是巧合,根本无关紧要……
莫沙克却主动说了:“别走中间啊,除非你想让史崔特冲出来欢迎你。”
“你知道有陷阱?”
这句话问得太蠢,莫沙克一听就明白他想说什么:“我帮史崔特押过几次货,
有回天还没亮就开始装车,有个工人踩到,结果连巡逻队都跑来,以为发生火灾。”
看吧,又是虚惊一场。艾许松了口气,又不由得尴尬:“史崔特给的薪水好
吗?”
“还行,只要能忍受他的臭脾气。”莫沙克笑了。“不过他也是怪,如果你
敢当着他的面给他好看,他反而会把你当个对手来谈。”
“他就是头豪猪,到死也改不了。”艾许也笑了,又突然觉得这句话不妥,
像是不祥的阴影飘过。这时候提什么死不死的,真是触霉头。
莫沙克在途中就掏出了开锁工具,一路在手上甩著圈子,艾许忍不住多看了
一眼。和他自己用的差不多,磨得光亮如新,还多了一个没看过的小玩意儿,弯
成奇怪的角度。如果能拿来测试看看就好了。莫沙克大概没想到这个正经八百的
小朋友,其实也很擅长摸锁吧。
“二楼有灯光。”莫沙克说。
“正常。”办公室在仓库末尾,这段路很长,两旁一扇扇大门紧闭,上锁外
加铁链,尽头的灯光特别明显。“愚者之夜前是旺季,史崔特性子又急,工作到天
亮也不稀奇。”
他倏地住口,看着莫沙克停下动作,显然也听到了屋内的声音:扯著嗓门,
气急败坏,有重物落地,近得令人心惊。
“门没锁。”莫沙克用口形说,将开锁工具塞回袋子里,伸手拔剑。
门砰然打开,史崔特从黑暗中冲出来,狠狠撞上他们,艾许踉跄后退,透不
上气,只听到连串怒吼,夹杂着莫沙克的声音:“走!”接着是更可怕的刀剑撞击。
艾许转身要跑,又被地上的麻袋绊倒,一头撞上条板箱,痛得哀声惨叫。灯万幸
没有灭,接着有人从背后压住他,力道重得像能碾碎骨头。
这是个陷阱,说不定他想错了,史崔特早就安排好了在等——艾许不知道是
这个念头,还是命在旦夕更让他惊恐。他挣扎着又挨了一下,脸直撞上地面,耳
里全是血液轰鸣。但那力道还没能置他于死地,艾许怒火中烧,不知道哪来的力
气扭过身去,拿手上的灯猛砸对方的脸。
灯罩碎裂,火瞬间就灭了,但艾许还是看到那令人怵目惊心的脸。史崔特咬
牙切齿,光头割了一道伤口,鲜血直流到下巴。接着黑暗当头罩下,艾许盲目挥
打,使尽全力砸了又砸,直到握把在手上断裂。
“看你干的好事!”咆哮近在耳际,艾许挨了一记猛踹,向后撞在条板箱上,
一阵头昏眼花。他没力气再挣扎,只能蜷缩在黑暗里发抖。但下一记攻击迟迟没
有落下,反而是不远处传来猛烈的撞击,连艾许身下的地板都为之震动。
死寂。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在呻吟,手里抓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又软又黏。
“艾许!”莫沙克大吼,声音粗砺。“艾许!”
“我在这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奇怪。天上的十四位圣徒啊,他真该表现
得更镇定一点,起码不是这样倒在地上,抖得像离水濒死的虾子。“是史崔特。他
逃走了。”
“该死。”莫沙克两步就到了他身边,焦急地摸索他的身体。“你受伤了?”
“我撞到地板,可能肿了个包。”艾许试着呼吸却咳起来,他的喉咙很干,
空气似乎到不了肺部。“我没事,应该吧。”
“别说傻话。”莫沙克的语气就像他丢了只胳膊或内脏,却死硬不承认。“该
死,你身上都是血。”
“不是我的。也没多少。我拿提灯砸他的脸,希望他更痛一点,你看,灯都
烂了。可恶,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
“没关系。”莫沙克按着他的力道更重了点。艾许手里的东西落到地上,发
出一声闷响。“这是什么?”
“史崔特身上掉出来的。”屋里透出的灯光映亮一角,那些格线,缩写,数
字加减都太过眼熟,只不过边缘浸了血,透著诡异。“是帐册。”
“我不该让你来的。”那双眼睛几乎暗成了铁蓝色,艾许头一次看到他这么
生气。不,不只是生气,按在他脖子上的手指冰凉,确认过脉搏却不肯放开。“现
在就回家去,剩下的事我会处理。”
离开。回家。这个念头简直令人欣慰。艾许得承认,他一瞬间差点想点头答
应,躲回那个阴暗的小房间,锁上门,装作今晚的一切都是恶梦。问题就在这里,
他醒不过来,刚才鼻梁撞到地板,肋骨挨了一脚,右手用力过猛,现在全都痛得
要命,这是真的。
“你以为我现在回家,把自己锁进地下室,就不会有人跟踪或试图杀我了吗?”
他的声音还有点抖,听起来很可笑又没说服力。“我雇用你是为了以防万一,不是
找个替死鬼让我躲起来看戏。”
莫沙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重,但比起刚才根本没什么。“就差那么一点,
不是吗?”
“就差那么一点我没死。”艾许试图起身,但莫沙克挡着不让他动。他靠得
太近,嘴唇距他不到三吋。这姿势,老实说,曾出现在艾许的春梦里,但不要说
莫沙克,他现在也没心情。“往好处想,我一定找对了什么。”
莫沙克瞪着艾许,下颚紧绷,像是想掐住他摇一摇。“你下次不见得有这种
运气。”
“那就确保我平安无事。”艾许脱口而出。“打仗不能只靠士兵,对吧?”
莫沙克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在微弱的灯光中看着彼此,像是在纵身跃下高崖
前最后一次犹豫不决。“你是老大,你作主。”他终于说。
“很好。”艾许的膝盖终于不抖了,讲话让他冷静下来,接着就注意到了莫
沙克衣服上的血迹。“你受伤了?”
“不是我。”莫沙克朝后方撇了下头。“但那家伙大概没救了。”
尸体倒在门后方,熄灭的蜡烛掉在脚边,脖子断掉似的歪著。看来,他在惊
慌中胡乱出手,没伤到莫沙克,却遭到既快又狠的反击。现在莫沙克用脚把尸体
翻了个面,露出手臂深可见骨的伤口,肚子穿了个洞,鲜血溢流,沿着石缝往倾
斜的一侧流去。艾许不由得退后一步。
那人个子高大,皮肤黝黑,刻着在外奔波的痕迹。暗金色的胡子刚修剪过,
眼睛圆睁,留下了扭曲的惊愕表情。莫沙克弯身,扯下他颈间的皮绳,上头挂了
个铁制的徽章。
“该死了。”他低声咒骂。“是城堡里的人。”
“这很平常,史崔特人脉很广,跟贵族也有来往。”
莫沙克锐利地瞥了他一眼。“三更半夜谈的不会是生意吧。”
“天知道,说不定史崔特出高价想挖角。”真是太好了,他又恢复了刻薄的
说话能力。艾许蹲下来,想伸手又改变了主意,就算在恶梦里,他也从来没那个
勇气去碰尸体。“他穿的不错,这外套在市集买,要花到两个王币。”
莫沙克点头。“可能是某个下级军官或侍卫,他手上有剑茧。”
“这行头对一个侍卫未免太奢华了。”但也没啥,城堡里多的是捞油水的机
会。这人半夜出现在不对的地点,八成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货色。
艾许起身,察觉到莫沙克正在看他,眼中有一丝惊讶。无疑他以为艾许会尖
叫、晕倒或逃出门去,艾许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但……没有,就是没有。他踏过
血迹时意外麻木,像是身体忘了如何反应,正等著从后方赶上。
是怒气,艾许心想,从男爵夫人造访就一直盘桓不去,不,其实更早,十年
前那个夜晚过后,他一直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或没做什么,落得扯进这些事
里头。但答案从来没有降临,他只知道命运不公,就算真有圣徒在天上照看,也
绝对轮不到他受眷顾。
走着瞧。
他们走上楼梯,那气味愈来愈浓,血、开肠破肚的恶臭、还有玛萨白酒,直
到艾许觉得往后几天他只要闻到酒味就会反胃。莫沙克又拔出了剑,姿态紧绷像
是随时准备应付攻击。其实没必要了。四周安静得诡异,连他们的呼吸声都响亮
近乎刺耳。
室内一片狼籍,史崔特没讨老婆,也不怎么注重生活享受,几乎把住处当仓
库来用,到处都是他跟着商队南行北走的战利品:整张熊皮,雕花柄斧头,绣著
春宫图的挂毯,银瓶,全都像被暴风雨袭击过似的散落在地,桌子翻倒,一把椅
子被砍到裂开。
墙上挂了个神色诡异的木雕,目光像是一直跟着他们移动。
“等等。”莫沙克停在翻倒的椅子边,难以置信地压低了声音。“别过来。”
但艾许已经看到了,灯光照亮了那一脸浓密的胡子,饱经风吹日晒的皮肤,
以及醒目的白色刺青。那人双手摊开,眼睛像两颗玻璃珠,肚子上的血尚未凝固,
渗进下方的熊皮里。缠斗的痕迹延伸了好几步,把酒瓶和桌上的杂物都扫下地去。
他的同伴趴在两步外,背后浸透一大片血,还有更怪异的:有个侍卫被他压在下
方,脖子扭成怪异的角度,眼睛圆睁,像是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高地人。”艾许呆滞地说,就算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那么,他们是战
俘了,白天在码头干活,晚上回猪岛去。但艾许想不起任何一张脸,或名字,只
知道他们都很像,粗鲁,邋遢,刺青像魔鬼的印记。
“不管是谁下的手,都没打算让他们活。”莫沙克小心避开地上酒血混杂的
液体,弯身察看高地人身上的伤口。“别告诉我史崔特都这样招待客人。”
艾许皱眉。这句话只是无心,却让他开始打量破碎的酒瓶。杯子滚落在地。
玛萨白酒贵得要命,一次打破三瓶,连艾许都不由得心痛。史崔特没有锁门,壁
炉里的火已经烧到快熄。其中一个人原本站在壁炉前,遭到攻击时甚至没有抵抗。
艾许上前一步,那是史崔特的鞋印了吗?踩过血泊,重心不稳撞上橱柜。他
手上拿着什么?酒瓶刺破了手。艾许蹲下来,捡起一块带血的碎片。
“他们在谈生意。”起码一开始是这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圣徒知道。
莫沙克停止翻拣,皱起眉头。他把高地人腰间的袋子倒了个空,里头没什么
特别,只有几个缺损的硬币,汤杓,粗糙的神像和一撮干叶子。当然了,城里的
菸草都来自高地,但他们不用菸斗,而是直接扔进嘴里嚼。“生意?”
“先喝三杯,再谈正事,这是规矩。”艾许再次环顾四周,觉得喉咙里像塞
著木炭,脑袋则因为纠缠着太多问题而隐隐作痛。苦力,士兵,加上史崔特。谁
是谁的同伙,又是谁动的手?
“史崔特可不像是守规矩的人。”
“对,他老是灌醉客户,喝到三瓶也不稀奇。”艾许突然有种身陷舞台的荒
谬感,死人终究没法提供答案,还活着的人已经逃进黑夜,消失无踪。他这个中
途闯进来的人,又该扮演什么?“可是这没道理,史崔特痛恨高地人。”
莫沙克耸肩。“谁喜欢他们?”
“要说立场,城里绝对没人比他激进。他母亲死在三十年前那次攻城,他连
在路上遇到苦力都会绕道,还说如果哪天要烧掉猪岛,一定要算他一份。”
“所谓的立场,通常都是一种权宜之计。”莫沙克踢开脚边杂物。没时间慢
慢搜了,街上传来车轮碾过坑洞的声响,天还没亮,但第一批蔬菜已经开始运往
市集,很快的商队也会进城,浩浩荡荡开进商栈大门。“我们该走了。”
“帐本。”艾许伸出手。麻木感正在消褪,他想尖叫,想找点什么狠狠踹下
去,不知道为什么还很想笑。惊慌失措下的本能反应,他现在如果真笑出来,肯
定像个傻瓜。但想想看,他居然逃过一劫,就这么咫尺之差,比起世事光怪陆离,
生死绝对更没道理。“史崔特连跑路都要带走,里面或许能找到什么。”
莫沙克默不吭声交给了他,艾许把帐本塞进衣服里,那页角还沾著血,黏稠
犹有余温,就算只是错觉也够让人反胃。他跨过那片狼籍走向门口,可以感觉到
莫沙克的眼光盯住自己,像在寻找什么陌生的东西。
没错,艾许心想,我也在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