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紫宸殿中，荒坐在高位听大天狗与众臣禀报政务，只是心思已神游物外，不知飘到了
哪儿去。
　　荒虽不热衷朝政，但多数时候并不会逃避责任（少数如一目连初到星国时，耍性子把
事情丢给大大天狗），需要决断时也会做出判断；反正天塌下来有大天狗扛着，他半点不
担心星国的将来。
　　他还比较担心大天狗的将来。
　　说起这个弟弟，除了工作狂外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荒知道他和右大臣之子妖狐感情
好，以见习礼仪的名目故意让妖狐入宫陪着大天狗，哪知大天狗还是一板一眼，仍没见他
放松过。
　　暂且不论大天狗，反正担心了也没用。
　　今日让他心不在焉的原因是在清凉殿养伤的一目连。
　　樱花妖伤人的事件后，他仔细反思了自己对一目连的态度，也检讨了先前那些带刺的
话语。他想试着对一目连释出善意，每日早晚医座惠比寿去替他换药时荒都会趁机去探视
，然而不论他是站在一旁什么都没说，还是关切的询问几句，一目连都低着头不肯看他，
回话时也只有僵硬的几句场面话。
　　不是说喜欢他吗？这反应怎么看都不像啊。
　　摸不清一目连到底在想什么，荒觉得有点气恼。
　　脸上的表情不自觉变得越来越臭，让座前众臣心惊胆颤，以为自己哪里错了话，惹得
天皇陛下如此不悦。
　　只有大天狗知道此时的荒又听朝政听到神游物外去了，他已习以为常，在最后阴阳寮
禀报结束后放大音量将荒唤回神，大声道：“陛下，既然阴阳寮占卜明日是吉日，那就明
日来处理弘徽殿的那两株樱树桃树，陛下以为如何？”
　　听到关键字荒总算回神，应了句：“就明日吧，早些处理也好。”
　　“遵命。”阴阳师伏首。
　　“还有风国皇子的除秽也要记得安排。”大天狗又道：“原本给他住的那间宅邸也已
经修缮完毕，除秽之后就可以让他搬回去了。”
　　荒没有反应，一会儿才道：“还有别的事要奏的吗？”
　　众臣俯首沉默，荒扫了一眼便冷冷道：“今日议事到此。”
　　大天狗跟在荒之后离开紫宸殿，“一目连状况如何？”
　　提到一目连，荒脸上浮现不耐烦的神色：“你何不问妖狐，他这两天照三餐去探
视。”
　　“你有必要语气这么差吗？”大天狗语气中带着责备，他不知道荒的心理状态，心想
一目连都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这种态度，忍不住替一目连抱不平。
　　荒没有理会大天狗的指责，大天狗只好看向妖狐。“恢复得还不错，”妖狐答道：“
醒来第二天就能下床了，只是脸色一直很差，食欲也不好，三餐都没吃多少。”
　　“你还真的照三餐去看他？难怪这几天常常找不到你。”大天狗瞪着妖狐。
　　“你都不关心他，只好我去关心啦。”妖狐理直气壮：“要是他写信回去跟风国的人
抱怨怎么办？”
　　大天狗不语，这也是他担心的。一目连因为妖怪受伤的事在妖狐的帮助下没有传出去
，宫中众臣只知道弘徽殿中有妖怪寄宿，因此在除秽之前一目连暂时寄居清凉殿中。大天
狗当然不希望这件事传回风国，但又没立场要一目连不提，还在琢磨这事该如何处理才妥
善。
　　“明日所有除秽仪式完成后，让一目连继续留在弘徽殿休养。”荒突然道。
　　“嗯？”大天狗一愣，“宅邸已经修好……”
　　“早晚还需医座替他换药，在宫内比较方便。”荒道。
　　“换药的话，让女官……”
　　“哎，陛下有此心意有何不好。”妖狐赶紧出面打断大天狗不解风情的话：“反正弘
徽殿空着也是空着，一目连为了保护陛下受重伤，照顾他到痊愈才不显我们太不近人
情。”
　　大天狗觉得莫名其妙，荒不是讨厌一目连？怎么这时又对他这么好了。
　　妖狐又是什么时候跟一目连感情这么好了？
　　大天狗觉得这个世界的变化有点快。
　　除秽仪式的准备在辰时完成，于巳时开始。
　　荒和妖狐在事发当日便已进行了除秽，只有一目连因伤留在清凉殿养伤而尚未进行，
不过荒、妖狐以及大天狗还是都来到了弘徽殿。
　　主持仪式的依旧是之前在天神殿为一目连除秽的阴阳师，一目连今天才知道他名叫安
倍晴明，据妖狐说，是目前星国内能力最强大的阴阳师。
　　才过几日，原本盛开的樱花树全数枯尽，微风拂过变落叶满地，树上只剩零落的枯
叶，对比一旁的桃树仍枝叶茂盛，景象令人唏嘘。
　　仪式开始后，几名宫人在樱树桃树上绑了粗绳，喝声齐力一拉，两株并不粗壮的树干
被连根拔起，应声倒下。宫人将树干抬到布置好的阵法中间，浇油点火，随着安倍晴明念
诵的咒语，火势越烧越烈，不一会儿就吞噬了两株大树。
　　一目连一语不发，只是直直盯着燃烧的火焰，他仿佛在火焰中看到樱与桃二人相依的
身影，虽然看不见脸，不过桃肯定是带着微笑，勇敢地陪着樱吧。
　　待火焰烧尽，两名宫人上前，其中一人手中捧著一方木盒，另一人把两株树的灰烬装
了部分进去。随即又另外几名宫人出现，推著一台木板推车，上面有两株树的幼枝，仔细
一看发现是一株樱树、一株桃树。工人将两株树种植在方才拔起的原址上，将土埋好后，
荒亲自上前，接过工人递来的方才装着灰烬的木盒，将灰烬洒在两株新树枝的土上。
　　一目连盯着荒的动作，没注意到自己不自觉睁大了双眼。
　　他原本也想要求留下两株树的灰烬，在院中重新种植两株樱树桃树后将灰烬洒上，又
担忧此举会不会留下什么后患，因此不敢开口。现在看到荒做了他没有开口要求的事，内
心有点激动。
　　坐在一目连身旁的妖狐悄声对他道：“此事是陛下主动安排，我也有点讶异。”
　　一目连看着荒，又想起他溜进天神殿的那日清晨，温柔拾起幼雏送回树下的那个荒。
　　十数年前在风国巧遇时送了他勾玉的荒。
　　对他冷言冷语嘲讽的荒。
　　受伤后向他道谢的荒。
　　──荒真正的模样到底是什么样子？
　　一目连觉得好像才又认识了多一点荒的面貌，却更加无法理解了。
　　荒从庭院走了回来，一目连赶紧低下头，不敢对上荒的视线。
　　直到轮到自己进行除秽，一目连都没有再开口。
　　除秽仪式结束后，一目连就直接留在弘徽殿养伤。
　　回到弘徽殿让一目连松了一口气，虽然无法像在清凉殿时经常与荒见面，但不必再整
日提心吊胆著，就怕见面时荒又对他说出什么话来。
　　离开前妖狐特地放慢步伐，悄声和一目连道：“如果又有什么事，随时找我，派人去
大天狗那儿就能找到我了。”
　　一目连含笑向他点头：“谢谢。”
　　“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也要跟我说，就算是陛下，我也替你主持公道。”妖狐又道。
　　一目连仍是点头，脸上的微笑却暗淡了一些。
　　“刚刚一目连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
　　才回到清凉殿，荒没头没尾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大天狗与妖狐对看一眼，最后由和一
目连比较亲近的妖狐接话：“……有吗？”
　　“他整场仪式都没看我一眼。”荒道。
　　荒的心情很差，他正为一目连回去弘徽殿后，他就没办法向之前那样顺理成章地天天
去看他而感到气恼。
　　妖狐傻眼：“他……”一直在偷看你，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你之前对他那么凶，他哪里还敢看你。”大天狗在一旁凉凉地道。
　　“我已经改进了，最近都对他很客气。”荒辩解。
　　“发生这么多事件，加上您面对一目连的时候喜怒不定，他现在对您还是又敬又
畏。”妖狐认真给荒建议：“您要对他释出善意，而且要维持下去，他才会对您改观。”
　　荒不语，正在沉思“对他改观”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几日后，医座惠比寿正要替一目连换药时，荒来了。
　　除了肩伤较重被固定住外，一目连已经可以活动自如，看到荒到来，与惠比寿及左右
宫人一同俯首行礼：“参见陛下。”
　　荒心里谨记妖狐对他说的“释出善意”，又想到自己明明就和一目连说过养伤期间免
礼，语气便很直接：“不是说过伤愈前免礼？”
　　“但……”一目连想说他已经无大碍，听到荒不怒自威的声音又不敢多言，只能低声
应诺：“是……多谢陛下。”
　　荒看一目连身上的绷带拆到一半，便道：“本皇只是来看看，医座继续吧。”
　　“是。”惠比寿得言，继续替一目连换绷带。
　　厢房中很安静，只有纱布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伤药罐子轻轻碰撞的声音。一目连低头不
语，荒只好主动找话：“伤势如何了？”
　　“回陛下，一目连大人的伤口复原情况很好，胸前的伤已经不必再上药，过一阵子就
可以换成削减疤痕的药膏了。”惠比寿恭敬答道：“肩伤由于伤口深可见骨，还需数日才
能完全愈合，因此现在替一目连大人固定住左肩，避免拉扯伤口。”
　　谁在问你了？荒瞪了惠比寿一眼，将视线移回一直低着头的一目连身上：“一目连，
你觉得如何？”
　　如何？什么如何，医座大人不是都回答完了？一目连突然被问，内心有点混乱，支支
吾吾：“在下……很好，多谢陛下关心。”
　　很好是什么很好，我让惠比寿用最好的伤药给你，还能不好吗？荒有点不耐，表情又
变得冷峻了起来，关心的话语听起来反倒像是威胁：“你如果不好本皇可就困扰了。”
　　这是我能控制的吗？一目连无语，不知此时该点头答应还是道歉，唯唯诺诺地回答：
“在下遵命……”
　　两人不论是视线还是对话都没有对上，气氛极度尴尬，荒第一次觉得与人沟通是这么
困难的一件事，索性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切入正题：“如果伤势已经好转，下个月的
雅会就来参加吧。”
　　亲自邀请一目连参加雅会，这是荒苦思之下想到最好的表达善意的方式。
　　但是这份善意完全没有传达出去。一目连听到雅会，只想到上次在雅会受到的屈侮，
在现在还不知道荒究竟对他是善是恶的情况下，根本不敢参加，咬牙鼓起勇气回绝：“在
下才疏学浅，又非星国中人……恕在下不敢出席。”
　　荒知道自己上次说了过分的话，又拉不下脸道歉，只好继续劝说：“本皇可以配合你
擅长的技艺订立主题。”
　　一目连不知道荒今天为什么态度这么和善，依旧低着头道：“多谢陛下施恩，在下无
一技之长，无能出席此等风雅聚会，望陛下恕罪。”
　　“施恩”二字听在荒耳里总觉得很不是滋味，已经作了很大的让步，一目连却半点不
领情，让从小到大很少被拒绝的荒觉得面子挂不住。
　　“那就算了。”荒冷冷丢下这句，头也不回转身走了。
　　一目连目送荒快速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知是松一口气的感觉占多些，还是失落的感觉
占多一些。
　　离开弘徽殿的荒直接前往温明殿，果然在大天狗身边找到了妖狐，劈头就道：“一目
连为什么这么不识好歹？”
　　大天狗跟妖狐莫名其妙，荒把刚刚和一目连的对话说与二人听，听完后大天狗翻了白
眼，妖狐除了叹气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荒瞪着两人。
　　“陛下……”劝荒要释出善意的妖狐主动承担责任开口：“您……不能坦白一点
吗？”
　　荒仿佛人生中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脸上写满不解。
　　“您出于好意邀一目连参加雅会的用心我们懂，但是您才在上回雅会对一目连说了重
话，他哪敢再参加？”妖狐尽责地替荒解惑：“我说白一点，陛下，一目连现在很怕您，
您拐弯抹角这样说话，一目连只会怀疑您别有居心。”
　　听到妖狐这番话，荒这才深刻后悔自己之前对一目连的态度。
　　坦白，什么样才叫坦白？
　　继“释出善意”后，荒又有了新的烦恼。
　　而回到弘徽殿养伤的一目连，可说过著平淡至极的日子。
　　身在皇宫之中，一目连哪里都不敢去，离开厢房也顶多走到庭院散步。每天作的事除
了睡眠跟用膳，只剩下看书、作俳句，或和妖刀姬与白狼聊天。
　　每天固定会来到弘徽殿的，除了来换药的惠比寿还有妖狐。妖狐会带些好吃的东西来
给一目连，陪他讲讲话散散心，然而过了一周后妖狐才惊觉，一目连在宫中竟过著足不出
户的日子，马上从弘徽殿跑去清凉殿好心提点荒。
　　隔天荒就来了，态度强势地要一目连一刻内换好衣装随他出宫，妖刀姬和白狼手忙脚
乱替一目连打理，准时在一刻钟后上了荒派来皆他的轿子。
　　在轿子颠簸了一段路，一目连正开始感到有些头晕，轿子停了下来，他被请到另一台
人力车里。一掀开帘子发现荒已经坐在里面，把一目连吓了一跳。“参……参见陛下……
”
　　“免礼，坐好。”荒冷冷道。
　　人力车座位并不宽敞，视线内唯一能坐的地方就是荒的旁边，一目连迟疑了几秒，硬
著头皮在荒身旁坐下。荒没有任何反应，隔着帘子唤车伕出发。
　　车子内外都很安静，一目连落坐后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荒，呼吸都怕太大声，却觉得心
跳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大声，也不知是害怕、紧张、还是期待。
　　“肩伤如何了？”荒突然问。
　　“呃、是……”一目连的头更低了，声音细如蚊蚋：“多谢陛下关心，已经好很多
了……”
　　“那就好。”
　　空气再度凝滞，一目连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偷偷抬头看向荒，没想道荒的视线还停
在他身上，无预警地四目交接让一目连心脏漏了一拍，赶紧找话开口：“请问……”他鼓
起勇气小心翼翼问：“我们要去哪里？”
　　“天照山。”荒道。
　　“天照山……”一目连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有天神殿的那个天照山？”
　　“对，”荒点头：“天照山是传说中天神曾经降临之处，祖民在那里建立了星国最古
老的天神殿。平时受到严密看管，常人不能随意出入参拜。”
　　“大天狗大人有向在下介绍过。”一目连道。
　　“哦，他还说了什么？”荒问。
　　“他说了一些传说与历史给在下……”一目连努力回想：“还有提到，夜国辉夜姬也
想来参拜。”
　　听到辉夜姬的名字，荒冷哼了一声，这声冷哼让一目连瞬间噤声，不知道说错了什
么，只好保持沉默，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两人在沉默中抵达了天照山，人力车停在半山腰的鸟居前，荒和一目连一前一后下了
人力车，荒头也不回便往前行，一目连赶紧跟了上去。
　　走过鸟居是一段看不见终点的石阶，一目连抬头望去，吞了口口水，认命地一阶一阶
往上登。
　　等荒已经走到一半、回头关心一目连时，才发现一目连远远落在后面，便停下脚步等
他，等一目连走到他身旁时再次迈开脚步，这次刻意配合一目连的速度慢慢走，没有再把
人甩在后头。
　　一目连有注意到荒的动作，却没有力气感动，爬完这段石阶他气喘吁吁，再看荒没事
人一样，不禁为自己感到丢脸，他低着头，准备迎来荒的嘲讽，比如“一小段路也累成这
样，风国人都如你这般残弱吗”等等。
　　但是荒没有半句风凉话，而是发自内心关心地问了一句：“要休息一下吗？”
　　在一目连对荒的认知里，这句话依旧在暗讽他体力差，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在下
无事，多谢陛下关心。”
　　又被拒绝一次，荒只好道：“那就走吧，神殿就在前面。”
　　一目连尽可能地边调整呼吸边跟上荒的步伐，荒长得高，腿也比一目连长，他走一步
一目连要跑两步，等他来到神殿正门时，觉得自己已经因为运动过度而疲累不堪。
　　一名阴阳师在门口恭迎二人入殿。一目连偷偷左顾右盼，神殿规格与装饰与皇宫中的
天神殿相去不远，就是宽敞许多，看来宫中的神殿应是这座神殿的缩小版。
　　两人来到神座前，阴阳师替两人布置了一番，再亲切告诉一目连参拜的方式后便退到
殿外。
　　神殿中气氛庄严而宁静，除了外面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听不到别的声音，在这样的氛
围之中一目连也渐渐平静下来，在神座前阖眼凝神祈福。
　　他悄悄在心里向星国的天神祈求，未来在星国的日子平安顺遂，还有身旁的荒可
以……
　　一目连没有再想下去，他真正的愿望，连在心里祈求都不敢。
　　将祝祷文默念毕后，一目连抬起头，悄悄看向荒，再一次无预警地与荒四目相接。他
慌忙移开视线，却被荒给叫住：“一目连。”
　　“……是？”
　　一目连俯首应声，却迟迟未等到荒的话。正当他觉得疑惑，鼓起勇气抬头看荒时，就
在两人视线相交的同时，荒终于开口。
　　“一目连，你愿意留在星国，成为我的皇后吗？”
===
这个荒帝一定是装错御魂了
（不要问我他装了什么我不知道
打到眼睛快花了，明天再校稿，有错字请见谅

看到中间觉得荒你的情商被犬神吃了吗？！犬神表示：看到尾巴才觉得荒你掉的心眼终于装回去了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