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按照吴素珠的遗愿,丧事低调从简,所以只在殡仪馆举行简单的公祭。来致意的
人不多,几名手帕交、老邻居、张承勋的直属上司,再来就是张家。继父是长子
,就以排行老二老三的的叔叔姑姑为家族代表,送大嫂最后一程。
上香后,叔叔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你以后是一个人了,一定要好好保重
”,意在言外,他愣了一下但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是早预料到有这么一天。
张家在地方上小有名气,身为长子的张焕堂年近五十依然未婚早已启人疑窦,某
天竟从一个没听过的小地方带回一对来路不明的母子,一开口就说要跟那女人结
婚,真真把家里炸得天翻地覆。
但张焕堂毫不辩驳,隔天就默默地带吴素珠母子去法院公证、户政事务所换身份
证,张承勋的名字也是在那时一起改的,还是照族谱取的名字。
可能是张焕堂的辈份排行还压得住亲戚,也可能是吴素珠真有帮夫运,婚后张焕
堂的小软件公司不仅大有起色,没两年就做得顺风顺水,还能拉拔家里几名后辈
,闲言碎语就渐渐平息了,至少不再传到他们耳中。但在张焕堂过世之际又嚷起
来,不外乎贱人野种不是张家真正的子嗣没资格继承产业之类的。
不就是分产嘛!吴素珠在灵堂上吼完后马上谈判。于理于法,他们母子两当然完
全继承张焕堂私人财产,而要他们退出公司营运当然没问题,但现在最大股东是
他们,谁要公司股份就拿钱来谈,一切过程不但都要在律师事务所进行还要录音
录影,把张家气得够呛却无可奈何。
外人不看好不理解的婚姻走了二十年,等到遗产处理结束时,母子二人跟张家也
差不多半点情份皆无了。今天张家还有人出席祭拜,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就别肖
想以后还要做亲戚了吧,张承勋看得透彻,除了鞠躬致谢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
吴素珠的塔位理所当然在张焕堂隔壁,不过不是在同一个空间里,而是隔着一块
板子的两个不同位置。张承勋把骨灰坛安放好之后,突然觉得这样的安排颇有意
思,因为妈妈跟继父在生前也是这么过日子的。他们从没有同房过,始终维持着
一个屋簷下的室友关系,各忙各的又相互照应。
刚开始他以为是怕刺激到他,毕竟他们这婚结得太意外,而且当年他正是青春期
的小刺猬,但他看久了却渐渐觉得,这两人压根不想睡在一起;而妈妈临终前讲
的那番话,则多少解开了他长久以来的疑惑:这段婚姻,是全然的契约关系,妈
妈给继父一个现成的家庭,继父给母子两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
然而,说他是继父愿意跟妈妈结婚的原因,无论如何他是无法接受的。他从未感
受到那男人对他有任何不适当的、超出一般朋友的言语举动,成为继子之后没有
,成为继子之前也没有。
走出灵骨塔时,太阳已准备下山了。这栋庄严华美的建筑物座落于半山腰,视野
很好,此刻夕照正将平原染成一片橘黄。张承勋坐在凉亭里,对着晚风美景,仰
头灌下几大口冰凉的无糖绿茶,稍稍解除了整天的紧张与疲劳。
丧事的流程走到今天进塔已是完结了,张承勋只有一个人,不打算大张其鼓做七
,时间到了来拜拜就好。现在他该思考的,是自己未来何去何从的问题。不过,
其实不想也没关系,过一天是一天,只要还在喘气,久了总会遇到什么好事。
虽然省去了许多繁复磨人的礼仪,但他也连续几天只睡不到五个小时,他现在觉
得好累哦,而且心里像是被挖掉一大块,空空的,也闷闷钝钝地抽痛著,疲惫的
身心想不得那么严肃的问题,只能低速转着眼下还有哪些事没做。
第一件事,就是拿手机拍下灵骨塔的照片放上FB,加上几行字“妈妈已驾鹤西归
离苦得乐 谢谢大家的关心 我休息几天再出发”。他的人缘好,讯息公布没多
久,留言就如浪潮不断涌入,陆续也接到几通关心的电话。
他并不急着草率打发掉那些关心,反而极有耐心地聊上几句。所谓人情世故不就
如此嘛,大家有来有往日后什么都好说,尤其那几通特地打来的电话,即使寥寥
数语,听得到声音的交情硬是比顺手留言的高了几个层次。
当他讲完电话,把剩下的饮料喝光之后,天色已完全暗了。时序刚入秋,山下的
夜晚还很燠热,但半山腰的晚风已颇有凉意。他觉得可能吹风吹太久了喉咙有点
怪怪,就匆匆往停车场走去,一路上想着是要先回家还是先去吃饭。
正要发动车子时,手机再次响起,显示名称是“东星耀扬”。这通电话可不好应
付了,这是小他半岁的表弟打来的,故乡尚有联络的亲人就剩舅舅他们一家子,
而他从小在舅舅家长大,可说是他们家的另一个孩子,感情格外深厚。
他当然知道吴东星这时候打来干嘛!他原本就认为没必要向他们隐瞒妈妈的病情
,但妈妈执意如此…现在可好,他得独自面对那两位对他有养育之恩的长辈,想
到就头皮发麻。
“喂?阿嘉!”吴东星粗砺的大嗓门有如故乡的午后雷阵雨猝不及防的落雷,震
得张承勋耳膜发痛,“你FB写的什么意思?你妈怎么了?过年的时候不是还好好
的吗?”
“耀扬哥…”
“现在在讲什么事情,你用这个梗可以吗!”吴东星又吼一声,随即把声音压低
,“我跟你说,我爸妈现在都还不知道,你先跟我讲清楚,我再跟他们讲,免得
他们今天就杀到新竹去揍你。”
一听到吴东星的声音,眼前马上就浮现出故乡那片蔚蓝闪亮的海、规律的浪涛声
与夏季湿黏的海风。张承勋开口要讲话,却不料鼻子一酸,眼泪就跟着掉下来,
他只好抽抽搭搭地说:
“耀扬哥…我今晚就回去…好不好…”
“回来干嘛?我挡着不让他们去新竹就好了咩!”
“我想回去啦…呜呜呜呜…”
“唉你…好啦好啦,你出发再跟我讲。”
张承勋摀住嘴应了,肩膀不停抖动,那头似乎还说著“欸你到都几点了我叫他们
先别急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可失去至亲的苦痛被吴东星所代表的乡愁全部激发
出来,他实在忍不住了,迳自切断手机而后放声大哭,直到驱车上路直接往故乡
去了,眼泪还是流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