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袭来呼啸的风,冻得我连鼻腔都刺刺发痛。所幸半小时前雨像睡着似的慢慢停了
,否则就只能舍弃最方便的机车,走到离火车站更远的地方租小客车。其实或许租汽车才
是对的,因为就算入夜了还是看得见薄薄的黑云,牵着丝一块块延展到天的最远处。不太
清楚方向,说不定那云是从北方带着恶意朝我们彻底逼近的也不一定。慎司先生要我待在
房里等他,如果真的照做只会被他一口吞掉,到头来连骨头都不剩。必须打乱他的步调才
行。我用力眨了眨眼,让意识稍微适应这座陌生的城市。都到了台中,应该可以暂时抛开
那些了吧。
平安夜。就算圣诞节不再放假,还是哪里都挤满了庆祝的人潮。每个人似乎都能在这
节日里找到属于自己纪念的理由。信徒们是,情人们是,孩子们也是。说穿了反正是理由
,没有编一个就好,懒惰的话随便找样板套进去也行。就像没有特定信仰的我和由莉,还
是可以到东海参加圣诞钟声的倒数一样。
中港路被机车群缝补穿刺,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学生,像我们这样逼近三十明天还不用
上班的会有几个呢?正确一点来说,是没办法上班才对。
由莉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将脸躲在我的身后,戴着手套贴著背紧紧抱住。那手套是
我送她的,并没有特地去买,昨晚搬家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房间的地板上,我想是
从衣柜掉出来的。是新的,标签还牢牢钉在上面,但房里怎么会有女生的手套我也不懂,
反正用得上就带来了。只是双很一般的廉价手套,到处都看得到的那种。不过由莉好像很
喜欢,从火车上就一直戴着。她这样圈着我的触感很熟悉,忽然想到这好像是我第一次骑
车载她。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载妳。”
‘喔…喔对啊。’由莉的脸侧躺在我背上,手抱得更紧了些。
“会冷吗?”反射性说了这句话。情侣之间这应该再正常不过了,不知怎么我竟想不
起来任何一段跟前女友发生类似的画面或对话。
‘不会啊。’由莉缩起手放进我外套两侧的口袋。‘不过,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突然啊
?我们连房间都没订耶。’
“都说是因为妳生日啊。房间到时候再看着办就好了。没有的话,大不了坐客运夜车
回去。”
关于慎司先生闯进我房里的事,我只告诉由莉一部份,最后慎司先生的威胁我没有提
起。过了午夜十二点就是由莉二十八岁生日,我希望能让她像普通女孩一样,有大餐有蛋
糕,有愿望有祝福。还有男朋友触摸得到的暖和依靠。所以,在这途中任何负面的一切都
休想从我这里通过。
催起油门,我将我们送进年轻的涌浪,冲刷淹没来时的那些,尽可能装傻融入他们。
虽然这么做勉强能够拉到同一象限上的只有引擎运转声。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解决不
了。反正,风还愿意呼啸,时间还愿意流逝,景色不断后退,引擎也依然响着。
我把安全帽的面罩翻开准备待转,十一点零三分,‘东海大学’四个黑色的漆字在白
墙上被灯染黄。一辆辆机车像在绘制地图那样,将附近的区域沿着轮廓密集塞满。四处都
有线段随时形成,我的加入似乎成就了那最后一笔。
牵着由莉我们随人群越过马路,走进热闹拥挤的校园。没有想像中明亮,光一丛一丛
散落在铺开的黑暗之中,重节拍电子音乐参杂着流行型式的圣歌,不仔细聆听歌词的话其
实两者差不了多少,都是会在hit FM播放的那种。
独立的社团表演倚著教室,在旁边的草地摆了鼓插上电就那样唱了起来。相对于整个
系馆规模的活动实在太容易被忽略了,连高级音响都没办法发挥救援,那听起来就像某种
夜行性鸟类的随性叫声。但他们投入的神情却扎实的弥补了那些,让画面整体看来强而有
力,或许这就是音乐人最常自诩的魂吧。穿透任何心灵的力量之魂。我突然想起了泷川。
真是够了。
我和由莉慢慢绕着,话题围绕在当场看到的情况和晚点离开后的计画,有默契地避开
可能触及回忆的部分,也不提起留在台北那坚硬高山般的麻烦。我们扣住十指牵着彼此的
手,由莉脱下了手套,手上的肌肤仍残留着淡淡的暖度,减缓了我因为骑车而冰痛的指间
。这是不是表示她心中的寒意也在逐渐消弭?我没有开口,说好不提这些。
走上小坡,来到一整排的摊位大道。那里多半是学生自制的创意小物,有些则是外来
的品牌性产品或小吃。我和由莉靠了过去,她逛著那些的样子好小女孩,比起身旁要说她
才是大学生我都相信。由莉注意到我的视线,抬头四目相接了一瞬,什么也没说害羞地撇
开了脸,耳根晕红了起来。我暗暗觉得好笑,甫一转头,摊贩上一只红色的猫头鹰切换了
我脑里的回路,眉心不禁皱了皱。那是一只绑带式的发圈,两端各黏着一只用粗布包缠成
蛋形的红色猫头鹰。眼睛圆圆的黑白分明,嘴巴小小尖尖的。虽然可爱但看不出太特别的
地方。我伸手将那取了起来,拿到正在看着一条象形剪影项链的由莉面前。
“喜欢吗?”我问。
‘嗯?’由莉放下手中的项链,看见发圈后眼皮一跳。‘不喜欢。’
“是喔。我以为妳会喜欢这样的东西。看来太久没交女朋友了,感觉都迟钝了呢。”
我说。但想想或许是那病的并发症也不一定,否则我的观察力一向很强,第六感也挺准的
。由莉要是能绑上这个发圈,一定很适合。
“因为没时间准备礼物,生日什么都没有话,这男朋友好像当得不太称职…”
由莉将发圈从我手上拿下放回桌上,一把搂起了我的手臂将我拉走。‘我有你就够了
。’她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真的不用吗?我觉得那个很不错啊。”
‘现在几点?’由莉抓过我的手腕,从袖子里面挖出表来。‘四十分了,我们到那边
坐着等吧!’她拖着我,半跑半跳朝路思义教堂走去。
凹斜弯曲的弧形墙面,像一本半开的书压在大地,前段则是还没取下的书腰。里头透
出滢滢流光,有几位穿着圣服的主祭者与辅祭者正进行着弥撒的仪式。教堂门口的正对面
有个舞台,几位信众分享著自身所遇到的神蹟。大家直接坐在教堂与舞台之间的草坪上,
一群群圈出属于他们的圣诞。而真正要敲击的钟塔在更后方的树林里,并没有想像中华丽
,只是两片相对的厚石板中间悬吊著老铜钟,如此朴实而亘古的存在。
我和由莉小心绕过圈与圈的交界,找到一块大小刚好的空地坐了下来。那是在毫无章
法的人际回廊里,以自然之姿被遗下的角落。草的数量相对秃少,总是会有那之类的原因
,你知道,他也知道。你想要,他不一定想要。
‘最近发生了好多事。’由莉说著。台上奏起了圣乐,在为即将来临的倒数做最后的
迎接。‘本来以为一切就会那样终结,却没想到…’由莉靠在我身上。像在诊所撞见她和
慎司先生那晚一样。
“因为我们都注定是残缺的人吧。”我翻起外套盖著由莉,将她搂进怀里。“妳无尽
的黑暗。我无尽的黑洞。或许就是如此,我们才会相遇。而且必须相遇。”还是没办法。
就像我说的,这毕竟是我们结合的原因。爱里面也会有黑暗的壳。进行爱的途中那不得不
被拜访,不进入那个就无法达到更深的地方去。
由莉抿著嘴望着我,那表情我读不出含意。像心痛的前奏,又像怜悯或负疚。为什么
会在这样的时候浮现这个,我不懂。
‘直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只有我才是不全的人,而你的洞已经愈合了呢?’
“傻瓜,就算那样我还是会一直陪在妳身边。”我抱紧了由莉,像要把她塞进我胸口
那样。“别忘了,我永远都是妳的。”
由莉抬起头,泛起泪亲吻了我的脸颊。
‘拜托…答应我…到时候一定要狠狠把我抛下…好吗?…’
我用手指啣去由莉的泪,靠近她耳边轻声的说。
“能遇见妳,真是太好了。”
我安静地搂着由莉,她将脸埋进了我的针织毛衣。周围是欢乐的气氛,浪漫也在其中
以显而易见的味道弥漫着。‘麻烦’在此刻成了从未被创造出的词句,没有人懂也没有人
需要懂那意思。世界是如此的和平,连夜都似乎不能使用黑来形容。
圣歌在最后一段尾音拖了好长,‘阿们’的‘们’字结束后愕然停止。五十五分,我
拍了拍由莉的背,将一旁的行李袋拿到脚上。
“差不多了,来吧。”我拉开拉链,从里头面拿出那瓶Snow Phoenix和两个玻璃杯。
‘这是?威士忌?你什么时候带了这个的?’由莉拿起酒瓶,像在找保存期限那样检
视著瓶身。
“这是在我出生那年封筒酿制的,本来要和健吾一起喝。”我将杯子稍微擦拭了一下
,一杯倒了三分满,另一杯两分,掺了些预先准备好的矿泉水进去。“拿来庆祝妳的生日
,我想健吾应该不会介意。时间到了再喝吧。”
五十九分,舞台旁的转播萤幕出现了倒数的计时。大家都站了起来,像听到远方呼唤
的狐獴注视著空气中看不见的某个点。我和由莉牵着手,举著酒杯也跟着望去。我偷偷瞄
了由莉一眼,她咬著下唇脸上依然是复杂的表情。我想是她太开心吧,希望这天会成为我
们一辈子都感谢的一刻。
‘十!九!八!七!六!’台上的麦克风,众人欢声跟随,由莉不自主地被染上了喜
悦,大声吼了起来。‘五!四!三!’
我也叫着,因为由莉。
‘二!一!圣诞快乐!’
“生日快乐。”我微笑望着由莉,她的泪早已阑珊。我不顾情况吻上由莉的唇,不知
怎么我觉得她需要这个吻。在每个人静默细数钟声,我和由莉在那浩瀚无垠的嘹亮中吻著
彼此。心跳比钟声清晰,酒还没入喉身体就热了起来。有什么在我们之间回荡,让虚无的
核发出一丝有温度的光芒。
一百下钟声结束,我们轻触酒杯。
“生日快乐。”
‘圣诞快乐。’
闭着眼,我们将酒缓缓喝下。
我忽然觉得这次威士忌的流向和路线跟之前截然不同,才在舌尖翻覆就窜进了心中,
是很明显的左侧部份,而不是正中央的胸口。刚才的光芒浸泡在那暖流里,令我想起夏天
沙岸的夕阳。从粼粼波面亮晃晃的是偏橘的红。不是曙光,是夕阳。我和由莉抱着彼此朝
那个飞去,漂浮在空中以柔和的速度飞著。我们牵着手展开身形,像鸟一样张成大字型。
心满足了。我们都笑了。
后脑传来一震强烈重击,在我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已经坠进了海底。很深很深,什么都
看不见,什么都没有的黑暗地带。无边无际,努力挣扎却连水的本体都感受不到。好冷好
冷,我无法思考发生了什么事?
由莉呢?她还好吗?她也掉下来了吗?由莉!妳在哪里?我怎么摸不到妳…由莉!
(待续...https://www.facebook.com/louisdayhappy/posts/193406486664089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