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三
陈皓伟来到马祖即将届满半年。
这是一个隶属于马防部的海防据点连。一般阿兵哥除了站哨外,不用接受体能训练,也无需
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因为天高皇帝远的关系,平时亦甚少有长官来督导。这半年来,除了寒
风刺骨的气候仍无法适应外,其实陈皓伟过得还挺自在的。
冬天的北竿,海风吹到皮肤就如同针扎般的刺痛,特别是在站哨的时候,前方没有任何遮蔽
物可供掩护,只能单靠衣物与头套保护。这里的阿兵哥在执勤时,除了两颗眼睛之外,总把
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风的。
站在哨所,遥望对岸的黄岐半岛,陈皓伟心想,原来这地方真的离中国大陆那么近啊!不过
这也奇了,都下部队半年了,怎么现在才注意到眼前的这番景色?
原来直到三天前为止,陈皓伟都趁站哨时用Line与台湾的死党哈拉一些五四三的,所以从未
认真环顾过四周围的光景。现在手机没了,他才意识到这海天一色的景像,竟美得有如一幅
画。
不过说来真让人火大!一周前刚来报到的菜鸟,在东南西北都还搞不清楚的状况下,竟然就
在站哨时讲起手机,还好死不死地被督导官给发现,搞得全连弟兄的手机都被辅导长给没收
了。现在好了,站哨时没手机可把玩,这两个小时可难熬了。
眼前是一片沉静的汪洋,万籁俱寂,陈皓伟呆滞地望着。突然,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转头一
看,迎面而来的是全副武装的威德学长。江威德与陈皓伟的年纪相同,但因他比陈皓伟早一
梯入伍,所以陈皓伟仍尊称他为学长。
“皓伟,我来帮你站哨。你赶快去一趟桥仔港。”
“啊!”陈皓伟的眼睛张得老大。“为什么?”
原来连长接到营部的电话,说陈皓伟的父亲从台湾来找他,但不知道部队的地址,所以下船
后随口问了港口的宪兵,现在宪兵通知营部请陈皓伟去港口见他父亲。
“太扯了吧!怎么不先通知啊。”得知来龙去脉后,陈皓伟抱怨道。
“别气、别气,或许你父亲有打你的手机,只是联络不上你。”江威德以一贯平顺的语调安
抚陈皓伟。
“学长不好意思,就麻烦您了。”陈皓伟从肩上取下T91步枪,转交给代他执勤的江威德。
“皓伟,说过了喔,别再叫我学长了。”江威德将步枪背到肩上的同时,提醒道。
“对不起学长,喔不,威德,今后会注意的。”
“好啦,要记得喔。”说完后,江威德从口袋内掏出一支钥匙,“连长叫你骑他的车去。”
“嗯,好的。”陈皓伟脱掉右手手套,伸手准备接过钥匙。
此时江威德突然握住陈皓伟的手,搓揉了两下。“天啊!你的手也太冰了吧,等会儿骑车一
定会冻坏的。”他拉起衣服,拿起了夹在裤头里的两个暖暖包,硬是放到了陈皓伟的手上。
“来,拿去用吧。”
“学长,喔不,威德,我没关系的,你留着自己用就好。”
“你骑车需要的,赶快拿去。”
陈皓伟抵不过江威德的盛情要求,勉为其难地收了下来,随后在江威德的面前,将暖暖包塞
进了裤头里。
*
骑车前往港口的路上,陈皓伟的内心很是复杂。就在入伍前,因为Kevin的事,他与父亲大
吵了一架。
Kevin比陈皓伟年长十岁,是一间日式居酒屋的老板,陈皓伟从大二开始便在Kevin的店打工
。大三升大四的暑假,一个周六的深夜,微醺的Kevin向陈皓伟表明了心意。从那刻开始,
两人终结了一年多的暧昧关系。
与Kevin之间的交往,陈皓伟自始至终都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当然也包括了父亲。但,引
信在毕业那天被点燃了。毕业典礼当天,Kevin献了一大束花给陈皓伟后,顺势在他的脸颊
上留下了吻,这一幕,被突然出现的父亲给撞见。
从那时开始,父亲总爱在日常对话中,若有似无地探询关于Kevin的事。对感情话题甚是敏
感的陈皓伟,总是诚惶诚恐地闪躲于父亲的见缝插针。终于,某个晚上,陈皓伟再也按耐不
住了。“对,他是我男友,我们正在交往。所以呢?”
父亲震慑于这突如其来的吼声,久久无法言语。然后,两人陷入了冰点。
搞砸了父子关系后,陈皓伟的感情竟也出现状况。两个月前,Kevin传来一封讯息:“在这
段分离的日子里,我认真思考着我们的未来,但就在某个瞬间,我发现自己似乎不配拥有你
。或许对你而言,我不是那个对的人……”自从与Kevin交往以来,三不五时就会有些流言
蜚语传到陈皓伟的耳边。果然,该来的躲不掉,他嗅到了兵变的前奏。
*
陈皓伟抵达港口的宪兵哨所,看到父亲坐在里头,他向执勤的宪兵表明身份。随后,这名宪
兵刻意走到外头,让出空间给这对父子。
“我不是说下个月就回去了吗,你跑来干嘛啊?”陈皓伟的口气甚是不悦。
“这两天没啥事,想说来看你过得如何。”父亲微笑回应道。
陈皓伟望着父亲,感觉他脸上的线条柔和许多,那垂垂老矣的脸庞,似乎散发著微黄光晕。
“时间有限,你想说什么就快说吧。”
“其实啊,这半年来我想了许多。有些事,或许没那么复杂。”
陈皓伟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你母亲走得早,我孤家寡人过了大半辈子,虽然有你跟皓菁,但还是不免凄凉。所以,”
父亲顿了一拍,“所以,有个伴不是坏事。”
“你大老远从基隆搭船来这里,就为了讲这句话?”
“是。”
“好,我告诉你,我们快分手了。”
“啊!”父亲露出愕然的表情。“那,也没关系啦,反正后宫佳丽三千人,这里应该有很多
选择才是,你可以慢慢挑。”
“你在说什么啊?我在当兵耶!”陈皓伟压低音量,瞄了门口的宪兵一眼。
“我想说的是,人生在世,终究要有个伴的。两个人在一起,开开心心最重要,至于是男是
女?其实不用凯儿啦。”
“你是说Care吧?”
“对啦。呵。”父亲憨笑一声。
陈皓伟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说完后,他站起身,问道:“
你打算怎么办?去旅社住一晚吗?还是搭晚上的船回去?”
“这个嘛……”父亲一时语塞,看似尚未决定的样子。
“这里天寒地冻的,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去吧。”陈皓伟建议道。
“好。那我搭晚上的船回去。”
“如果下次还要来的话,记得多穿一点衣服,以及戴个毛帽。还有,请先通知我一声。”
父亲抿起了嘴,道:“再来啊?我想机会不大了吧。”
“也好,这里啥都没有,又冷得半死,没事就别再来了吧。”说完后,陈皓伟迳自走出哨所
,向门外的宪兵示意会客结束。父亲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也走了出来。
陈皓伟跨上机车,向父亲挥了挥手。“下个月排了返台假,到时再聊吧。”
父亲报以微笑,点头表示了解。
陈皓伟催油门,缓慢地将机车驶离哨所。骑了约五十公尺后,他瞄了一眼后照镜,发现父亲
仍直挺挺地站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的背影。随着车速加快,父亲的身影也越来越小,瞬间
,陈皓伟的眼角余光稍微瞥开后,镜子内的父亲已消失于无形。
*
陈皓伟离开后,父亲走到港口边的候船区,等待返回南竿的船。往返于基隆与马祖之间的油
轮,仅停靠于南竿,要从北竿经由水路回台湾,必须先搭交通船到南竿的港口才行。
宪兵若无其事地站在哨所门口,看似一派轻松,但他的眼神始终没离开过陈皓伟的父亲。
交通船每小时仅一个班次,陈皓伟的父亲呆坐在塑胶板凳上,枯等著。海上吹来的阵阵刺骨
凛风,冻得老人家直打哆嗦,即便已蜷缩身躯,双手环抱着自己,仍无法抵抗这冷冽的气候
。
二十分钟后,船只缓缓驶进港口,老人家见到船身靠近后,立即站起身来准备登船。船才入
港,宪兵便立刻拿起桌上的话筒,“报告,船来了。”回报的同时,目光仍投注在老人家的
身上。
唯一的乘客上船后,船只未多作停留便准备启程。船头调往南竿方向后,巨大的引擎声轰鸣
响起。
“报告,秘书长离开了。”宪兵对着话筒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