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车子已经走到市区,我马上吩咐成叔改道。已经是最后的上映了,上片的电影院就剩下两
三家,也并不位于热闹的路上。当然是正规的电影院,但是规模小,其中有一家放映厅位
子少,可是维护十分干净,就去那里。
只是答应了看电影之后,檀谊沉就仿佛更没有谈天的兴致,其实我问什么,他还是回答,
然而那态度完全不热烈。照理不会这样的气氛,好像他对看电影并不期待,然而是他亲口
应下。突然我感到闷起来,向来会说的话一时很困难出口。我向后靠在椅背,感到前所未
有的沮丧。
可是我马上就振作了。至少现在他答应了我一次,也不算完全的失败。
电影院在一条巷子里,车子停在外头,我和檀谊沉走路过去。巷子两边是一路的房子,那
高度不高于三层,大概附近有电影院,有的充作店堂用了,卖水果及小点心,当作看电影
的零嘴。我是看电影不吃东西的人,可是别人喜欢,也不会阻止去买,然而檀谊沉就这样
走着,完全不看那些东西,倒要我引他去注意,他淡淡的,通通婉拒。
到了电影院,今天礼拜六,这时间却没有什么人。其实通常会到这边看的客人本来也不多
,又是上映一部冷门的即将下档的电影。我上前买票,正可以赶上下午四点的那场。我与
檀谊沉一块进到放映厅。
厅内总共十排的椅子,差不多要开演了,一个人也没有。我按著票根找到位子,是中间一
排靠中间的位子。檀谊沉在我右手边坐下。没有一会儿,厅内的灯光暗下来,通道的门就
关了。
前方大萤幕上出现画面,准备放映了。
这部电影是旧片翻拍,旧版本的女主角之一是我妈。照理这电影怎样也该引发媒体的注意
,然而从选角开始到拍完了的新闻寥寥可数。上映以后,宣传也不足够,以及演员都是新
面孔,大家认识不深,更不会提起兴趣。其实演员表现不俗,都是一时之选。
这电影我看了两遍,虽然知情全部细节,每次看还是喜欢。然而今天半点不能专心在看电
影这件事上,只是注意檀谊沉动静。这里只有我与他,其实说话并不用担心,假如今天换
成别人,大概已经忍耐不住与我谈天起来了。他是始终静悄悄的,完全不会坐立不安,似
乎对这电影情节发展缓慢也不觉得无聊。
我还是朝檀谊沉看去,他倒没有通常那样坐姿挺直,跷著一条腿,身体微斜向了右边,那
边的一只手靠在扶手托住了脸。萤幕上的光影在他脸上一闪一闪的,时黑时亮,使那神气
一下清楚一下模糊。他闭着眼睛。
我霎时怔了,又仔细看,发现他真是睡着,一时不知道该什么想法。也还是转不开眼睛,
只管盯着他看。
他的嘴唇轻阖住,色泽浅浅的,与肤色一比,又显得红润。皮肤白,便更衬眉毛与睫毛的
浓黑,可是细致,现在那眼睛是闭上了,但是完全可以想到那打开来的样子,也是黑幽幽
的,好像山中夜里的一潭凉水,冰冷的,有时好像危险,然而忍不住想要靠近,甚至坠入
。
我不禁凑近,他还是闭着眼,没有醒。我想着应该吻他,然而完全不敢冒犯,对谁都没有
这样子过度顾虑。我伸出了手,指尖轻轻地划在他的脸庞,简直形容不出在指尖停留的是
怎样的感觉。脑中都是他的样子,仿佛也听不见别的,就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非常快的
,咚咚咚咚,鼓吹着某种情绪,有什么在心头萌动。
那对闭着的眼睛仿佛要张开来,我竟感到慌张,连忙收回了手,掉回去坐好。可是对着萤
幕看半天,心情也不能平静。上头还在演着,演什么已经不知道。我还是偷看过去,檀谊
沉并没有醒来,倒是看见他垂下撑住的手,整个朝着另一边斜过去,半边脑袋几乎是靠在
另一张座椅的椅背边缘。
我想了想,便起身绕到他的右边位子坐下。我轻轻地扶起他的头,让他靠在了我的肩上。
直到电影演完了有一会儿,檀谊沉才醒来。这里不太会清场,我便还是坐着,突然檀谊沉
直起身,当然要看见灯光完全亮起来了。他抬手盖了一下子眼睛,便朝我这里转来。我对
他微笑。
檀谊沉开口:“抱歉,我睡着了。”这口气如同通常那样的平静。
我笑道:“不,是我不好,其实这电影真的太闷了。下次我们看别的吧,你喜欢什么类型
的电影?”
檀谊沉静了静,突然说:“我确实不喜欢看电影。”
我愣了一下,可是马上想了明白。其实他上次说过了不喜欢,只是怎么会当真,以为他敷
衍,然而今天他答应与我来看才是真正敷衍。我一时沉默。简直想不到他这样不肯与我发
生任何的亲近。
这时电影院的清扫人员进来了,大概想不到还有人,整个吓一跳。其实也不便再待下去,
我便起身,檀谊沉也是站起来。我走在前面,他在后头,出了影厅,听见他又说:“以后
不要再问我看电影了。”
我霎时心情又感到敞亮,便站住,回头:“我知道了,以后我只问你一块吃饭。”
檀谊沉看着我:“我说过,我不是很好聊天的对象。”
我微笑:“我记得,不过我有些朋友时常也喜欢安静一个人,不过完全不影响我和他们之
间的往来。吃饭时也不见得需要谈上许多话,就是见见面,或者我说过的,你听我说,我
保证你不会无聊,也不会觉得吵。”
檀谊沉安静了一下子,开口:“我们还是不要往来比较好。”
我真正对他的抗拒很感到不理解:“到底为什么?”
檀谊沉却道:“那到底为什么你一定要跟我来往?”
我一怔,马上一句话要说出口,通常对别人也容易说的,可这是他,突然怕唐突。我顿了
顿:“交朋友哪有什么为什么。”
檀谊沉看着我:“我们不方便当朋友。”
我不以为然:“可是我认为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更方便了。”
檀谊沉淡道:“你只是短暂地对我发生好奇心,经过这段时间接触也应该够了。”
我道:“但是你一直没有给我了解你的机会。”看他不说话了,又道:“我是发自内心想
要和你结交,从来和我二姐没有关系。认识你之后,才知道你是谁,但是当时我已经表达
了交朋友的诚意。”
檀谊沉静默著,那神气还是冷淡的,仔细看,又好像不那样冷了。突然他道:“你一般认
识朋友的时候,都是那样子说话?”
我一呆,可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檀谊沉还是看着我,摇了摇头。突然他往前走,我怔了怔,立刻跟上去。我感到不用再劝
下去了。本来他的抗拒也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道理,假如他真正很厌恶我这人,大可以直
白地告诉,不需要拐弯抹角,况且我能够感觉出来,他不是不敢伤人心的。或者是因为有
一层我二姐的缘故,然而他看上去也并不在乎。
走出电影院后,我道:“我送你回去。”
檀谊沉安静了一下子,道:“我需要到诊所去一趟。”
我微笑道:“那我送你过去。”
檀谊沉朝我看来一眼。不过,这次他确实地接受了我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