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品伊扭开水龙头,让清凉的水冲洗被芒果弄得黏糊糊的手,这是她对芒果唯一不满的
地方,而在这个暑假前,品伊还完全不知道这个水果的缺点。
也不知道原来可以这么好吃。
她顺便在装了土芒果的小水桶里装满水,想等泡得冰凉再吃。
“品伊啊!要回去了喔?”
“对啊,谢谢阿振伯。”品伊朝在不远处擦著汗的阿振伯道谢。
自从那次聚会后,品伊意识到自己身为村内少数的小孩,在这群村民中可以说是相当
受欢迎,于是她打算“善用”这项优势,看可不可以替这无聊的日子增添一点乐趣。
一开始她只是故意到处逛,结果这一趟逛下来,除了某个阿嬷给的一大包饼干外,还
拿到了仙女棒、冲天炮还有一些不知道该怎么用的玩具。
欸,老妈,妳太小看我了,我根本不用吵著跟姑妈要什么东西喔。
那晚品伊在门口吃麦芽糖饼干玩着仙女棒,不禁有些得意。
“品伊又出巡囉!”
现在村里的大人只要看到品伊蹦蹦跳跳地著自己走来,都会笑着这样说。
这个时候品伊总会庆幸自己还是小孩,而且个子也娇小,同样的行为要是年纪再大一
点,可能就不会被认为可爱,而是无赖了。
经过了三个礼拜,刚来屏东时有一半是空着的行李箱,现在已经塞满各种小玩具。
现在她之所以会在阿振伯的田里,是之前一次乱逛拿到阿振伯现摘的土芒果,本来还
嫌要自己剥皮麻烦,但她吃完后却对土芒果的滋味念念不忘,经常故意绕往阿振伯的田大
声打招呼,然后阿振伯就会邀她一起摘芒果,品伊自己摘的就全归自己所有。
“这么快就回去?不再躲一下吗?说不定还没绕回去咧。”阿振伯笑着对品伊说。
经阿振伯提醒,品伊这才想起她这趟出来可不只是为了满足嘴馋。
基本上所有大人都很乐意给品伊这样的孩子一些糖果饼干,但只有一个人,品伊无法
从他身上捞到任何好处。
那个人就是长辉伯。
长辉伯只要看到品伊,总是想要她“背”点什么,有时候散步到姑妈家门前时,还会
顺便看品伊在不在家。
“唐诗背完了没?”
如果只是背诵倒也就罢了,但长辉伯却经常完全上次要品伊背什么,导致品伊根本背
不出一个字,还得被唸上半小时。
因为平时在学校成绩好,品伊几乎没被老师责骂过,现在明明不是她的错也要被骂,
让她很不是滋味,但面对长辉伯那种蛮不讲理的固执,品伊难得地一声也不敢吭。
昨晚品伊陪姑妈看连续剧,听姑妈批评那个诱拐别人老公又假装怀孕的坏女人,不知
不觉就到了睡觉时间,完全忘记长辉伯要她背的十首唐诗。所以今天她特地挑长辉伯散步
的时间跑到距离较远的阿振伯田里摘芒果。
“没关系,给长辉伯吃这些芒果,他就会甜得忘光光啦!”
品伊之所以在村民间如此受宠,也是因为她懂得如何拍大人马屁。阿振伯果然哈哈大
笑,露出一口不齐的黄牙。
“阿振伯今天看起来心情特别好喔?”
虽然阿振伯永远都是一张笑盈盈的脸,但今天品伊不时从芒果树的另一头听到口哨声
,阿振伯甚至还像在训斥小孩一样跟长不大的芒果说话,说完还自己笑了起来。
“没有啦,哪有?”阿振伯先是兴奋地反问,然而一下子就不打自招。
“我们家那个猴死囝仔说他今天要回来啦,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今天要早点回去了,
田里的事都还没做完,真是有够麻烦!”阿振伯用完全看不出觉得麻烦的表情说,脸上的
痣跟着嘴角一起上扬。
在离阿振伯的田很远后,好像仍然可以听到阿振伯大声向其他人说起儿子要回来的事
。
只是可以见到一个人,就可以这么开心吗?
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印象中她好像没怎么想念过一个人,如果隔了两个月再看到爸
妈,她会不会也这么高兴呢?这是第一次跟爸妈分别这么久,现在想到他们的脸,心里就
会有一种既想见面又不想见面的矛盾。
虽然当初不能去美国过暑假的愤怒已经几乎散去,但一想到之后还是会再为其他事情
跟爸妈发脾气,她就提不起劲反省自己之前的态度,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渴望回到台
北的家。
她当然也不想老是跟爸妈顶嘴,以前到还好,但不知为何最近只要被唸个几句,或是
被命令非得做什么时,满腔怒火就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品伊故意用力踩着布满小石子的柏油路,每一步都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忘记自己现在
根本不应该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品伊,刚刚去哪里了?该背的有没有背?”
品伊僵住身子,一回头看见长辉伯跟另一位阿伯在门口泡茶。
她真的太疏忽了,这里可不像品伊住的大楼,每个人都只在自己家的范围活动,有些
人甚至还到别人家吃起晚餐了呢。
“我……去帮阿振伯摘芒果啊。”品伊像要证明自己清白似地举起桶子。
长辉伯对品伊的澄清似乎没什么兴趣,仍然稳稳地坐在那张被晒得褪色的藤椅,品伊
不知下一步自己究竟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主动认错比较好。
“今天阿振伯的儿子好像要回来耶。”她决定先让长辉伯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
“对啊,他不管看到谁都在说。”在一旁的阿伯说,品伊都习惯叫他“莲雾伯”,并
不是他有种莲雾,而是他的鼻子总是像用力擤过鼻涕一样红红的。他也是长辉伯刚开始教
书时的学生,就算长大成人还是经常被长辉伯教训。
“他儿子很少回来吗?”
“何止是少!我看十五年有吧?老师你还记得吗?”
“没那么久,之前有回来一次。”长辉伯淡淡地说。
“喔!对啦!上次要躲讨债的人所以跑回来嘛!但也好几年了吧?算一算也三十几岁
了,是不是?”
长辉伯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声唸著:“可怜啊,老婆这么早走,儿子还这样
……”
品伊有点意外,阿振伯永远都是一张笑脸,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烦恼。看品伊一脸疑惑
,莲雾伯好心地跟她解释。
“老振他儿子国中毕业就离家出走了,说什么不想待在乡下,父亲赚不了什么钱之类
的,结果自己出去搞到自己欠人家几百万,还有脸回来要钱,老振容易心软,也不听我们
劝,把户头的钱全拿出来,谁知道人家吃到好康就不认人,事情解决就没再回来了。”
“辛苦存来的老本,通通都拿去还那没用儿子的赌债,还不如少存一点自己享福。”
长辉伯手转着已经没剩多少茶的杯子。
“唉,至少人有回来啦,老振开心就好……”
“回来了就会比较好吗?”
没料到会被长辉伯打枪,莲雾伯有点受伤地揉揉鼻子。
“长辉伯,上次那本论语再借我好不好?”为了替尴尬的莲雾伯解围,品伊不得把成
功转移的话题又转回来,她决定下次一定要从莲雾伯那里拿更多饼干补回来。
“是也该继续往下背了。”
长辉伯闻言起身,品伊跟在他身后慢慢走,长辉伯的脚不太方便,脚底板几乎没离开
地面,就这样一跛一跛地前进,发出比品伊故意踩石子时更响亮的摩擦声。
长辉伯住的三合院并不大,只有他一个人待在这个房子,品伊看他消失在门后,在前
庭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等到长辉伯拿著书出来。
“上次背到哪里了?”陈辉伯给她的论语是有附翻译的版本,可能是之前教书留下的
,上面还留有长辉伯的细长笔迹,结果比起看孔子说了什么,品伊更想看长辉伯写了什么
备注。
看到长辉伯已经完全忘记那十首唐诗,品伊热切地回答:“〈里仁〉篇好像快背完了
,好像是‘事父母几谏’?”
品伊之所对那则印象深刻,是因为在理解文意后,她才知道《论语》原来是一本可以
让人读到生气的书。
父母犯错要委婉地劝说,不听还是得服从,而且连一点不满都不能表现出来?这算哪
门子的道理?那时她直接阖上书本,几千年前写的东西,就算是真理也差不多该过时了。
“好,那就直接把剩下有打勾的背完。”
品伊跟长辉伯讨价还价,讨价还价的结果是被迫坐在庭园板凳上立刻背完,陈辉伯则
是坐在一旁的籐椅晒太阳,听品伊那不甘愿的背诵,一边出声指正。
大概过了半小时,外头路上走过一对男女,女的满脸不悦,男的则紧紧的跟在她身后
,看到品伊和长辉伯,那个男子就朝这里大声地问:“欸!问一下!吴振鸿住的的地方是
往这边吗?”
这个陌生男子顶着一头枯草似的金发,却没让他看起来年轻时髦一点,反而像是硬被
黏在他那张黝黑、没什么特色的脸上,不协调得令人发噱。
想也不用想,这个人一定是刚才话题的主角。品伊偷偷瞄向长辉伯,却看见他紧闭双
唇,眼睛瞪的老大,一看就知道那是他情绪即将要爆发的前兆。
“对!往那边直直走就可以了。”品伊赶紧在状况还没失控前回答。
“干嘛问她啦?小鬼头说的又不一定对!”口红擦得很重的女人不屑地看着品伊。
小鬼头?品伊觉得自己也要跟长辉伯一起发飙了。
“好啦,再一下就到了……”阿振伯的儿子晃动他的枯草头。
“我走得脚酸死了!我穿的是高跟鞋耶!我不是说要搭出租车吗!”
讲三句话就出现三次“我”,很明显是个利己主义者。
“不要生气嘛。”
“真是的!连搭出租车的钱都没有,信不信我会跟你分手!”
女的说完转身就走,阿振伯的儿子只好像只狗跟在后面,接着就从远方传来有人因为
高跟鞋扭到脚的怒骂声。
“混帐!”品伊被长辉伯的怒吼给吓了一跳,肩膀缩了起来。
“连家都不记得在哪里了,还能叫他记得什么啊?”
品伊望向那对男女走去的方向,她想起了阿振伯今天的笑脸,那张满是皱纹、汗水的
脸上,洋溢着期待与幸福。
但所有的一切都让品伊不安,她跟长辉伯有着一样的质疑。
回来了,真的就会比较好吗?
那晚跟姑妈一起吃晚餐时,品伊并没有提起遇见阿振伯儿子的事,她知道姑妈对这种
事向来很有兴趣,所以更是说不出口。一想到阿振伯正跟儿子和他的女朋友待在同一间房
子,品伊就越发不安,不想用聊八卦的方式讨论阿振伯的悲哀。
晚餐后她压下想去阿振伯家附近闲逛的冲动,逼自己拿出《论语》出来背。白天她还
背的不够熟,加上又被那对男女打断,长辉伯要她下次再全部重背一次。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怎么每则都差不多?品伊打哈欠,读著翻译。
这些阿振伯的儿子应该一个也做不到吧?她在心里嘲讽地这么想。
所以她自己做得到吗?
大致上都可以吧,要跟朋友出去玩时她可都有报备,还有爸妈今年几岁?大概快四十
了?对爸妈年纪没什么概念的品伊,突然心烦意乱起来。
就说这些东西都过时了,要是做不到这些就是不孝,那全世界也没几个人是孝顺的人
。
不想再背的品伊开始随意翻阅书本,翻到封底时,她发现空白处写了一些字,印象中
她不记得这里有写任何东西。
那确实是长辉伯的字,但不同于四十年前那苍劲有力的笔迹,几乎每个字写到最后都
会有一撇太长,或是该勾起的地方勾不上去,写的人似乎为了避免这些缺点,把笔尖用比
平常更强的力道压着纸,几乎划破本来就不厚的纸张,但还是无法控制颤抖不已的手。
右上角斜斜地写着三个字“女儿归”。
鸡鸣忙转手沾油,红肉肥鱼白米丘。
天晚暮来留不得,门前踌伫晃白头。
品伊不停重复读著这首诗。
这是长辉伯自己写的吗?品伊从没向其他人打听过长辉伯的家庭,当然也不知道他到
底是不是有个女儿。虽然没有翻译,品伊还是试着想读懂这首诗,她认为长辉伯应该不怎
么会做饭,这首诗很可能写的是他的妻子。
但却不只是妻子的心情。
品伊开始坐立不安,总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做点什么,同时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意外
。五分钟后,她总算下定决心离开椅子,拿著书走到客厅找姑妈,姑妈正在跟附近的几个
阿姨聊得火热,她们最近晚上都会聚在一起。
“姑妈,我要出去一下喔。”
“去哪里?”
“长辉伯那里,我早上没背好要去补背。”
“唉呦!这么辛苦喔!要不要我跟去长辉说一下,对小孩不要这么严啦!”
“没关系啦姑吗,我出去囉。”
品伊到厨房把早上到阿振伯田里摘的芒果从冰箱拿出来,再次放回桶子里,这些是本
来想晚一点当点心吃的。
才刚踏出门踏上柏油路,她又想到一件事赶紧回到客厅。
“姑妈,我七点前就会回来。”
“好喔,快去吧。”姑妈笑着对她说。
品伊就这样一手桶子、一手书,往长辉伯家的方向走着。
之前自己为了躲长辉伯无所不用其极,长辉伯说不定也察觉了,还装做什么也没发现
,一想到这里,愧疚就油然而生。
品伊握紧手上的《论语》,现在她当然还没背完该背的地方,去找长辉伯也肯定是会
被臭骂一顿的。
远远的,品伊就看到长辉伯又一个人坐在藤椅上发呆,每个夜晚都是如此。
虽然一定会惹他生气……
她故意让装着芒果的桶子晃得发出声响,蹦蹦跳跳地朝那独自仰望夜空的身影跑去。
但至少就不会寂寞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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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村民们终于不再掩饰杀意,品伊九死一生地逃离姑妈家,好不容易躲到一间废弃的空
屋,但整个村子都动员起来要找出品伊,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躲太久。
就在完全绝望之际,机会总算出现了。
有人看到阿振伯的儿子回到村子。
村里议论纷纷,暂时停止搜寻失踪的品伊。偷窥到村民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品伊推
测那个人绝对是“逃”出去的。
由于不知道阿振伯的儿子到底藏身在哪,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求救,品伊到处留下求救
讯号,终于在某个半夜与他在凉亭会合。
他告诉品伊这个村子的父母都成了杀孩子的僵尸,小时候的他好不容易逃出去,但却
没人相信他的说辞。于是他努力成为僵尸猎人,希望可以拯救没能逃出去的孩子,结果却
晚了一步,还被打得落花流水。几年后他又再回来,决定把这些僵尸一次解决。
就在这时,化为僵尸的村民们成群包围住凉亭,阿振伯儿子丢给品伊一把枪,他的猎
人女友也在旁给品伊一个鼓励的笑容。
“为死去的孩子们复仇。”
他们背对背举起抢,瞄准朝他们扑来的村民。
是时候反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