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 有时，真的到达不了的现实，才是最美的。
吴念华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睡着，在尚未有阳光探访的早晨泡了一杯咖啡。当生活面临一些
重大的改变时，那些回忆好像就像是自动旋转门一般，一幕幕滑入眼光之间，等待他的回
应。
那是拿铁的味道还是黑咖啡的味道？
关于咖啡，有什么记忆跟回忆呢？如果说他跟茉曦之间有什么可以共通的话题，大概就是
咖啡了吧？手冲咖啡的味道，那是需要时间才能品尝的味道。
随着生活忙碌的演进，吴念华多数等待咖啡的时间并不是看着手冲壶涓流而下的片段，取
而代之的是在公司的便利商店前，等待着店员按下全自动咖啡机，借由机器精准的控制，
而堆叠起的味道。
味道会不好吗？
绝对不会。
甚至只要认真选择单品豆子，
仍然可以在便利商店喝到具有酸气的黑咖啡。
那么，此时遁入吴念华脑中的回忆的是什么呢？
大概是第一次冲泡动作笨拙的手冲咖啡时光。他想起了茉曦教他如何冲手冲咖啡。手冲壶
的方向、第一轮手冲完后的等待时间、第二轮与第三轮之间的流速控制、温度该要在哪里
、豆子该磨多细搭配多大的咖啡杯。
吴念华不知不觉，就让这些回忆涌现在耳边，
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茉曦温柔的声音。
是啊，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那么重要的事情。
“你退休的话，我们就来开一间咖啡店吧，小店的那种。”
“怎么可能，会赔钱赔死吧。我们又不是专业的。”
“好玩嘛，我们一早起来就可以在吧台前冲咖啡，我可以坐在店里角落靠窗的位置写作。
你呢，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听听黑胶唱片？还是打打电动？”
“想太多啦。这怎么可能。”
他非常懊悔，每一次这种谈话，其实并不是真的要追到某一种现实生活的实现。更多时候
，是两人对于未来的某一种生活默契。往往只是确认彼此之间对于价值观的认知到底是近
还是远？到底处于哪一种频宽之间？即便频率不同，是否可以在相对舒服的频宽中生活？
有时，真的到达不了的现实，才是最美的。
它让人们在生活中保持动机，走向那个到达不了的现实。
而现在这个现实，很有可能成为残影。
永远都追不到的残影。
成为了抬头看去，已经只残存黑暗的残影。
吴念华将茉曦的笔电、充电器放进公事包。以时间上来说，从茉曦离开的那一天算起，今
天是迈向第一个礼拜的结尾，而这段距离，却是吴念华成为丈夫、父亲这个角色最为深刻
的一周。他带着茉曦的笔电出门，他不确定他能找到什么，但是也不可能所有事情都等著
将孩子哄睡之后才进行。另外，随着时间的行进，茉曦的消失仿佛都宣告著一种可能。
那就是所谓真正的离开。如果失踪48小时，能寻回的机率已经掉到50%，那么经过快一个
礼拜之后，还剩下多少？也许是没有空闲思考的状况，让吴念华忘记了这个可能。这个不
可能的可能。也是最残忍的可能。
也或许，他从第一天开始，打从心里就逃避了这种可能。但“现实”不是温顺的小羊，它
不会永远对众人仁慈；它终会有反蚀的时候。
他内心始终盼望自己想错了，也许茉曦只是对于生活的状况不满而已，也许她只是试图找
出一种产生“改变”的方式而已，就像是他这礼拜把自己丢进几个课经理的权利斗争之中
，他的原意只是想要制造出“改变”，没想到引来了更多的“混乱”。
混乱是必然的，
混乱只是一种趋向稳定之前的亚稳态。
表面上看上去像是混乱，
但实际上已经产生了一种要趋向稳定的质变。
吴念华的脑中为何浮现出这些抽象的象征他也不清楚，他开始对于许多事情的过去、现在
产生了无限的问号。那种问号就像是你从未仔细看过生活中的污渍或者缺陷，某天回头一
看，试着凝视那些东西而无法理解出原因。
他原本该是怎么样的人呢？又或是他原本应该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呢？茉曦嫁给自己的时间
点就像是某一个遥远的历史记忆。他可能是充满斗志、上进的人，让这位女性走入了婚姻
。而又是什么让这位女性对于自己的生活感到困惑呢？
茉曦的网络文章文体像是散文集，有时又像是小说。吴念华毕竟从来都不是与文学相关的
群众，他只是靠着直觉这么定义的。从那些文章之中，他看见了她真实的一面。那些留下
留言的人，是比自己还更懂自己老婆的一群人。
他们理解她；他们喜欢她；他们清楚她。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受。吴念华试着回忆起，但脑子的断层不会让答案说来就来。就连自
己为什么可以想起“挪威的森林”都像是一种玄学。与上次一样。当吴念华来到了公司停
车场停好车时，他再次打给安婷。他听着Car Play透过音响传来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在说
明安婷的迟疑与纳闷。
电话终于接起。
“喂。”
“妳说过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谈谈。”
“念华吗？没问题──”
不等安婷说完，吴念华便抢著询问。
“今天中午，如何？我们约个地方。”
“但是你跟我的公司距离相当远呢。”
“警方手边已经有一些资料了，他们有询问我知不知道些什么。你上次也有说过，你应该
我不想跟警方讨论停在门口那些车辆的事情吧？我需要细节，任何东西都好。”
“好，我知道了。我们约哪里？”
“约在我公司外的那个OUTLET好了。那边平日冷清得很。”
“但是那里距离我──”
“妳知道我现在也可以直接打电话跟警方提供我知道的事情，对吧？”
“我知道了。就照你说的，OUTLET的哪一间店呢？”
“随便，都可以。”
“那就电话联络吧。”安婷听得出来不想再继续充当好人的角色，口气慢慢变得不耐，吴
念华心知这是相当合理的，任何人被威胁过后，不可能会变得更仁慈。至于他是怎么能够
突然提起勇气的，他自己也不晓得。当对话整个完整结束时，他才意识他根本不是用平常
他说话的方式说话。
他下车后，望向手表时间。
已经迟到了，又一次迟到了。
对于这个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去面对梁焕秋。
毕竟花川幼儿园又不是六点就可以送小朋友过去。他从幼儿园离开，假设是最早的七点半
将小柔送进幼儿园，抵达公司搭配塞车车潮，还是会超过八点。
管他的。
吴念华收起了自己内心任何充满劳工阶级的愧疚。
因为他就是得接送小孩，就是这样。
当他走进办公室时，坐在隔壁的新人急忙喊着她。
“学长、学长。”
“嗯，怎么了？”
此时，周遭的世界已经转换成打字、麦克风、进度追踪所打造的世界。
每一天，他都得重新开始适应这一切。
他还没拉开办公椅就看到有人早就在等他。
“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还好吗？”
戴宜甄站在新人的旁边，打量著看似十分狼狈的吴念华。
“没事。怎么了吗？”他回应。
“昨天开完会要的东西，等等可以给我吗？”戴宜甄问。
“好。对了，你昨天有发会议记录吗？”
“所以你还没准备，对吗？”戴宜甄耸肩，她看起来相当失望。
“我以为我今天弄就可以了。妳需要什么data？我现在赶给妳。”
“你都没看meeting minutes吗？当然是你要帮我检查系统、机台的调机准备好了没。”
“等等，真的要这样？已经要开始Run新条件了？”
“是的。而且超烦的，David不想要繁文缛节，他希望我们最好今天就上工，一天至少贴
五批货下去run，连续run两周。”听着David的名字滑过耳根，吴念华一时间还串连不起
来。直到让思绪稍微咀嚼一番之后，才想起David就是戴宜甄的老板林大卫的英文名字。
“欸──等等，他不想走RAR(Run and Risk)？”
一般来说，东繁科技的每一个实验评估都有一个专门的官方会议进行审核。叫做Process
Change Review Board会议，简称PCRB会议。但是通常此类会议需要的规范通常都需要相
当多的佐证。最简单的通则就是你得要拿你上一轮的实验数据交由给相关专业单位审核，
拿到许多背书之后，再到PCRB会议里面公开陈述这些资讯，而拿到认证后，你才能进行接
下来的程序。譬如说下一阶段的实验加量。
每一个阶段，从小量到大量，风险也随之升高。一批货从生产到生产完成到最终产品测试
，以东繁科技的产品来说大约是60天到80天不等。若假设测试结果有问题，需要把货物报
废掉的话。一批货根据时价，简单一点来算，大概就是一台双B中高规格的休旅车。
因此当你的实验进行得越快，
你所承担的损失，是加倍的放大。
因此有这种PCRB会议的存在就是为了做好风险管控，但较为严苛的review也会造成许多实
验进度被拖延或者让整个变更节奏显得缓慢，这在任何产业都是一样的问题，而许多工程
师都深受老板的schedule欺压以及又要满足PCRB高规格检视。
因此另外一种东西孕育而生，就是绕过PCRB会议，称为Run and Risk。犹如字面的意义，
“带着风险做下去就对了”。召开RAR不需要有实体会议，只要由提出单位至少是经理等
级以上的人员进行e-mail的汇报，让三个处长级的管理阶级主管回信就可以进行Run and
Risk了。
即便RAR已经足够方便了，但显然林大卫想要得方便更多。因此当吴念华昨日还在跟小柔
在简餐店吵架时，远在几十公里外的大饭店餐桌上，林大卫已经与厂长汇报新制程条件加
速的事情。林大卫直达天听，直接让厂长允许他开出的菜单，于是连RAR都不用做。没有
会议记录、没有任何电子资料、没有任何数据、没有留下任何资讯。单纯口头的deal而已
。
“欸，不要这么大声啦！”戴宜甄赶紧用手比出嘘声。
“等等，我记得昨天只有讨论我们要怎么再去报PCRB而已耶。”
“你要不要出去讲讲，这里人太多了。”
“好吧。”
两人假装拿着咖啡走在办公室的外走廊。
“这是认真的吗？”吴念华觉得怎么听都像是飞蛾扑火。
“我也不想，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你老板真的清楚状况吗？”
“他知道啊。”
“如果前owner给我的资讯没错的话。他最早下的货甚至都还没抵达测试关卡喔。然后他
在PCRB上谈好的条件，就是等到首批货通过测试结果，再拿这个结果去谈下一轮可以下十
批货。我记得我们昨天只是要讨论要怎么加速整个流程，对吧？怎么就──”
“John，你听我说。现在已经不需要讨论流程了。”
“什么？”
“这件事情已经定好了。一天至少五批货，run两个礼拜。多贴没关系。”
“要是真的有问题怎么办？”
“他扛囉。”
“你确定？我们有会议记录吗？”
“没有。”
“不行。这个我要跟我的主管讨论。”
“不用，刚刚David已经跟你们家的资深经理提过了。”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要不要等前Owner的首批实验测试结果出来？我记得已经快到
了，大概是下礼拜吧，最慢下礼拜五会出来。我们至少可以买一个保险。”
“没办法，我们今天此时此刻就要处理。现在就要！”
“差一个礼拜而已耶。有这么赶？”
“没办法，我们得要赶七周后要达到良率标准。要是这周没有让新条件下出去，就会
delay了。”
“难道真的差一个礼拜会死吗？”
“John。不然这样好了，新的货我来贴，好吗？系统上会留下我的名字。”
“这不是谁贴的问题，那东西谁贴都可以。”
“这已经是定局了，好吗？你的资深经理都认可了，懂吗？这事没我们讨论的余地。”
吴念华无言地看着戴宜甄。
“好──我知道了。我等等会去看调机的状况。”
“好。你好了跟我说。我再来贴新条件的货下去。”
一切都太巧了，
巧到就像是显而易见的笑话。
根据前owner的说法，前面的进度其实早已滑掉许久。偏偏选这个时间点做了最有风险的
事情。这世上存在的巧合通常只是还没发现隐函数而已，吴念华不觉得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
他接手新制程评估的第二天，厂长就决定更改计画？整合部门提出的加速提议，就像是风
险极高的高速列车，一旦失速，就不是粉身碎骨这么简单而已。他走回位子的路上，看见
梁焕秋对着镜头有说有笑的。虽然知道每次跟梁焕秋讨论总是会换来许多不必要的怒骂，
但这次说什么也要讨论清楚眼前遇到的状况。吴念华停在梁焕秋的座位旁，等待他结束话
题或者到某一个段落。
“怎么了吗？”
“老板，我要跟你讨论一下事情。”
两人一样走进了边角的会议室。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是他被梁焕秋给骂爆的一天。他很快
地切入主题，说明刚刚整合部门来找他的经过。
“这事我知道。”
“哦？真的吗？”
“这经过许多主管密切地讨论过了。你再全力support整合的人。”
“等等，Sir，你不觉得我们可以多等一个礼拜吗？让首批的货测试结果验证出来再说？
”
“吴念华，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东繁科技最在乎的就是schedule。我相信整合的压力相
当大。八周后，没错，八周后他们就要交考卷了。良率能不能拉到可以卖新产品的时间点
就是在八周后。这种时刻大家要共体时艰。”
“但你不觉得风险太大了吗？”
“欸。吴念华，你这家伙跟我谈风险？经过这礼拜一的事情后，你跟我谈风险？”
“这是两回事。”
“哦？现在你又有新的理论了喔？这件事上面的人都已经谈好了，所以你不需要担心，好
吗？”
“但是──”
“但是什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我才接手第二天而已耶。我听之前研发部门的Owner说，这计画早已被搁置许久。有什
么理由需要现在用这么大的风险去做这件事呢？”
“欸，吴念华。你不要跟我说这什么阴谋论的事情。”
“不是，这跟阴谋论无关──”
“你现在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一伙人找出了一个代罪羔羊，假设失败也无所谓，对吗？这
边有一个新鲜的苦主在等待着，是吗？”
“老板，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伟大了。整合他们有schedule的压力，因此把项目分配一下，这计
画就诞生了。这可不是什么有阴谋论的事情，同时间我们整厂有好多计画正在走。不是只
有你一个新条件，好吗？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OK？”
“好──”
这时候能怎么办？吴念华只能无奈地点头。用着用力挤出的惨笑来回应没办法沟通的主管
。虽然梁焕秋的难沟通已经不是新鲜事了，但问到痛点的时候，这种反应也显得太夸张了
吧？
他走回座位，试着收集更多资料。
但是戴宜甄已经在通讯软件那头开始询问进度。
“好了吗？检查完程式、机台、参数了吗？”
“抱歉，刚刚跟我主管在讨论事情。”
“我们要赶快喔。最慢一个小时后我就要回报进度了。”
“好。”
“现在David直接在追我这个进度，他要我一天跟他汇报三次。”
汇报三次，是不是吃饱太闲？吴念华摇摇头，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打开所有系统上的
资讯进行检查，试着找出有没有需要更正的部份，照着前owner交接的内容去调整机台的
参数，他准备了至少三台机台支援这个新条件的进行。
无论如何，一切都像是势在必行、箭在弦上的态势，一切都由不得自己有转圜的空间。他
双手停在准备打开机台开关的刹那，停滞的时间可能比自己想像得还要久。
吴念华深呼一口气，
他不懂一个人生活的改变，可以有多多。
按下开关之后，这件像是火箭一般的急件，
一路开往全部人都没办法掌握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