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希睡了。背对我睡着了。因为不是会在清醒时闭着眼等待入睡的类型,所以此刻的
她应该已经安稳地入眠。熟悉的侧脸静静压陷了枕头,那是夏希现在仅存跟记忆里相去不
远的模样。我靠着床,侧过身用指背轻抚她的头发,顺着耳朵覆蓋在夏希的手臂。没开冷
气,夏希却仍透出偏凉的寒。多久没有做爱了?不知怎么想起了这几乎遗忘的念头。正在
逐渐流失什么的夏希。拼命抓住什么的我。到底该怎么结合?我们暂时都没有资格踏足那
愉悦。硬要勉强也只会在接近时摔个粉身碎骨罢了。
我起身坐在床边,面前是没有关上的杂乱衣柜。今晚的话题结束在周末的行程,原本
预计搭车到北海岸看看海吹吹风,夏希却突然觉得麻烦因此全盘取消。接着对话重复徘徊
在提不起劲的地方,最后决定看几点起来再做打算。
绕过床脚走向厕所的途中,房门的方向传来被什么东西敲击的声音。叩叩叩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叩…四次一组,规律而均匀的响法。虽然觉得奇怪还是选择先上完了厕所。
小便之间那声音并未中断,一直到洗过手离开厕所仍持续著。我贴近门,透过窥视孔看出
去。走廊上什么也没有。深夜两点的公寓走廊应该有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想不会是
恶作剧,如果那样或许还比较好。因为就在我的眼睛贴著孔洞望向空无一物的走廊的同时
,那声音依然响着,也可以清楚感觉到门随之些微的震动。
头皮麻了起来,脖子僵硬无法转动,手脚的皮肤传来平常接收不到的触感,一瞬间我
进入了警戒状态。后退几步,跟门拉开一定的距离。压低呼吸后我才注意到,敲击的响声
似乎在门非常下方的位置。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竟然直接趴到地板上试图查看,视线却被门
槛挡住了,光透得进来但看不出去,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过了大概五分钟(或者不到。毕竟人在感官放大的时候每一秒都是煎熬。)声音没有
停止的迹象,继续四个一组四个一组的撞著门。虽然不算太大,但再这样下去或许会把夏
希吵醒。依她目前的情况醒来后就很难再入睡,那会是非常糟糕的结果。于是我深深吸了
一口气,紧紧握著门把以便应付各种情况,在最短的时间把门关上什么的。缓缓将门把扭
转到底,然后慢慢拉开一个细小的缝隙。手因为颤抖不太好控制力道,一动就拉出了约一
个拳头的大小。有股怪风掠过脚踝,右脚掌上突然出现一股柔软毛涩,有什么靠在那上面
。直觉反射抽回了脚,意识告诉我有什么已经进入了房间。不打算开灯,我猛抽开门让外
头的光一并涌进来。只见一团雪白物体跌坐在黑暗退潮的区块。是牠。
是那只白羽黑瞳的鸟。正确说起来我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只。嘉义的家,或是师大的路
上。因为眼前的牠稍微大了一点,颈部染黑的部份也多了一些,那是一圈分不清入夜或黎
明的,渐层色泽的黑。意会过来这应该不是重点,是在牠重新站起来的时候。牠用沾着绿
痕的喙戳弄著翅膀内侧,偏著头冷冷的直视着我。
房里一阵静默,连窗外引擎偶尔的划破都远得几乎听不到。风扇搅荡著空气,走廊上
灯管传来突兀的嗡鸣。仰著头,不知名的鸟。俯瞰著,睡不着的我。就这样在光与暗交界
的灰里对峙著。
从来没有遇过这种情况,我是指有除了蟑螂以外的生物,未经同意大半夜闯进房里之
类的。或许就算是白天也挺恼人的吧。我套上一旁包覆式的拖鞋,试着用前缘逼推著牠。
那是我和夏希去年到高雄旅行,饭店里附赠的鞋子,因为厚度不错便带回来当成室内拖使
用。没想到牠不仅没有朝门口退去,反而轻跃起身跳过我的脚,落地后还向房内横跨了一
步。试了几次都一样。打算放弃但总不能放著不管。看了看牠,完全感觉不到尖锐性的气
息。澄黄的鸟喙小而精巧,刚才就是用那个啄门的吧。我思考了一会儿,大胆地蹲了下来
,伸出毫无保护的手。双手并拢,掌心朝上,用自以为最没侵略性的姿势慢慢接近牠。牠
仍像发条松了的塑胶玩具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直到我的指尖几乎碰到牠的黑羽,忽然蓦
地一跳站上了我左手的拇指。
出乎意料的沉,这小小的身躯怎么能够承受这样的重量。有点惊讶,花了点时间才达
到平衡,让牠稳稳地站好。我用右手从下方扶住左手,站起来小心地往阳台移动。跨过和
式矮桌,踢开掉在地板上的椅垫,侧着身用手肘轻轻拨开纱门踏出阳台。在这过程中牠一
样动也不动的望着我,因为太暗实在看不出是不是带有所谓的表情。我想即使有我也无法
解读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四周静了下来。夜市里最后一间店拉上铁门后,除了路灯和分不清
是忘了关还是故意留着的招牌霓虹,已经没有任何光源。连月都不见踪影。车流相当零星
,让盛夏之夜添了几分寂寥感。一对穿着夸张的身影晃晃荡荡地走过师大路,距离太远看
不出年纪,但应该是喝醉了的年轻人吧。听说这附近有几间夜店,跟东区的比起来平价许
多,相对的也乱上许多。可我从来都没去过,当然更不晓得那些店正确的位置。偶尔工作
到早上时,倒是的确亲眼目睹“捡尸”的桥段。其实那根本没什么。既然选择了走向危险
,还能奢望不遇到危险吗?
我将胸口靠着栏杆,抬高了手。夜色之下的牠显得相当融合,仿佛从夜幕中拧出一滴
黑墨,就那么化成了鸟一样。洁白的部份是未竟的残云,在牠身上留下不知悔恨或期待。
撇著嘴,这么晚了就别胡思乱想了吧。我的肩膀一抖,将牠送回半空中。牠从容地振翅,
看了我一眼后扭身笔直地窜向天际。趴在栏杆上,还不打算回到房里。住在学校附近,虽
然随时都能感受到青春的洋溢,但缺点就是容易增加不断回望的机率。例如现在,我想起
了裕二。
第一次留意到裕二是在大一上学期的后半段。期中考刚结束,大家也从稳定的高中习
惯,开始学会了翘课。那次钟响后过了十多分钟,教室里还是只有我和另一位高高瘦瘦的
男孩。连教授都是在课堂快过了一半才悠然地出现。没多说什么理由,拉下投影布幕就若
无其事上起课来。中途休息时间,打算到走廊的贩卖机购买饮料,投入硬币按下选择键机
器却毫无反应。我正懊恼地看着手中仅剩的几枚一块钱,一只手从肩膀附近的后方越过我
伸了出来。接着是硬币掉落铁片的声音,按键上的灯亮了起来。我惊讶地转头,裕二露出
舒服的微笑。
“喝什么?”语气感觉轻松,很自然的询问方式。只是字句之间有点沾黏,似乎有咬
合不正的问题。
“绿茶,谢啦!”本来就不是会拘小节的人,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裕二按下纯吃茶的键后,将找出的零钱再次投进机器,替自己买了杨桃汁。两次都很
顺利。于是我们靠在走廊尽头的大窗户旁,望着底下绕着假山湖泊,错身而过的学长姐(
或同学),边聊了些进入大学到目前为止的感想。
裕二没有申请宿舍,住在附近的亲戚家。家里经济不算充裕,所以他每个学期都相当
认真,必须争取到奖学金才行。幸好裕二本身资质并不差,除了课业还有闲余时间参加社
团,我们也因此一起打起了台球。裕二喜欢的东西不多,正确一点的说法是他分不太出来
所谓讨厌或喜欢。知道该做什么事就那么去做,需要什么就去得到什么。音乐、电影、小
说…等等都是以一贯的态度看待,所以也归类不出所谓特别的喜好。那个时候的他除了金
钱,大体上来说是个接近恬淡的人。得知这些后回想起那天裕二请我的饮料,问他为什么
这么做?裕二的回答是他也不清楚。而个性方面也就属于温和随兴的那类,原则当然还是
有,但几乎没有任何令人感到不快的元素。那是综观个人或普世都会这样认可的东西。所
以跟裕二相处的时候可以非常自在,放慢脑袋的转速,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能够制造出安
稳空间的特质,有一位这样的朋友会让人生比较不那么严肃。
同样数学系毕业,也一起念完了统计研究所。比起我的不务正业,裕二则老老实实靠
著所学进入了台积电。因为不很了解那里头的架构制度,每次裕二提起我总是无法专心,
导致到现在我依然不确定他正确的职务内容和头衔。印象中大概已经到了需要统御的阶段
。生活稳定而平凡,多少也有烦心的地方,但都仅止于抱抱怨就能消弭的程度。薪资上不
用说还挺优渥的,至少比同领域的大部分其他公司要好得多。没想到就算这样了,买个房
子还是必须贷三十年的款。
原来,烧光一辈子就为了换来一枚地址。我想着。夜好像深到一定的量后,再晚大体
上的样貌都不太会改变。沉静的风、暗灰的天、趋近于零的车流、隐藏不住,不知道被什
么所制造出来的杂音。我眨了眨眼,并不是非常疲倦。但该睡了,我想差不多了。
轻声走回房里,夏希换了姿势熟睡着。先这样吧。我替决定回嘉义一趟到现在的一切
下了注解,躺到夏希身边,闭上了眼。然后,脑子里再次浮起,那无法自拔的命题。
到底,什么才是意义?
(待续...https://www.facebook.com/louisdayhappy/posts/209517576719647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