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再说吧。”
连一点预警都没有,直到提示音传入耳里,张贸成才知道自己被挂了电话。
他本来还在等简伶琳说更狠的话,毕竟打人是事实,以自己的立场也没资格讨价还价
,但他都准备好接受砲火了,简伶琳的反应却不如预期。
以前那些熟悉的:“你去死啦!”、“是有什么毛病?”、“下次再这样试试看!”
通通都没出现,少了这几位嚣张的常客,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就像以为搬的是重箱子
,结果里面空无一物,害他用力过猛跌坐在地。
要不是迫于压力,他本来不想这么快就道歉的。他实在想不透,都已经是大人了,为
什么吵架还要打小报告?现在是要指著对方鼻子争论谁先开始,然后再让爸妈决定怎么处
罚是不是?
张贸成越想不舒服,一分钟前他还摆低姿态乞求,现在又开始考虑离婚的必要。
奇怪了,他又不是没其他事要忙,干嘛浪费时间去哄一个生气的人回家?周日他还要
去参加客户的开幕,明天已经是唯一能休息的日子,现在却因为这件事全毁了。
真是做什么都失败。
张贸成仰天长叹,他漫无目的地在屋里乱绕,走着走着差点被厕所前的地垫绊倒,他
踢一下想移回原位,地垫却纹风不动。
这下张贸成终于找到能出气的替死鬼,他对着地垫一阵猛踹,最后干脆拿起来往墙壁
砸,两者接触的瞬间传来震耳巨响,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耗掉大量力气之后,脾气也随之离开。看着乱成一团的客厅,张贸成抱头蹲下,他好
想离开这个家,最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力道细微但急促,他怀疑这声音可能已经持续一阵子了,只是刚才五官被堵住
,就算想听也听不见。
张贸成起身后没有马上去开门,他先把地垫移回原处,再捡起地上的遥控器、整理歪
掉的椅子、灯全部打开,最后环视整个客厅,确定没有明显破绽才往大门走去。
门被打开的时候,妈妈正举着手准备再敲一次,她的脸上写满惊恐,看到张贸成出现
,便急忙把他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
“刚才是什么这么大声?”
他决定无视这个问题。
“妈,就说妳不用来了。”虽然不是很情愿,张贸成还是侧身让妈妈进到家里。
“那怎么可以?亲家母都打电话给我了,一定要去跟人家解释清楚。”
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好几次,为了不让妈妈去岳母家,他还急着打电话请求原谅,结果
简伶琳还是不给他希望,非要看到他下场悽惨才能气消。
他实在很难原谅,简伶琳明知道妈妈容易想太多,却还是要利用这点来报复他,甚至
自己不敢做,就让脾气暴躁的岳母代劳。要不是这对不可理喻的母女,妈妈就不会不顾他
的劝阻,宁愿搭出租车横跨一个县市也要赶过来。
“妈,拜托让我自己去就好……”
“不然也告诉我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妈妈放不下心,视线一直
追着张贸成的脸。
“我电话里有说了,就只是普通吵架。”
“如果只是普通吵架,伶琳为什么说要离婚?”
为什么、为什么……张贸成觉得自己被逼到死角,左右都是墙,打破一道还有另一道
在等著,根本永无止境。
“你……有做什么不能原谅的事吗?”
他猜妈妈想说的应该是外遇,但又难以启齿。
“没有。”
“那为什么会这样?还是你工作上有什么困难?”
“真的没事,妳不要再担心了。”
“你应该也没动手吧?”妈妈并非真的在提问,她的口气还比较像是为了接近真相,
而必须先排除不可能的答案。
追着张贸成的脸。
“我电话里有说了,就只是普通吵架。”
“如果只是普通吵架,伶琳为什么说要离婚?”
为什么、为什么……张贸成觉得自己被逼到死角,左右都是墙,打破一道还有另一道
在等著,根本永无止境。
“你……有做什么不能原谅的事吗?”
他猜妈妈想说的应该是外遇,但又难以启齿。
“没有。”
“那为什么会这样?还是你工作上有什么困难?”
“真的没事,妳不要再担心了。”
“你应该也没动手吧?”妈妈并非真的在提问,她的口气还比较像是为了接近真相,
而必须先排除不可能的答案。
张贸成的心快速下沉,他不清楚简伶琳跟岳母揭露了多少,刚才也来不及讲到重点就
被挂电话,这种事如果没先串通好,之后被简伶琳戳破可就难看了。
张贸成现在满心恨意,不只恨简伶琳、恨自己,也恨上天给的考验。
“只有一下。”
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妈妈直接愣住,张贸成赶紧补充:“是不小心的,那时候她太
激动了,她也有推我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你有打伶琳?”妈妈好像没在听他解释,脸色越来越苍白。
“其实也不算,我记得没很……”
“张贸成。”
听到自己的名字,张贸成闭上嘴巴。
“我再问一次,你真的有打伶琳?”
他的沉默形同默认。他们面对面站着,中间仿佛隔了一道屏障,等到浓雾散去,人也
看清了,妈妈才终于接受了事实。
“是我的错。”听妈妈如此断言,张贸成连忙反对。
“妈,真的不是……”
“就是我的错,你是我儿子,是我没有教。”妈妈的呼吸紊乱,张贸成伸手想扶她坐
下,她却后退一步。
“我以为我不用教!”
看到妈妈已经用尽全力,喊出来的却是气游若丝,张贸成的心也跟着刺痛。要是神能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发誓绝不会再说实话了。
“对不起。”
张贸成忘了这是今天第几句对不起。他究竟是逼不得已,还是真的犯了这么多错?
妈妈没有回应他的道歉,短时间内经历奔波和情绪波动,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张
贸成不敢再出手帮忙,只能让她自己扶著椅子坐下。
“伶琳那边我有打电话跟她道歉了,等下我就去求她回来。”为了缓解妈妈的情绪,
张贸成表面上说得乐观,内心却是凄风阵阵。
“你要用什么求?”
用什么求?道歉还不够吗?自己大部分的薪水都给简伶琳管了,未来买房也说好是登
记在简伶琳名下,总不能说连车也过户给她吧?
“什么都可以。”他没把握地回答。
妈妈叹气,似乎跟张贸成一样对这个答案没信心。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过了许久
才开口:“你都不记得了吗?”
躲不掉的还是躲不掉。从妈妈踏进门开始,张贸成就一直祈祷这个话题不要出现,但
从妈妈的表情看来,他们想的显然是同件事。
你都不记得你爸了吗?
如果还有其他选项,张贸成会很乐意接受。可是他不可能会忘,即使已经有很长一段
时间,这个人的存在就跟忘掉没两样。
明确一点来说,他记得爸爸的名字,也记得他做过的事,但就只有长相怎么也记不起
来。这不是时间造成的记忆流失,而是他本来就很少在明亮的地方看爸爸的脸。
那时他年纪还很小,每天只要接近晚上八点,妈妈就会要他带着张美瑜回房间把门锁
起来,除非有听到约定好的三下敲门声,否则绝对不能开门。
刚开始他还以为这是某种刺激的游戏,因为每次只要开门,爸爸的心情通常都很好,
还会给他零食和玩具,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进小学后。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开过门了。
张贸成每晚都待在房间陪年幼的妹妹玩,张美瑜只要玩累了就很快睡着,他则是躺在
床上,时而闭眼、时而睁眼,竖起耳朵注意外面的声音。
客厅的门打开、客厅的门关起来、拖鞋一步两步、烦死人、玻璃摔碎、匡当匡当、干
你娘、操机掰……
对年幼的张贸成来说,这些声音就像打雷,待在房里虽然不会被伤害,但只要越大声
就越可怕。好几次张贸成贴近门板想听妈妈的声音,妈妈却像消失了一样,从头到尾只听
到爸爸在咆哮。
他保持清醒还有另一个目的,偶尔爸爸酒疯发过头会想闯进他们兄妹的房间,每当察
觉脚步声快速接近,张贸成就会冲下床握住喀喀作响的门把,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怕三小!当恁爸要杀人啊!”
“不行!他们在睡觉……求求你!啊啊啊啊!”
这下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妈妈宁愿把嘴唇咬破也不肯发出声音。
妈妈的尖叫比任何辱骂都来得恐怖,一听到这个声音,张贸成就像被拖到了屋外,闪
电以厘米之差打在脚边,烧穿他的鞋子、震破他的耳膜,逃不了也无处可躲。
张美瑜被吓得嚎啕大哭,张贸成却不敢放开门把去安抚,因为爸爸正在用身体撞门,
也可能是扯著妈妈的头发在撞。被两边夹击的张贸成,最终也跟着妹妹一起哭起来。
人的一生可以做许多次恶梦,但总要先醒来才会有下一次。当张贸成听到大门轰地被
甩上,就知道爸爸又不在家睡觉,这样的平静至少能维持到隔天晚上。
张贸成回到床上,等待妈妈像平常一样开门进来陪他们睡觉。这时张贸成如果还很清
醒,就会感觉到旁边的床单不时被拉动,两声轻微、一声明显,断断续续传来压抑不住的
抽泣。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死”的定义就是门后的那片区域。有时连作梦也会梦到
,自己打开门,门后是一条漆黑的楼梯,曲折又漫长,然后毫无例外的,尽头总会有一具
面部朝下、披头散发且血肉模糊的躯体。
“妈妈。”张贸成隔着距离呼唤,见妈妈没有反应,只好走到她身边蹲下。
“妈妈!”
张贸成已经蹲到腿酸,眼泪也快要掉下来。好险妈妈终于听到了呼唤,她缓缓睁开眼
,似乎刚从某个很远的地方回来,一起身就扶著额头缓解晕眩。
但这已经够了,见到妈妈还活着,张贸成喜出望外,他想起刚才地板有一颗牙齿,便
立刻匍匐在地上寻找。
“妈妈,牙齿。”
张贸成把找到的牙齿塞进妈妈手里,妈妈目光呆滞地望着手心,要不是肿胀的眼睛半
开着,张贸成还以为她又昏过去了。
从当时的七岁到今天的三十二岁,张贸成都没再见过谁有相同的哭法。在沉默之后,
妈妈突然打破寂静,像要把整个人由内而外掏空一样,用全身的力道把泪水和悲鸣推出体
外,哭到到最后眼泪没了,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剩一具摇摇晃晃的空壳,就算倚在一个七
岁小孩身上也不觉得沉重。
两个礼拜过后,趁著爸爸出远门的机会,妈妈快速收拾好他们的衣物和生活用品,说
接下来要到旅馆住几天。那时张贸成很兴奋,以为离家就像户外教学,没想到他们第一个
去的地方不是旅馆,而是警局。
那时他和张美瑜缩在警局的长椅上,有两名员警一直想劝妈妈回去,其中一个甚至还
提议要找爸爸过来协调,说他们看多了夫妻吵架跑来报警,结果事后都后悔。
“看看他们年纪都还这么小,妳也替孩子想一下。”
“我已经在想了啊!”
和平常轻声细语的形象不同,妈妈情绪激动地跟员警争辩,可能是害怕如果不大声说
出来,自己下一秒就会抵不住劝说又回到地狱。
虽然一再被提醒打官司的种种坏处,妈妈还是坚持提告。之后医院的报告出来,妈妈
不仅耳膜破裂,也有轻微脑震荡和骨折,加上全身的旧伤新伤,一切都罪证确凿。
张贸成没亲眼目睹,但听说爸爸非常火大,常在别人面前诅咒妈妈不得好死。所以就
算胜诉了,他们一家三口还是时常要换地方住,独自走进暗巷还得回头张望,不过回想起
过往的日子,庆幸还是大于恐惧。
岁小孩身上也不觉得沉重。
两个礼拜过后,趁著爸爸出远门的机会,妈妈快速收拾好他们的衣物和生活用品,说
接下来要到旅馆住几天。那时张贸成很兴奋,以为离家就像户外教学,没想到他们第一个
去的地方不是旅馆,而是警局。
那时他和张美瑜缩在警局的长椅上,有两名员警一直想劝妈妈回去,其中一个甚至还
提议要找爸爸过来协调,说他们看多了夫妻吵架跑来报警,结果事后都后悔。
“看看他们年纪都还这么小,妳也替孩子想一下。”
“我已经在想了啊!”
和平常轻声细语的形象不同,妈妈情绪激动地跟员警争辩,可能是害怕如果不大声说
出来,自己下一秒就会抵不住劝说又回到地狱。
虽然一再被提醒打官司的种种坏处,妈妈还是坚持提告。之后医院的报告出来,妈妈
不仅耳膜破裂,也有轻微脑震荡和骨折,加上全身的旧伤新伤,一切都罪证确凿。
张贸成没亲眼目睹,但听说爸爸非常火大,常在别人面前诅咒妈妈不得好死。所以就
算胜诉了,他们一家三口还是时常要换地方住,独自走进暗巷还得回头张望,不过回想起
过往的日子,庆幸还是大于恐惧。
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张贸成实在不想被相提并论。
“妈,这不一样。我以前从来都没动手过,这次只是意外,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
“你知道我都是怎么跟别人说的吗?”妈妈的表情比起失望更接近难堪。“教会一个
姊妹被老公打,连夏天都要穿长袖。那时我告诉她,妳老公敢打第二次,是因为妳原谅一
次就会再原谅第二次。有人对着上帝都能欺骗,更何况是对我们?”
张贸成无法承受目光,只能低下头。
“所以你现在要妈妈怎么办?别人第一次不行,但因为你是我儿子就可以吗?”
听到这里,张贸成有种感觉,好像妈妈在地上画了一条线,坚持要把他们变成对立的
两端,无论他怎么哀求都不被允许跨过去。
“对不起。”
“不要再跟我道歉了。”妈妈的语气满是疲惫。“要原谅你的人不是我。”
张贸成抬起头,对上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
“他第一次也是跪着跟我道歉,说压力太大了才会动手。我相信他,还跟他一起哭,
结果第二次他就不跪了,再几次也不哭了,最后连道歉都没有,他找不到借口的时候,我
还要帮他想。”
妈妈一句话停顿了好几次,可能是因为这个儿子,哪些话该说已经没有了准则。
“我亲眼看过他的好,能找的借口比别人多,别人都觉得我笨,只有我还在等他变回
原来的样子。但上帝早就告诉我了,他连我怀美瑜的时候都打得下手,还能有什么借口是
真的?”
看妈妈越来越悲观,张贸成拼命想证明自己不同,但他第一个想到的人证,却是简伶
琳。
他们交往的期间,张贸成很少提及自己单亲的原因,简伶琳也一直以为他的父母是感
情不好才离婚。等到求婚后,他才鼓起勇气跟简伶琳说起自己的家庭过往。
张贸成怕简伶琳听了会生气,从头到尾都不敢看她的表情。没想到简伶琳只是静静听
完,然后对紧张的张贸成说:“我又不是要嫁给你爸。”
当时简伶琳说得有多轻描淡写,现在他的愧疚就有多深。如果自己确实辜负了简伶琳
这句话的信任,那他到底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不同?
他又想到郭祥皓,郭祥皓是唯一知道他家庭状况的朋友,想必清楚昨晚的行为代表什
么意义。这恐怕是郭祥皓第一次没对他直话直说,郭祥皓表面上为他抱不平,实际上却是
怕他重蹈覆辙,这件事妈妈知道、郭祥皓知道,就只有他本人不知道。
突然发现自己的愚蠢,张贸成的思绪被震得发麻,一下子缓不过来。
“你以为这是靠离婚就能解决的事吗?就算跟你爸离婚,我还是常觉得对不起他。是
不是我害他被人家唾弃?是不是我害他没办法好好过下半辈子?我一直要等他死了才能解
脱,我不用再害怕他来伤害你们,也不用再担心他无依无靠。你是陪我辛苦过来的,难道
都不清楚吗?”
他当然很清楚。当年妈妈接到爸爸的死讯,就像得到允许般,放下了几十年的压力,
没多久就因病倒下。由于妈妈不愿再重回伤心地,张美瑜也以很忙为由冷冷回绝,最后只
有刚上大学的张贸成一个人去参加告别式。
那天他始终没有踏进灵堂一步,因为他不想以儿子的身分去上香,更不想看到照片上
那张脸。他只是在稍远的地方旁观,确定这个人是真的死了。
“真是活该。”姑姑出来陪张贸成的时候说。姑姑虽然是爸爸的亲人,却跟妈妈比较
要好,通知他们爸爸去世的人也是姑姑。
“你妈妈本来是好人家的女儿,为了跟他结婚还跟家里断绝关系,结果他这样对人家
,搞到现在死了也没人同情。唉,活着也是惹人厌,可悲啊!”
全世界都讨厌这个人,自己当然也不可能例外,即使那扇门已经为他挡下太多伤害,
他还是无法停止恨意。现在回想起来,会不会就是因为太过痛恨,他才会失去防备?
因为恨一个人,就以为他们之间不会有相似的地方,就算犯了相同的错误也浑然不觉
。就像妈妈松懈后就倒下一样,都是大意导致的下场。
张贸成差点又被习惯支配,张开口就想道歉。可是道歉和说谎一样,一旦挥霍太多次
,就没人愿意相信了。
“贸成,我一直都被人家说太懦弱,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胆子小也不会反抗。你知
道吗?妈妈这辈子就只勇敢过两次。”妈妈的声音变得沙哑。“一次跟你爸结婚,一次跟
你爸离婚,就没了。”
张贸成又低下头。他很想哭,可是不确定有没有资格。
“伶琳的个性可能跟我不一样,但我可以保证,一个女孩子决定结婚都要很大勇气,
你怎么可以让她为了离婚再给你一次?”
“再说吧。”
这是简伶琳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他早该发现的,以往简伶琳如果这么说,并不是代表还有讨论空间,而是讨论结束。
他们明明是夫妻,应该是全世界最了解彼此的人,他却连这点都能忘记。
简伶琳早就跟他道别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就是她给的答案。
张贸成用手压住眼睛,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崩溃的模样。在阴暗的房间里,简伶琳流
着眼泪挂他电话,这毫无根据的想像画面重重打击了他。
“你结婚前我有对你说,人家伶琳愿意和你走一生,一定要好好珍惜,就算给不起幸
福也不能让人家不幸,那个时候你跟我保证绝对会做到,现在你还有信心吗?只要回答这
个就好。”
“有。”张贸成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没有。
张贸成回想自己当初是怎么承诺的,可是他发现以前和现在似乎没什么差别,他一样
都没经过思考,也没评估过能力,就直接给了保证。自己就像那些新手业务,每个都说会
努力,却都讲不出实际作法。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他向来都是用最轻松便利的方式在维持人生,反正求的也不多,
得过且过,如果不小心犯错了,道歉就好。
可是他还能做什么?
简伶琳总是跑在他前面,一定要领先一段距离才满意。每次简伶琳跌倒,张贸成都还
没赶到,她就自己先站起来向前走,让他只能追在后面不断道歉。
他好想跟简伶琳说,他已经跑不动了。对于她所有的期待、所有的要求,还有身为丈
夫的责任,他全都已经没自信面对。更别说他昨晚才亲手毁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信任,当任
何动作都像在赎罪时,他和简伶琳就注定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既然这样,他还剩什么可以给简伶琳?
“我也希望你和伶琳可以继续当夫妻,可是你连这个问题都答不出来,我要怎么让你
去找伶琳?”
“我去找她。”
张贸成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理性告诉他简伶琳心意已决,挽回的机率微乎其微
,自己也没资格去求她回来,却还是直直朝门口走去。
不会的,他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一定还有机会……
“等一下。”
张贸成还没握住门把就被叫住。
“你发誓不会再打伶琳吗?”毕竟是自己儿子,妈妈于心不忍,最终还是换了一个问
题给他。
这么简单的问题。
“对,我发誓……”张贸成急忙转身,但身体才转到一半,他就停住了。
刚才他只顾著整理客厅,却忘了也要整理自己。现在镜子清楚映照出他的全身,包含
表情。
今早出门前他还算仪容整洁,没想到才过了几小时就全变了样。原本挽起的袖子松脱
滑下,白色衬衫也满是皱褶。唯一保持的,是从早上就深锁的眉头,还有下方那双红肿无
神的眼睛。
在那短暂的瞬间,他好像能记起爸爸的长相了。
张贸成和镜中的人对望,他的右手握拳收紧,回忆起昨晚打在简伶琳脸上的瞬间,手
心逐渐灼热。
在结婚前,如果有人要他保证不会伤害简伶琳,他一定信心满满,还会嘲笑对方担心
太多。可是经历昨晚的事件后,他已经证明这个信心不堪一击。
那现在,同样的情况再来一次,他应该怎么做?
张贸成紧瞪着镜子,镜里的倒影也用同样的力度瞪着他,互不相让。
他要的解答在镜面载浮载沉,为了不要溺毙,已经快呼吸不到空气的张贸成拼命挣扎
,他伸手想去抓,它们却四处奔逃。
喂!你告诉我啊!
张贸成的手猝然抓空,这次不是没东西能抓住,而是他本来就没有力气抓住任何东西
。
应该就是这样了。
小时候的自己只能站在门后大哭,暴风雨在外面肆虐,他却不敢推开门去保护谁。现
在他同样躲在门后,摇摇欲坠流着眼泪,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像他这样的人不适合承诺
,也不适合绝对。
为什么他连一个保证都做不到?
“贸成?”
妈妈的呼唤把他拉出水面。
他放下手,用袖口把脸抹干。妈妈睁大眼睛看向这边,明明错不在她,张贸成还是一
下子又看出来她在自责。
见到儿子脸上的表情,妈妈闭眼不忍再看。或许她现在终于明白,这一生就算有再多
勇气,也面对不了所有事情。
“我不知道。”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