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雨欲来的前奏
他尝试让自己专注在文字上,只是不管盯着课本多久多用力,脑袋依然一片空白。
为什么会这么难呢?他想不明白,同样都是知识,他从来不用烦恼历史地理文学,
甚至是让学生哀鸿遍野的世界语都驾轻就熟;然而数学,他毫无招架之力,从去年启
蒙开始就是如此。
很多人以为这一切对他而言唾手可得,可天知道,那是他用尽了全力,才拥有这样
的成果。
然而就像所有的耶拉人,雨果‧榭偶尔也会想,学这些真是自讨苦吃,对于生活一
点帮助都没有,知识是属于不用烦恼下一餐的人的专利,是奈灵人独享的荣宠;然而
每当这个念头才起他都忍不住嗤笑。
到底是谁把这样的观念深植在他们脑海的呢?明明理智不认同,但是潜意识里也时
不时会认为如此,而任何人都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他唾弃自己、唾弃这个文明和社
会,唾弃改变不得的现状,根深柢固的,就像始终跟随在脚下的阴影一般。雨果小小
的翻个白眼,决心重振精神,拒绝遇到困难便放弃的惰性。
有个东西撞上了他的背,力道之大、雨果差点整个人被压摊在地上。
“嘿、雨果!”对造成的伤害毫无自觉,米夏・卡斯托利安还毫无节制的增加膝盖
向下的重量,一手勾到了雨果的脖子上,“全校也就只有你这家伙还这么淡定了,外
面的人都疯了你知道吗?”
雨果被他弄得都要断气了,也顾不得会不会伤到米夏──根据过往的经验应该是不
会,毕竟两人就是不打不相识的关系,没有过去的拳头也不会让他们走到今日的友好,
他知道米夏的身体素质好得很──于是他一个肘击打向后方,成功的让米夏松手。
雨果揉着脖子,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而米夏完全不受他影响,嘻皮笑脸的又搭上
了雨果的肩膀。清新的木香窜进了雨果的鼻尖,带着只属于米夏的清爽与活力。
奈灵人对于头发的保养还可真讲究了。每当两人稍微靠得近了些,雨果都会强烈的
感觉到,他们之间从小地方开始便有着天壤之别。
“雨果,还在看书啊?”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课本,米夏调笑道,“都已经是榜首了,
这么用功要干嘛?”
“请精确你的说法,只是耶拉的榜首而已。”
“难道这还不够吗?”米夏意外的挑挑眉,“自五高教育开放后,你蝉联了两届的
全校第一耶!就算只是耶拉之间的排榜也够了不起了!”
“别寻我开心了,跟我一起竞争的耶拉又有几个,我的成绩跟你比什么也不是。”
“跟我?跟奈灵比?”
“你有意见吗?”雨果问得危险,连眼睛都瞇了起来。
“哪有啊。”米夏不怕死的揉了揉雨果的头发,在对方翻脸之前便滚倒在地上,双
手大张的躺在雨果身旁,“我只觉得,不愧是你啊,果然是你会说出的话。”说罢,
他还叹了口气。他的语气之中没有讽刺,只有浓浓的感佩。
雨果轻轻笑了声,因为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他放下手上的书,和米夏一起躺到
了地上。
树影在他们仰望的视线中摇晃着,暖和的阳光和和缓的微风令人昏昏欲睡,雨果打
了个哈欠,总算想起米夏方才嚷嚷着的事情。
“对了,你刚刚想要跟我说什么?什么大家都疯了?”
“嗯……”米夏迷茫的应着,一副清梦被打扰的模样。
“不要自己睡着好吗?”雨果哭笑不得,轻轻捶了下米夏坚实的腹部。
“很好睡啊……”米夏理直气壮,又闭起了眼睛,“你想想、毕业以后就没有这么
多时间睡了耶。”
“……奈灵可还真懂得享受啊。”雨果本不想说话,只是忍不住情绪,压抑到最后
的结果还是莫可奈何地喷了一下鼻息。
耶拉与奈灵不同,早在八岁便投入劳务之中,而仅管他们也上学,却不是为了教育,
而是服务。他们致身于各式各样的专门技艺,好比说农林渔矿的一级产业,或是机械、
建筑等二级产业,又或是烹饪、园艺、洒扫庭厨的服务产业,从出生以来便由他们的
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跟着他们,也会再留传下去给他们的下一代。
生活等同于工作,因此耶拉都是彻头彻尾的务实主义者。文学、艺术、科学、医疗
等知识是耶拉作梦也无从想像的,奈灵独享的专利。
直到一年多前,他们所就读的第五区高等实验中学率先开放了耶拉也能学习学识的
权利,才让雨果等人有机会触碰到高等知识的大门。
只是尽管号称开放,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这样的改变。首先奈灵老师不愿意
教,再者耶拉学生也不愿意学,因此课程数量与上课人数也都一直不多。
雨果算是特例。他渴望学习,家里也不在意他牺牲工作的时间来读书,而雨果学习
的成果振奋了所有人权运动者和教育家的心,从成绩来看,正如他们所倡议的,奈灵
与耶拉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差异。
然而根深柢固百年的观念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得了?即便时代正在改变,想法
也跟着日新月异,毫无逻辑可言的“常识”却撼动不得,甚至光是挑战都会引起轩然
大波。只要是人都是从众的,不管奈灵或是耶拉皆如是,破坏和谐的革命行为即便再
理直气和,都只会落得一个“背叛者”的名声。
是以平权运动推展至今也有十二年了,进程却十分缓慢,比起过去好不了多少。倡
议者承受了过大的压力、缺乏支持者而身心俱疲,理想的实践者在十二年间来来去去,
却始终撑不到最后。直到最近一年,才有了实际的大跃进。
因为当今国王唯一的妹妹,举国最受人民爱戴的寇玛歌公主,嫁给了她的动物园管
理员,他是一名耶拉。
尽管民间两族通婚的案例不是没有,但是皇室认可耶拉的地位能挤身进入奈灵的祖
谱之中,这闻所未闻,因此更令人惊讶,也让全国上下认知到,两族平等的时代真的
来临了。
于是,教育、法律、政治等等各方面的平权运动遍地开花,即便坚持传统的奈灵试
图力挽狂澜,依旧挡不住这波早就存在的浪潮,它们聚集力量已久,在看不见的海面
下静静等待多时,便是为了一鼓作气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雨果?不要发呆啊。”当雨果回过神来,前一秒还瘫著肚皮酣睡的米夏已经翻坐
起身,一掌打在他的额头上。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雨果拿下米夏的手掌,“刚刚是谁睡着的?”
“是谁话说到一半就走神的?”
“是谁呼天抢地哭爸哭妈的来找我的?”
“好吧,你赢了。”米夏两手一摊,“我是想跟你说,‘权利宣言’终于通过了。”
闻言雨果终于微微撑大了眼眸,难怪米夏说全校的人要疯了。
“人皆生而自由;在尊严及权利上均各平等。人各赋有理性良知,诚应和睦相处,
情同手足,不分种族、肤色、性别、语言、宗教、政见或他种主张、国籍或门第、财
产、出生或他种身分。”
权利宣言的通过,等于正式宣告耶拉和奈灵之间的平起平坐,也意即将建国百年以
来的惯例全部废除,从此以后,不管耶拉或是奈灵,都能够享有一样的自由和权利了。
——真的是这样吗?
“怎么了,你看起来没有很开心?”
“没什么,只是……”雨果欲言又止,因为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跟我说啊,怎么了?这是好消息不是吗?耶拉总算能够不用被歧视对待了,你也
可以去上所有你想上的课了,没有老师可以拒绝你,就算那些老顽固再不爽都一样,
除非他们想犯法。”
米夏说的很热血,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他早就对于自己的朋友倍受眼光深感不满。
他与雨果认识已久,知道雨果是多认真的学生,比起绝大多数的奈灵都要认真得多。
很多学问教给他们是浪费,但给雨果就不同了,雨果能发挥这些知识的价值,这才是
教学与传承的目的,不是吗?凭什么因为一点阴影就限制了雨果的发展呢?
“……你真这么想?”雨果看向了米夏,掀唇笑了。
“难道不是吗?”
“没有啊。”雨果笑着拍拍米夏的手臂,“我羡慕你的乐观。”
“雨果!”米夏有点不高兴了。雨果的语气太过高高在上,好像洞察了一切,尽管
他知道在两人之中他是比较笨的那一个,但也不代表雨果可以这样跟他说话。
“我是真心这么说的,没有讽刺你。”雨果连忙澄清自己,可忍不住还是叹气。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呢?”米夏还是很不爽,雨果的语气却太无奈了,令他想发脾
气也发不出来。
“你是个瞎子,我的朋友。”雨果在米夏爆跳起身之前,伸手先制止了他的怒火,
“你看不出我们之间的差异,因为你从小就习惯跟我们这种人混在一起,这没有什么
不好,我也很感激;但是米夏啊,这世界不是那么理想的,我们的差异……永远都会
存在,绝对不是一个法案、一个宣言就能改变一切的,至少不是现在就能做到。”
“你也太悲观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无论如何是个进步啊,难道这不值得高兴
吗。”米夏揪住了雨果的领子,将对方的脸捧到了眼前,“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最
近谁欺负你?要不要我帮你打回去?”
“不是。”雨果哭笑不得,拉开了米夏的手,“我被欺负了哪里需要你?你也领教
过我的拳头的。”
“但你表现得很怪。”米夏左看右看,确认雨果是真的看起来没事了,才抱着膝盖
赌气,“这是你会说的话吗?你刚刚还生气我看不起耶拉呢。”
“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说。”米夏真委屈了,蹙著眉大叫,“你再之前还因为耶拉被歧视
羞辱跟我打架呢,现在却说这种话……”
“那是因为你讨打。而我们现在在讨论的可是大环境问题,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了。”
“我……”米夏很不服气,尽管雨果说得对,他俩如今说的是全体的问题,是他小
家子气以己度人了,以为他怎么样全天下都会同他一般,然而他还是有话想反驳,
“我哪里讨打了?”
“你哪里不讨打?你好好回想自己说说看?”雨果笑着,想起过去让两人有交集的
那件事仍令他深感米夏这家伙真的是个白痴。
米夏反驳不能,就那个事件而言他是蠢透了,他完全不能帮自己辩解半句。所以他
缩了缩身子,将本就不大的身形缩得更小。
雨果看着好笑,米夏的单纯和直率总令他羡慕,(当然也曾让他恨得牙痒痒),也
终究让他对米夏很是心软。
他举起手,摸了摸米夏漂亮的头发。
“雨果。”
“嗯。”
“我真的不懂,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之间要有这么多不同。”米夏茫然地说,他看
著雨果的腿下,“就为了这一块东西吗?”
“这块东西……”雨果忍不住又笑了,半是自嘲半是被米夏逗乐,“这是影子噢,
光之子民永远都不会拥有的黑暗。”
在奥罗兰的创世神话中,令所有奈灵人骄傲的是,他们是光神曦和的后裔。他们美
好、正向、善良,不知“恶”是何物也不明什么是“坏”。在光神的庇佑之下他们的
世界就是那样,令人向往的乐园。
直到有一天,一个奈灵产生了从未拥有过的情绪,对象是他的弟弟。
他对于自己的手足瓜分了母亲的爱感到憎恨,对于其始终举著双手跟在身后感到不
耐,那样的情感愈来愈强烈,终于凌驾所有的理智。
他终于下了手,而他的亲弟弟倒卧在血泊之中,再也不会动了。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桩手足谋杀,曦和因而震怒,祂无法原谅自己的子民竟会如此。
曦和剥夺了他身为光之子民的荣宠,并且惩罚他,让他所弑之兄弟永远跟随其后,
无法摆脱。
从此,他的脚下有了如罪孽一般抹灭不去的阴影,在曦和的圣辉之下无所遁形。
也从此,该名奈灵的后裔,被称呼为耶拉。
“有影子是什么感觉呢?”米夏踢了踢土地,脚踝使力的在雨果的影子上来来回回
碾踏,那是他生来便无法拥有的东西。
他不明白那会是怎么样,倘若他举起了右手,影子也会跟着举起右手;倘若他踢踢
左脚,影子也会踢踢左脚,那样不是很可怕吗?永远被监看着,仿佛在说,你的一举
一动我都知道,我看在眼里,我也正做着同样的事。
家中长辈总说那是罪孽,耶拉生来便带着原罪。可米夏也永远都想不明白,所谓原
罪到底是什么?
“你问过我好多次了。”雨果笑了笑,知道他的朋友又为了老问题钻牛角尖了,
“没有什么感觉,你怎么踩我都是不会痛的。”
“所以我殴打你的影子,你也不会痛吗?”米夏高举右手,作势要捶打。
“你的手应该会比较痛。”雨果诚挚地说。
“那我就真的不懂嘛。”米夏忿忿不平,困惑的摸了摸那块不属于他的阴影,“这
种东西……到底为什么会你有我没有呢……”
雨果回答不出来,因为他也不知道。而如果他回答了,不过是再说一次他们都知道
的故事,再次将耶拉的黑暗合理化而已,让他们本恶的人性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
雨果并不认为是这样。
他有同样的困惑,这样的阴影真的是由此而来的吗?耶拉真的就是如此不堪吗?他
拒绝认同这一切,他想要相信他所相信的——耶拉与奈灵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米夏,真的不知道。”他由衷地说,不由自主往后坐倒,望向很高很
蓝的天空。
这是他的世界,不完美、但是他用尽全力在生存的世界。
“但是,我希望这再也不会是个问题了。”雨果喃喃地道出他最深处的渴求,他看
向了一旁的米夏,深刻的望进了对方的眼底。
“我希望‘权利法案’有用,我真的这样希望。”雨果说,他没有意识的轻抚着手
中的书本,浅浅叹了口气,“我希望这个世界能更好。”
米夏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他啧了一声,手握成拳,“哗达”地揍向了
地面。
“就说手会痛了!”雨果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抓住米夏疼到在空中甩来甩去的手掌。
“嘶——”完全自作自受的米夏抽了口气,却依然热血沸腾的反握住雨果的手,
“可以的!我们会看到那一天的,没问题的!”
“虽然很慢,但是已经有在进步了,有在变化了,所以会愈来愈好的!你现在就好
好唸你的书,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一定会的!”米夏猖狂地笑着,用力揉乱了雨
果的头发,“这种看得见摸不著的东西才没有那么多标签呢。”说罢,他又跺了一下
雨果脚下的阴影,丝毫不把什么黑暗原罪放在眼里。
真的是很嚣张啊,虽然雨果感激米夏用自己的方式在为他打气,但侵犯影子这种事
情在耶拉之间可是相当失礼的。然而雨果没有提起,因为他决定认同米夏的说法,放
下他的脚下,不再如此看重它,当它是一回事。
就只是一块影子而已,就像万事万物,树木、花草、建筑都拥有的影子,根本不值
一提啊,只是他们自己放大了,而所谓标签也都是他们自己贴上的。
如同权利法案说的,他们是自由的,不该有界限。
“你要是再敢碰我的头发一下,我就不客气了。”今天三番两度被这人如此放肆对
待,雨果可是忍耐多时了。
“齁齁这样说总算又像你啦,来啊来啊。”米夏不知死活,朝着雨果继续作出挑衅
的手势。
雨果没有让他失望,既然米夏如此讨打,那他断没有拒绝对方要求的道理。于是他
放下手中的课本,慢条斯理卷起袖子后,朝着很明显就是皮在痒的那个人扑了过去。
属于奈灵和耶拉少年雀跃的嬉闹声便在校园一隅快乐地响起,应和着他处对于权利
法案的各种评价显得滑稽,风雨欲来的前奏。
TBC
* 开新坑,自大饭店以来再次书写我所掌握不住的文字
* 尽量日更但不保证,如今我还看不到情节的尽头
* 权利法案取自世界人权宣言之翻译,愿有朝一日世界真的能够如此
*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