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立离婚书人：甲方（男）
不管怎么看都很恐怖。
张贸成把视窗缩小研究好一段时间了，每次只要有人从身后走过，他就要快速把视窗
关掉，动作还不能太明显。
可是自己一旦不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专注力又会低得惊人。譬如说，当徐弘扬第三
次叫他时，他以为才是第一次。
“干嘛？在想老婆喔？”徐弘扬的玩笑让张贸成瞬间痛醒过来。
他是在想老婆没错，不过是很惨的那种。
张贸成暗忖，要是跟大家说自己昨天打老婆一巴掌，搞到老婆离家出走，今天竟然还
像个没事人跑来上班，这种夸张且不符合他人设的自白，在场应该不会有半个人相信吧？
直到现在，张贸成都怀疑昨晚只是一场恶梦，连自己为什么要打简伶琳都忘了，他能
记得生气的原因，生气的程度却无法理解，当下他就是觉得这么做才是对的。
所以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是他的错？简伶琳的错？还是炒面的错？如果硬要追溯事
件的源头，大概只会没完没了，但如果用自己打人来作结，似乎又不太公平，总不能说他
是最后一个犯错的人，就什么都要吞下去吧？
他承认不管有什么理由，只要先动手就是不对，可是简伶琳也有推他去撞柜子，一来
一往下来还比较像是打架。而且自己都被口头暴力这么久了，现在不过是稍微还个手，简
伶琳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张贸成竟然就面红耳赤。
他牺牲午睡时间，连饭也没吃，就是为了整理出这些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他必须
练习怎么说服别人，因为只有说服得了别人，他才能说服自己。
没那么严重。
如果没那么严重就不至于要离婚，简伶琳的气也迟早会消，这只是日常生活中再普通
不过的小插曲……好吧，稍微大一点的插曲。为了粉饰太平，他还顶着黑眼圈来上班，幻
想只要看着一样的同事、一样的客户、一样的案子，回家后也会有跟以前一样的老婆。
张贸成望向墙上的时钟，再撑十分钟就能下班。今天他的工作效率等同空转，讲通电
话也能分神好几次，下礼拜如果还像这样精神不济，他一定很快就会被叫去问话了。
张贸成沮丧地关闭电脑，想到回家后很可能会在桌上看到那张有“男方签章”的纸，
他差点就要把电脑砸了。
“真的是有够夸张耶！”
徐弘扬和另外两个男同事从刚才就明目张胆聊天，现在还越聊越大声。这个办公室常
把下班时间自动调快半小时，有点类似下班前的暖身运动，不过运动的是嘴。
“笑死人，闯红灯还给我逆向！要不是我反应快早就往生了，那女的还敢按我喇叭，
我都以为是我在逆向咧！”
“她有说什么吗？”
“有啊，她说在赶时间，我让一下是会怎样，还骂我脾气差，又没出车祸干嘛这么凶
，我听了整个傻眼！”
“女人嘛，她们都说要好好爱自己，然后都不准别人爱自己啦。”男同事环顾办公室
，确认没半个女人才有胆说出口。
“人家赶时间你还把她挡下来喔？哈哈！”徐弘扬乐得拍手。
“我管她有没有在赶时间，她又不是我老板，我鸟她干嘛？不过我还没骂完她就哭了
，只好快闪。”
“什么啊……咦？组长，你要下班了喔？”
“对啊，今天有事要早一点。”张贸成没心情加入他们的对话。
“组长竟然比我们还早下班，真难得。”
“是要早点回家找老婆啦，没看他今天整个人心不在焉吗？”徐弘扬无意间又踩中张
贸成的痛点。“组长对不起，我要自首，今天早上我在报告里面夹了一张广告，结果你都
没发现耶！还是组长你现在就要去买？庆开幕！买便当送卤蛋！”
另外两名同事因为徐弘扬的话笑得东倒西歪，张贸成僵著脸训了徐弘扬几句，想当然
没什么效果。看他们开怀大笑的样子，张贸成只觉得想哭，因为他确实觉得满好笑的，但
就是笑不出来。
张贸成打完卡，想到自己的保温瓶还放在茶水间，便又拖着沉重步伐往回走。他来到
茶水间门口，人还没踏进去，就从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所以到底有没有怀孕啊？”
一听到这里，张贸成差点就放弃保温瓶转身离开。就在他想不透怎么会有人这么大声
讨论私事时，杨歆丽的声音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上礼拜一样没讲啊，我觉得应该不是，之前偷东西的事还不是拖了六集，应该是要
让男主误会而已啦。”
“我就知道又要拖了，所以上礼拜没看。哈！干脆有进展的时候妳再跟我……”
“那个……让我拿一下杯子。”张贸成尴尬地中断对话。原来办公室里只剩男人，是
因为女人全挤到茶水间来了。
“好喔，组长你拿。”杨歆丽侧过身子，把张贸成当作突然跳出的广告视窗，随手关
掉就继续刚才的话题。
“最近真的快看不下去了，刚开始还很精采，现在一集比一集拖，感觉好像被骗了。
”
“嗯，不过每次出新的一集我还是会手贱点进去。而且都看到一半了，快转也要看完
啊，不然前面花的时间怎么办？”
“我是没差啦，反正还有这么多剧可以追，干嘛勉强自己看？看得这么痛苦有意义吗
？”
“大概是想看还可以多烂吧……”
张贸成把保温瓶塞进公事包，她们的注意力这时才转到他身上。
“组长拜拜。”
“好，拜拜，妳们也早一点回家。”听到自己温和的口气，张贸成竟感到不太适应。
昨天仅一小时的失控好像取代了他三十年来所建立的人格，而且还难以动摇。
从公司到家里的路上他不停叹气，叹到他都觉得快把内脏吐出来了。张贸成知道回家
后有很大机率不会看到简伶琳，他也说不清是看到比较好，还是不看到比较好，但他猜简
伶琳大概是在她姊姊家，因为这件事如果被岳母知道，自己不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接到电话
“最近真的快看不下去了，刚开始还很精采，现在一集比一集拖，感觉好像被骗了。
”
“嗯，不过每次出新的一集我还是会手贱点进去。而且都看到一半了，快转也要看完
啊，不然前面花的时间怎么办？”
“我是没差啦，反正还有这么多剧可以追，干嘛勉强自己看？看得这么痛苦有意义吗
？”
“大概是想看还可以多烂吧……”
张贸成把保温瓶塞进公事包，她们的注意力这时才转到他身上。
“组长拜拜。”
“好，拜拜，妳们也早一点回家。”听到自己温和的口气，张贸成竟感到不太适应。
昨天仅一小时的失控好像取代了他三十年来所建立的人格，而且还难以动摇。
从公司到家里的路上他不停叹气，叹到他都觉得快把内脏吐出来了。张贸成知道回家
后有很大机率不会看到简伶琳，他也说不清是看到比较好，还是不看到比较好，但他猜简
伶琳大概是在她姊姊家，因为这件事如果被岳母知道，自己不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接到电话
。
打开门进到漆黑一片的家里，张贸成环顾客厅，昨天简伶琳拿来丢他的遥控器还躺在
地上，早上出门前他连捡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张贸成瘫在沙发上休息，等到听腻了秒针的滴答声才从口袋拿出手机，瞪着简伶琳最
后回复的那句话。
我要离婚。
这种心情很难解释，他想抬头挺胸说自己不怕，可是行动上却完全不是如此。他的选
项一直都很简单，只有道歉的方式一、道歉的方式二，还有各种求生回避的技巧，现在要
他突然另辟蹊径，他可没有这种胆量。
张贸成很清楚，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最好的结果就是维持以前的相处方式，但最有可
能的却是自己要变得更低声下气。比起简伶琳，他还比较像离家出走的那个，因为他最后
还是会被逮回家，然后面临比离家前更多的惩罚。
一想到简伶琳自己提了离婚，却还能游刃有余等他去道歉，张贸成就变得更消极，连
打好的道歉文也传送不出去。
就再等一下吧，反正不管现在道歉还是一小时后道歉，简伶琳都不会对他宽容一点。
他此刻需要的是找个人听自己说话，而且那个人必须在知道他打老婆后，不会用有色眼光
看待他。
符合这个条件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他抱着希望拨出电话，好险没让他等太久，在张贸成叹下一口气前就接通了。
“喂？干嘛？”郭祥皓懒洋洋地问。
“你今天休假吗？”
“是休假啊，从昨晚加班到今天，现在还有人要打扰我补眠。”
“好啦，对不起。欸，我跟你说，昨天发生一件事……我觉得好像完蛋了。”
“不对啊，我是张老师还是生命线吗？干嘛什么烂事都要跟我说？”
“你就听我讲一下……就是昨天简伶琳又再碎碎念，说什么买错便当还是没打扫干净
，我一开始也不想跟她吵，可是她硬要讲一些话激我，所以我们就吵起来了。”
“喔，然后呢？”
他看不到电话那端的情况，但能清楚听到郭祥皓剪指甲的声音。
张贸成吞了口水。
“之后我太生气了，就……不小心打她一巴掌。”
伴随一次响亮的指甲断裂声，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刚才随口应话的郭祥皓不发一语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喂？你有听到……”
“我觉得你好惨。”
“啊？”
“我说你很惨。你到底结这个婚要干嘛啊？把自己搞成这样，每天活得像狗就算了，
你看看，现在咬主人一口就该死了齁！”
“差不多吧，她说要跟我离婚。”张贸成只能苦笑。
“这不是正好吗？人家要放你走你还不走啊？到时候人家反悔，你跪下来求都没用。
”
“唉……可是我就是不能离婚啊。”他怕郭祥皓会问为什么，只好随便找个原因。“
不然前面花的时间怎么办？”
“怎么办？不然你是想怎么办？我好心一点告诉你啦，你都动手了，她可以原谅你，
但绝对不会让你好过，是我的话也会抓这个把柄勒索你一辈子。”
“应该不会一辈子……”
“最好不会啦！要不要帮你预告一下？我心情不好是你的错、我外遇也是你的错！谁
叫你之前要打我！就说白痴才会打女人，这确实不会一辈子啦，你打这一下，我看到下辈
子都还不完喔。”
“那也只能认命了，反正就是没有到要离婚的地步……我等下会传讯息去道歉，如果
没用就打电话，不过我猜也不会接，说不定最后要下跪才有用了。”
“你真的很像我妈耶。”
“为什么？”
“她说怕得癌症所以不敢去检查，这样就可以不知道自己得癌症了，我觉得你就差不
多智障。”
“你不要再骂我了好不好？我现在已经够倒楣了，一整个超想死。”张贸成用力揉压
眉间，眼窝后方不停隐隐作痛，已经持续一整天了。
“这样喔，那我来谢谢你，多亏你先当白老鼠，看到你老是结一张屎脸，我就更不想
结婚了。”
“欸，我到底要怎么办？”
“疯了吗？你刚才不是决定好了？”
“我不是说那个……”
昨天吵架可能太生气，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显现出怯弱，但现在只是静静坐着，鼻酸却
没有停止的时候。他当然决定好该怎么做，可是他更想知道，在自己牺牲一切尊严去道歉
后，该怎么面对这个必须持续一生的心情。
两人当了这么久的朋友，不用张贸成明说，郭祥皓应该也能知道他的意思。这个朋友
老是故意说他不想听的话，但他还是听了这么多年。
郭祥皓大叹一口气，对一个很少正经的人来说，要他严肃起来想必格外困难。
“我觉得啊，你一直都是滥好人，别人要你低头就低头。你大概认为这样很善良，但
我只觉得离谱，对别人好是善良没错，可是你自己也是人啊，如果对自己不好，应该也是
一种没道德吧。”
没道德吗？
张贸成从不认为自己称得上善良，他对别人的好通常都有目的，就算达不到目的也会
假装甘之如饴，等到习惯之后，偶尔也会觉得没回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渐渐的，他在别
人眼里就成了好人。
所以简伶琳会失望也是意料中事，从一开始他就站错边了，一个坏人变普通人是改过
自新，一个好人变普通人就是堕落。但像他这样的人没有能力当坏人，他只能不停奔跑，
一旦停下就会被抛弃，永远轮不到他在前方等待。
他低着头、嘴里说著讨好别人的话，结果郭祥皓现在告诉他，这是没道德。
如果不会这么累，他是真的想永远当好人。但同样的情况一直反复出现，他想做的不
该做，该做的却不想做，不管哪个好像都不正确，难道一定要尝到后果才能知道答案？就
没有更省力的方法吗？
“那个，只是问一下，我没有要照做。你……真的认为我要离婚吗？”
看到了吧？他根本不是好人，好人才不会把责任丢给朋友承担。郭祥皓应该也很清楚
，决定别人的人生并不是一种荣耀，这是不请自来的压力，说得越肯定就对自己越不利，
没人会想淌这种浑水。
没关系，就别回答吧。
电话后的郭祥皓又沉默了，可是当他说出这句话，从开始到结束的时间，却比沉默来
得更长。
“对，我觉得离婚比较好。”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没资格拥有这个朋友。
“好吧。”张贸成的右手已经开始酸痛。“谢谢你了，赶快回去睡觉吧。”
“被你这样吵还睡得着啊？之后最好要请我喝酒。”
不用郭祥皓提醒，他也清楚未来会需要用酒精麻痺自己，迟早都会。
“好啦，拜。”
挂电话后，张贸成放下手机，又重新瘫回沙发里。
他本来是想找个人来安慰自己，结果情况却变得更复杂，原本的一条直路瞬间成了岔
路，时间的流逝也变得紧急万分。他已经习惯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现在决定权回到自己手
里，才知道做决定是多困难的一件事。
在深陷苦恼的同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习惯安静的张贸成被吓一跳，他以为是郭祥
皓还有话要说，没看清楚就接起来。
“喂，干嘛？”他有气无力地问，但回应他的人却不是郭祥皓。
“喂？喂？贸成吗？”
听到妈妈的嗓音，张贸成的心脏差点停止。他赶紧看萤幕，上面显示著大大的“家”
。
“妈……妳怎么了？”
其实还没听到回答，张贸成就有预感了。
他怎么会这么笨？自己没接到电话不代表妈妈不会，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这种地步，
大概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那个从小教他善良的人，正慌张地呼唤他的名字。
“你和伶琳到底怎么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