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 职场就是一场记忆竞技运动
第一个烫手山芋就是稽核的交接，眼前两大重要稽核迫在眉睫，一个是四月份的IATF稽核
、一个是五月份的重要A客户稽核。目前上头已经属意挂名给新人余珮慈作为主要负责人
。
以结果论来说，吴念华算是将这个万年粪坑丢给别人了。虽然情势有些险恶，但是阴错阳
差地让王兆凯嗅出一个战略地点，算是吴念华可以下车的重要车票。只要四月的IATF稽核
顺利，之后只要用相同的范例应该可以面对五月份的重要A公司稽核，随着新团队的上手
，接着他终于可以与这个工作道别。
以结果而言，他算是跨过了某一种过去难以跨越的鸿沟，但是这样的结果可能会带来原本
稽核团队成员们的困扰。关键还是让原本在稽核团队内的人们可以适应这个变化。因此他
得要先跟他们打个照面。以面对接下来的纷乱。
吴念华在前往会议室的路上犹豫自己到底要如何拿捏真相。虽然自己可以信手拈来说得像
是过去的台词，让这群伙伴信任自己，但是没人知道这团火焰会何时烧穿毫无抵抗力的真
相之纸。
还是诚实以对吧，
吴念华站在会议室投影墙前，
这么决定着。
这些同仁和吴念华成为稽核成员代表已经有数年经验，从东繁科技尚未转型之前的产品到
现在已经可以跟业界龙头对决的新产品，每个产品他们都经历过。从某一个角度而言，他
们就像是经过许多战争的战友。Kevin、Ian、Lily、Ben每个人都各职稽核工作的不同环
节，虽然每个人员都是那个位置上的TOP1，但大家都彼此戏称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边缘人才
会拿到这些工作，因为这些工作平常在东繁科技是没有考绩Credit的。聪明的新生代、中
生代自然清楚这一点，能不碰就不碰。因此在这个会议室的这些老屁股们从上一代接过这
些火炬之后，再也传不出去。
“抱歉，找大家来实体会议是为了可以让提问方便一些，让大家的工作衔接比较好。”吴
念华露出抱歉的表情，诚恳绝对会是第一个要做的事情。
“有听闻了，吴帅，听说吵得沸沸扬扬的？”Kevin说。
“唉呦，我们华华要高升囉？”Ian笑着说。
“没有没有，算是引发了几个课经理的内战，所以他们会直接指派Jessica来当稽核负责
人。”
“欸，等等，是那个刚来不久的新人？”Kevin惊讶地看着吴念华。
“是啊是啊。”吴念华点头。
“上面在搞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玩，他们难道不知道稽核一堆眉眉角角的吗？”Lily简
直要翻白眼。
“是没错啦，他们的确不懂。”Ian笑着说。
“这是认真的吗？John。”Lily问。
“是啊，找你们来就是要让大家清楚接下来的状况，因此会后我会把相关新的人加入群组
。”
“这样以后我们不能在群组里讲干话了耶。”Ben露出困扰的表情。
“完全看不懂这个操作耶，所以还有别的人会加入？”Lily问。
“是啊。我刚刚要到支援的名单了，兆凯下面的两个资深工程师。培恩跟小胖。”
“哇哩勒，培恩都来光顾喔。”Ian摇头。
“这个操作非常明显，我们兆凯大大要为资深经理之路铺路了。”Kevin说。
“这两个人进来稽核，认真吗？”Lily听到这两人的表情比听到Jessica的表情更为绝望
。
“这两个人，一定会搞得很盛大。全世界都会知道他们要来玩稽核了。”Kevin皱着眉头
。
“先不用论到底会不会成功啦。”吴念华回应：“他们经手之后肯定会有很大的政策修正
。我原本在稽核工作上的指引原则就是希望大家不要为了稽核占用太多时间。全部以‘最
小loading’作业，但是他们应该会拖着整个部门跟他们一起活受罪，因此接下来你们会
是很重要的润滑剂。”
“这真的是近期听到最绝望的结果了。话说新人为什么拿得到总负责人的这个职位啊？”
Lily问。
“这算是因为我阴错阳差而造成的。”
吴念华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与大家分享星期一傍晚带着余珮慈到八楼报告的过程。大家都
不太敢相信眼前这名向来干练的稽核负责人会做出这个选择。吴念华在这个角色的日子相
当得久，自然知道稽核的大忌绝对是“变化”。
凡事有变化的时候，
就会产生微不足道的细缝，
那些细缝最终会崩裂成什么破口没有人知道。
另外一个问题则是情感上的断层。
坐在他眼前的这群人，
情感上某种程度应该也是难以消化这个决定。
“哇，哥，这个真是杰出的一手。你这样用计就把我们甩得远远勒。”
Ian睁大眼睛地看着大家。
空气中凝结的可不仅仅只是气氛而已，
更多的是这几年的革命情感。
吴念华在几天前有想到这一点吗？
他站在会议室面对大家漠然的表情，
面对着过去的记忆，只剩一片墨白。
“不要这么说啦，那个时间点应该大家都没空吧，对不对？”Ben出来缓颊。
“是是啊……就是说啊，星期一傍晚吗？Q怎么会选这个时间Meeting呢？星期一跟五最容
易找不到的人，对吧。大家都有机会碰到Shift班，有时会休这两天啊。”Kevin答腔。
“其实星期一我跟Kevin、Ben都在耶──”
Lily停止沉默，抬头看着吴念华，
他第一时间还没挤出好应对的话。
“星期五下午我们也帮你Cover过来了，没理由星期一不能吧？”Lily接着问。
“事实是那份Report也有相当多东西要修改，我相信大家在八楼那个场合一定不好受。”
吴念华知道这是一个很烂的说法，但是他现在能运用的词汇之中没办法组建更多好的说法
。
“你没想过万一Q想仔细问FDC的东西呢？张爷爷若想多听一些呢？你又不是设备，对吧。
你还是需要我们，对吧？FMEA也是啊，在场也只有Ben会啊。那个鬼东西到底谁会啊？”
Ian反驳。
“等等……大家冷静点。吴帅带领我们这么多次了，这次应该也没那么严重吧？我们可是
在许多奇怪的状况下都撑下来了，不是吗？去年的iATF我们甚至伪造数据差点出包，只隔
著客户一个萤幕的距离把数据硬改过去。这只是内稽内稽，要求很多的内稽而已。大家现
在都深陷新世代的地狱，吴帅应该只是体恤我们而已啦──”
“Kevin哥，你又不是John，你让他说看看吧。”Lily终止了Kevin好心的解释。
吴念华知道真相若是如此流泄给他的伙伴，
肯定会有这些浪潮。
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
产生的涟漪与波动，比他想像得大。
他原本认为只要让持续僵化的稽核业务局面产生一些变化，他可以乘着这个变化，做一些
改变。无论是哪一种改变都好，他只是单纯的这样让这个思绪划过星期一下午的脑袋而已
。他从没想过王兆凯会嗅出这个烫手山芋，想要整碗捧去。他忘记现在正是量产单位跟研
发单位大整并的时候，每一个move都是产生credit的重要指标。
也或许，
混乱的茉曦失踪事件与新生活的拉扯，
让他模糊了判断。
当他想试着转化脑中的思绪时，
话已经说了出去。
往一个更糟的方向前进，
却也是更真实的。
“我就问一句，平常八楼那种会议，你们真的会想去吗？有吗？只不过是一次而已。就像
Kevin说的一样，我没想过会这么严重。我怎么知道现在众经理们到底想要挖哪一个坑来
抢功劳？我怎么知道？我只不过想产生一些改变，那怕是失败也好。至少不是我们这群人
扛过几次困难到爆炸的稽核都乏人问津。你们真的很喜欢这个工作吗？”
吴念华很后悔，他一直都是很沈稳的人，
但是他不知不觉让大家看见自己内心想说的是什么。
他内心复杂的思绪驾驭了他的失态。
“公司后门出去的土地公我们去拜过几次？每一次都去。我很感谢老天让我们每一次都有
惊无险的挺过。我很多次都问自己这到底对还是错。我们粉饰太平的能力很厉害，我们总
是扛着大家那些系统上的陋习，扛到最后让大家没人记得我们。你们还记得上一个老板对
我们的想法吗？他没任何想法。他对我们唯一的印象就是上次法国那个客户来记缺失的那
一次。我们唯一被老板记得的时候，竟然是被记缺失的时候。然后定时部门月会称赞一下
稽核团队做得很好，你们应该清楚那是因为每个月资深经理都要硬塞一个鼓励下属的
Topic吧？我被梁焕秋通知的时候就是这么被通知的。我们被奖励的这件事，只是因为要
充版面而已。”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Ian回应。
“我只是单纯回应你们的提问而已。仅此而已。”
“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Lily问。
“单纯想要丢掉这个工作而已。这工作已经几年都丢不掉，我只是想了一个办法，想办法
丢掉而已。”
“你认真是这么想的吗？”Lily摇头。
吴念华点头，他低着头。
任由事情发展。
也许事情不该是这样发展的，他应该可以继续哄骗大家。大家会彼此加油打气，面对新的
老板、新的团队。也或许过了一阵子之后，星期一那件事衍生的稽核负责人换角也不是这
么重要了。
他本可以这样做，
但是他任由事情往“真实”、
看起来表面更糟的局面发展。
也许他不愿意再做一次“掩饰”的工作。
也许他已经放弃要维持些什么。
确切来说，为什么会这么冲动，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觉得自己已经维持了某一个东西
已经很久。就像是时时守护一个东西，但到某一个时间节点，他终于认清自己只是在浪费
时间，而选择不要说谎而已，如此而已。因为真相永远如此比想像中得残忍。
“那我没什么好说的。”Lily失望地回应，关上笔电。
“我也是。”Ian低头看着自己的笔电。
“唉……吴帅。大家都有苦衷，真的。谁知道我们真的太罩了，本来事情就是这样子，当
有问题不向上反映，本来问题就会越叠越高，这本来就是向上管理的一部份。”
“我是赞同John的说法啦，但是我们现在还在这圈圈里头耶，培恩跟小胖可不是John这么
好说话。”Ben露出尴尬的表情。
“我的点也是如此。”Ian回应。
“我会尽力帮你们，真的。”吴念华抬头诚恳看着大家。
“真的不用了，John。”Lily冷淡的回应。
“吴帅，你已经弃船啦，就不用管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了，真的。”Kevin说：“我看时间
也快到了。反正吴帅也把他的想法都跟我们说了，下次就看培恩大将军跟小胖军师怎么说
好了。”
“OK，那今天会就开到这边。”吴念华用着一些仅存的力气故作镇定。
这些人坐在这边，会愿意第一时间错开其他meeting的时间来现场，完全是因为默契与信
任。吴念华深知这一点。他知道他更没有理由要欺骗大家，情感面上，他完全过不去那一
关。
大家相继讨论著公事，离开了会议室，
如同与平凡星期三没有不同的那种氛围。
也或许这只是一种默契，
一种想要逃离会议室共同塌陷的默契。
吴念华望着这样的默契，他并不意外会有这种发展，
只不过一切都真实地令人感到不像是真实的感觉。
Kevin拍著吴念华的肩膀说：“吴帅，你即便随便掰一个理由，大家都可以接受的。大家
都是大人，都知道工作就是来来去去。有时没有必要把真的想法说出来。”
“是啊。工作团队终有一天会散掉的，没想到是以这种方法。”
“没有人会记得过去那些事情，但今天这件事应该会记得很牢。职场就是一场记忆竞技运
动。看谁把更好的印象洗刷在众人的眼前，把坏的印象洗掉；把好的印象加回来。反反复
覆。我们最终就只是在维持在主管心中的好感度而已，你玩这了这么久的稽核了，应该最
理解这种玩法。”
“我知道──”
吴念华无言以对。
为什么？他也想问为什么。
他一定很失败吧，无数的夜晚他都这么想着，
因为这个团队从头到尾没有受到众人的青睐。
他应该为此负上最大的责任，
而就在刚刚将一切怨恨与愤怒发泄在大家身上。
然而刚刚那一串言论，
也只是他脑海中最真实的碎片。
真实总是会令人受伤，
因此大家才会试着包装它。
无论是要请人转调或者告知下属的考绩很差，
哪一种事情都是一种包装。
Kevin跟吴念华似乎都清楚对方的想法，他们只是坐在会议室里头。像是分享共同失败的
空气，最后Kevin投以一个微笑告辞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依然待人处事做得很好。
是啊，已经来不及了，吴念华这么想着。
但话一旦说出口就来不及了。
他应该要对大家更温柔的才对，
实际上大家并没有欠他什么。
只不过“祸不单行”绝对不会只是一个成语。
当他看见突然其来的会议讯息跳了出来，
骤时又把刚刚的失意抛至脑后。
又是一个时间压在傍晚的会议，
自从茉曦离开以后，
每一天想要准时下班的心愿都像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