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兄今日好兴致。”
纪莲迎上前去。看见阎君的表情,便心下了然。
阎君,怕是没对方宁说实话,表明自己的身分;但他只消看方宁一眼,便知晓方宁心
中肯定有所计量。
“这一位是我们茶馆的客人吧?里头请。”
笑着把人让进茶馆;纪莲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介绍,阎君便留意到茶馆有客人。此人-
-不巧还是个熟人。
那是个年轻僧人。穿着黑色长挂,连缦衣也没搭,只是随意坐在那儿。阎君见着这僧
人,心底暗叫一声不好。但眼下这景况,他又没法子逃。
“阎--檀越,久违了。”
僧人显然是看见了阎君,只是纪莲一个摆手,表示目前不好揭破阎君的身分,他也就
当成卖给纪莲一个面子。而看着阎君几乎是极不情愿地跨过茶馆的门槛,僧人便站起身,
双手合什。
“不知道这位檀越怎么称呼才好?”
略过阎君不问,僧人笑着招呼跟随记莲走进茶馆的方宁。纪莲则只是淡淡地安排座位
与酒水,他是太熟悉方宁了,根本不需要担心他会在这样的场合进退失据。
“敝姓方,单名一个宁字。”
他听见方宁说。还是那么充满自信,却又不惹人生厌的语调。
他转过身,迳自进了厨房。
*
“两位到访之前,和尚正与孟檀越说起渡化之事。”
两位就叫我和尚吧,称呼尔。僧人爽朗地对阎君与方宁说。看着纪莲总算是从厨房里
端了温好的酒出来,便一击掌,延续之前的说服。
“和尚也忒大胆的。”纪莲像是与僧人很熟捻了,只一笑,也不讲究什么礼节。
“我就跟你说实话啦──你可知我在生死簿上的杀业有多少?渡了我,可债还在呢。
”
半是开玩笑地说。阎君起先听见僧人又想要渡化纪莲,原先还不大高兴;但听见纪莲
说话,却又隐隐因为纪莲的婉拒而隐隐有些占了上风的得意。
然而,僧人却不以为意:
“既是要渡化孟檀越,自然檀越的杀业也由和尚一身当之。轮回和尚去得,地狱和尚
也去得。”
这酒就不行了,喝了不好交代,僧人笑道。和尚说什么呢,纪莲很是不以为然。我造
的杀业,凭什么要给和尚担著?我孟某人扛不起吗?他的话音才刚落,和尚便往前一探:
这言下之意可是,孟檀越当得,和尚我当不得?
纪莲愣了一下,听懂了僧人乃是暗指自己与阎君的约定。虽说明知自己就是回避这个
问题,和尚也不会穷追猛打,但他毕竟一辈子要强,此时竟是落入进退唯谷的窘境。也就
在此时,方宁开口了。
“小子唐突。”他站起身,添了一杯酒,“敢问--大师法号?”
僧人则不疑有他,只是连连摆手道:“拘泥什么法号呢?我也不是什么大师,叫我和
尚行了。”
怎么能这么失礼?方宁一边笑,一边把酒杯放到僧人面前,虽说是借花献佛,但还是
大师请赏光,喝下这杯酒吧;而听见方宁这么说,阎君则一下子慌了手脚:
“我说你啊,怎么能劝大师喝酒呢?这也忒失礼了!”
虽说这和尚惹人讨厌,但毕竟是个有道高僧。圆寂后就超脱轮回之外,上头也给了特
权,让他能够游走三界,渡化应渡之人、可渡之人。而这和尚,生前就是个不羁逍遥的性
子,圆寂后也未改其性。但即便如此,喝酒这件事啊……
“阎兄此言从何而来?”方宁像是很惊讶,对着阎君问道。唉呀你不晓得吗?饮酒触
犯五戒,这是连我都知道的。阎君显然有些气急败坏的,方宁却只是失笑。
“因何不可饮酒?”
--像是察觉了方宁的意图,僧人却没有阻止阎君。只是听着阎君细细地与方宁说明
何以有不可饮酒之戒律:
“佛说或有因饮酒而破偷窃、杀生、妄语、邪淫四大罪。”
阎君说的很认真,方宁则露出一脸的不以为然。大师岂是因为一杯酒而犯罪之人,他
说。那是,阎君听见这句话,虽然心中有无数腹诽,但在这一位面前失仪失礼,就连他贵
为阎君之尊,都有得好受。然而,方宁却只知道不依不饶地纠缠眼前的那杯酒:
“那么为何不饮酒?”
方宁说。是不是直接把这个人直接赶上奈何桥啊……阎君捏了一把冷汗,但此说这些
都晚了,他只能硬著头皮回答:
“因为戒律如此。”阎君说。
“为何要守戒律?”方宁问道。
“自然是大师的决心如此。”不再与方宁绕那些大道理,阎君决定抄个捷径。此时僧
人一拍额,叹了一口气。方宁则举杯,自己喝干了。
“既是如此,这位孟先生看起来也有其决心所在,大师就不勉强他吧。”
他笑着说。至此,阎王才会意过来,这方宁是绕着圈子,利用他反驳了僧人;但驳的
也是僧人想着要渡化(也就是带走)纪莲的心思。当然啦,堂堂阎君被一介亡者利用,那
是有些丢面子;但想到人家好歹是替他保住了河这岸的看守人,阎君也就撂开手,不再追
究了。
*
这就是他认识的方宁了,纪莲想。圆滑且世故,精于算计却又绝不惹人生厌。
他肯定不知道阎君的真实身分,但想必已经猜出阎君的身分不一般,因此特意结交。
而僧人呢,则不是他能应付的,就干脆都说实话,且避开正面交锋。余下一个他,看起来
似乎没有威胁,也无从掌握。但纪莲很清楚,方宁太习惯掌握全局。眼下只是缺一个机会
,让方宁出手试探自己的底细而已。
“方檀越一双慧眼。”僧人笑着说,但可惜了,檀越不是和尚可渡化之人。方宁则只
是爽朗一笑,像我这样罪孽深重、背信忘义之徒,若能够被渡化,恐怕太过有伤天理吧,
他说。
“佛家素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语。”僧人笑道,“只檀越心有所求,来到此地之
后仍抛掷不下。虽说一片赤诚令人感动,却也可惜了檀越的本心。”
“大师说的极是。”方宁笑着说,虽说生老病死在所难免,但小子在来路上已经发心
,无论如何都要在地狱中寻找一人。所以地狱是一定得去的。方宁说,就是不得相见,他
也希望能够与那个人待在同一处。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阎君坐在一旁听着,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好奇起来。
方宁低下头,笑得很浅。
那是他恋慕的人,他说。
被他辜负的,他所恋慕的人。
*
纪莲很清楚,他与方宁之间,是由算计开始,也由算计结束。
结识方宁时,他已经是神机营的把司官。官位虽然不大,但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坐
得上这个位子,在当时也是头一份。方宁彼时还只是三千营燕山左卫主官的一个新进幕僚
,心有鸿鹄之志,但仍在浮沉之中。
他们在一场饮宴上结识。他向来以脾性不好而闻名,特别是对那些把他当女子看的混
帐。在那场饮宴中,一个向来与他不合的三千营彭城卫主官出言不逊,最后以他们二人斗
殴作结,一人死、一人伤。
彭城卫主官死,纪莲伤。原来是该以军纪严惩纪莲,但好的火枪手已经不多,纪莲又
是教习级别,再加上确实是对方挑衅,三大营的主官合计后只降级罚俸,再加五十军棍就
了结这桩命案。
很久以后,纪莲才晓得,方宁整整花了一年想着该怎么算计匡他入局。如何促成饮宴
,如何阴错阳差,让两个仇人同席。斗殴之后,如何说动自己的主官替纪莲说话,如何让
自己站到纪莲眼前。
你这一套一套的,我没法子想。那时,是方宁向他坦承;他并不生气,只觉得其实也
好。
他懂的只是往来应酬,温佑那时也还只是个少爷,是需要一个参赞。纪莲看多了宦海
浮沉,很清楚自己其实应付不来那样的心计交锋。所以虽说彼时他还不晓得方宁的心思,
但仍很快地选择与方宁结交。两三年后,纪莲想定了可以与方宁推心置腹,甚至考虑过把
三娘嫁给他。
那时他是怎么与纪莲说的呢?他说自己惯常了与人摆弄心计,实在不是什么良配,是
绝计不好耽误三娘的。温佑虽说单纯了些,却是个厚道人,与自己完全不同。若是要为三
娘着想,自是该把三娘嫁给温佑。
文宗当然是好的啦,那时他唤著温佑的字,一边还有些犹豫。但守朴──方宁的表字
──思绪更谨慎细致些,他说,要保三娘一世平安,文宗是有些太天真了。
清远啊,那时,方宁只是微微有些苦笑的。清远,是方宁替他取的字。
“要一世平安,就更不能找我这样的诡谲无行之徒。”他说,“善泳者溺,善骑者坠
,像我这样的人,迟早栽在自己的算计里。”
*
“这位先生不知道怎么称呼?”
见着是个空档,方宁转过头,笑着问他的姓名。他礼貌地点了点头,敝姓孟,叫我孟
郎就可以了。
孟檀越守着这冥河,僧人笑着说,你还得到这儿来,从他手上领一碗孟郎汤,抛下前
尘后才能再入轮回。
“孟兄一直都守在这儿?”方宁像是很惊讶--也或许是真的很惊讶,纪莲想。但方
宁毕竟是个几乎一辈子都滚在刀尖上的人,就算是惊讶,也就仅止于此。
“方兄可是有想打听的人?”他听见自己笑着问。孟兄好见识,方宁笑着叹息,我这
点小心思,自是逃不过孟兄法眼。
“不知道孟兄是否见过一位名叫纪莲的亡者?”
方宁说。此人面目俊秀,几乎有如女子。但脾性恐怕不是太好,若将他当作女子对待
,肯定会引发一番风波。一旁阎君听着,才逐渐回过神来。他瞧了一眼纪莲,纪莲却没瞧
他。
这么说来,先前纪莲请他通融宽待的,似乎就有方宁此人……
“方兄,来往这冥河两岸的人可多了。”虽然没理会阎君,纪莲却也没闲著。他笑着
又为方宁斟了一杯酒,一边说道:。
“要记得那么多人是不可能的。再说,等到方兄回到这里来,一碗孟郎汤下去也是前
尘尽忘,何不就像是大师所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吾心与大师、孟兄同。”方宁笑叹,我决心如此。
*
不管是年轻时的方先生、方大人,日后的方老相,世人多半说他杀伐明快,从不犹豫
踌躇。‘但就是少了点人味’,他知道有些人私底下是这么说的,特别是与和煦通达的温
佑相较。
其实也没什么,毕竟这些事--朝堂也好,家事也罢,都没有那么紧要,也没有什么
是损失不起的。用得上就留着,没用了就舍弃。对他来说,这是理所当然之事,而纪莲从
来都是唯一的例外。
“年少时不懂事,总想着这人。等到我想通了个中原由,却又说不出口。”
方宁叹息著说。纪莲那张生来俊秀的脸孔,不知道让他吃了多少亏。就是风霜烈日下
,也不曾减去那张脸上的精致分毫。特别是纪莲终身未娶,很有几个混帐在外头说三道四
、风传些不堪入耳的谣言。但纪莲是个硬脾气的,从来不肯对外多一句解释。方宁不是没
有劝过纪莲成亲--他最绝望时,曾想着如此一来,一方面能够绝了自己的念想,也堵住
外头人的嘴。
然而纪莲却只是皱着眉头说,他就是个当兵的,什么时候死在外头根本不晓得,何必
耽误好人家的姑娘?更何况,一个三娘就操碎他一颗心,又怎么能去多想什么成家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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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死呢(眼神超死)本来设定方宁只是一个单纯的负心汉
而已,写着写着他又自己发展起来,表示我可不是个单纯的负心汉……(眼神超死)
稍微整理一下,纪莲、温佑与方宁的字都有点我自己的恶趣味在,
所以坏脾气又执著的纪莲字“清远”,
完全不走威严路线的温佑字“文宗”,
花花肠子到我超烦的方宁字“守朴”。
应该是下一次贴文时,方宁篇就会结束了(眼神继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