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着车缓步跟在逸芬学姐身后数步，不疾不徐，等着她先开口。早秋的颜色爬上两旁的
桦树，使其染上片片黄褐色，风一吹来，整片林木枝枒同时摆动，很是壮观。
“学弟，”她回过身向着我说道：“可以称呼你万安吗？每个人都叫学弟学妹的话，根本
不知道是要叫谁。”
嗯？我的嘴巴在思考时便自动张开回话：“可以啊，学姐喜欢就好。”
她浅浅一笑，一转身，头发甩动飞扬，飘出阵阵清香，“万安、万安，万福金安，真是个
好名字。”
被这样说，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没有啦，从小一直被叫万安演习什么的。”
她往前走继续问道：“万安，你刻意在躲我吗？为什么？”
“没有啊。”
“你都不来社团，讯息也不回，我很难过哟。还是你觉得我这样骚扰很烦？”
“没有没有、不会，因为开学这阵子比较忙，又遇到蝴蝶谷那样的事，所以才没回讯息。
”
“新校区还适应吗？”
“还可以吧。”学姐一直走在我前面几步，我这才注意到她揹了一个灰色束口袋，上头的
图案印了十来个圆圈，圆点彼此之间有数条直线〈通道〉连结，构成一个复杂又美妙的图
形，那图案异常熟悉，我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我夙夜匪懈建造数年的卡巴拉生命树〈注1
〉。我们踩过地上的落叶枯枝，发出“喀擦喀擦”的声音。
“其实你来不来社团都无所谓，不勉强，不过有件事我仔细想想，还欠你一个道歉。”
“咦？”
“就是东青团迎新晚会那天，我们家虎爷不是压制住你了吗？真是失礼，事后好好训了他
一顿，他也觉得很抱歉，想好好跟你赔罪。”学姐倏地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万安，你
今晚有空吗，我想邀你来“理想天地”吃饭。”
“这…”
“呵呵、放心。就只有我跟虎爷，加上你三人而已。偷偷告诉你，虎爷会作菜喔，手艺不
输五星级饭店名厨。”
我第一个念头还是想拒绝，学姐察觉我面有难色，抢著问道：“怎么了，你已经有别的约
吗。”
“不是！是你的式神──虎爷！”我急急忙忙解释道：“学姐，那个，虎爷是修练成精的
妖怪吧，能化作人形往往都有数百年以上的道行，与之相比，人生短短百余年，末法时代
的修道之人怎么练，也无法超脱生死枷锁，就算有百年功力好了，也会被那种等级的妖怪
轻松碾压的，更别提一般的职业道士，若是他恶意攻击城镇，地方道士将无人可制，非常
危险。”逸芬学姐面露微笑，不发一语地听我说道：“我不知道妳为什么会带着这么强大
的妖怪，但那绝非人力所能驾驭，那个、协会知情吗？不，综观整个协会，恐怕贤人会里
也没有人到达那个高度。”
听到此处，学姐笑吟吟地说道：“你的评价尚属准确，虎爷听到会很开心的，不过有一点
要纠正喔。”她双眼放亮，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摊平，随后五指并拢、向内一握，攥紧
拳头，那手势好像是要捏烂什么东西，“贤人会算什么，五常随便摆颗橘子也能选上的组
织。”
“那就更加危险了！倘若他失控了怎么办？”
“不会的。”逸芬学姐眼波流转，侧过身柔声说道：“虎爷已经为我们家族服务近百年了
，当初他和曾祖父签订协约，誓言守护苏家后代子孙，这个承诺至今未破，当然，协会那
边百年前就打点好了。”
“学姐，妳怎么能肯定呢，说不定他暗地里打什么主意。”
她迎上我的目光，锐利真诚的眼神使我不由自主地移过视线，“万安，如果你不信任虎爷
的话，我说再多都是枉然。不过单就忠诚这点而言，我很肯定他不会背叛苏家，因为将他
绑在家族的不是什么协议或是咒术，而是“爱”，“爱”！世间最强大、无法抵御的力量
。”说到此处学姐停顿了一下，“这是虎爷的私领域，我不能说更多了，他的赤诚忠心不
容质疑。”
见我仍有话要说，逸芬学姐话锋一转，柔声问道：“万安，你讨厌妖怪吗，是不是对他们
有什么仇恨？”
“不，没有，我爸靠捉妖维生，养活一家四口，倒不如说因为有妖怪，才催生出道士这个
职业，我想学习这份传统技艺，却不执著一定要消灭妖怪，嗯，要怎么说呢…”
“呵呵，也就是说你不是正义厨吧，看见地上有垃圾一定要捡起来那种。”
“可以这么说吧…”
“那又是为什么如此排斥虎爷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瞬间有些懊悔，担心地看着学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垂过头，低声复诵一次。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有时候你说的话还挺有意思的。”她抬起头，清澈见底的眼光射向我，灼得我
再次挪开视线。“原来你心底是这样想的，那也无妨，我喜欢听人们的心底话，大多数人
表面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这样才叫人困扰。是的，虎爷是妖怪，这是无法改
变的事实，除此之外，他也是我的家人，我的救命恩人。”
“也许有些突兀，但你愿意听我讲个小故事吗？”
“嗯。”我们走到了桦树林道底，拐个弯，继续往人社二馆的方向走去。
“我从小脑袋不是特别灵光，长得也不好看...”
怎么会！我在心里大喊，只听学姐继续说下去。
“更没有道术方面的天赋，加上有一个做什么都比我厉害的姐姐，”逸芬学姐自嘲似的笑
了笑，“就像是很多通俗、烂大街的剧情一样，我姐从出生开始就拿到最好的剧本，她是
正统继承人，有着我望尘莫及的天分，理应独揽家族一切大权，而我什么也不是，一直活
在她的阴影之下。”
“学姐？”
“没事，那个不多提了，总之在我六岁以前，家族并没有安排我修道，我就像普通人一样
生活、学习，那时候的我自然未开净眼，看不见灵体，加上虎爷刻意常驻隐身模式，因此
就算在家里碰见了，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知道他是家族守护神，但在那一天以前
，不曾见过其真身，那是我读小三的时候。”
“那一天放学下著大雨，我爸临时有事，让别人来载我回家，不料我们在中途错过了，我
心里记得回家的路，自己一个人走回去，半路上遭到妖怪的袭击。”
“那是一只镰鼬〈注2〉，挥舞著镰刀一样锐利的爪子，为什么市区会突然出现这么强大
的妖怪呢，肯定是看准时机冲着我来的吧。”
“当时年幼的我根本无力反抗，千钧一发之际，是虎爷救了我。”逸芬学姐低声说道，两
手按在右边腹部，在那个位置来回搓揉数下，神情入迷像是沉浸在回忆的漩涡里，“镰鼬
削铁如泥的旋风朝我切来，我闭上眼睛等待脖子被刀风划开，就在此时，一股热辣辣的液
体溅上脸庞，睁开眼后才发现，一个魁武的巨汉挡在前面，他的前胸到下腹部被切开一道
大裂口，鲜血不断喷溅出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虎爷的真实面貌，光凭那一刀，我就欠下
他怎么也还不清的恩情，为什么他可以毫无犹豫的挺身而出呢...？”
“学姐...，抱歉，我不知道你们有这么深的羁绊。”
“没关系，虎爷也是挺坏心的，留下的疤痕明明可以消除，他却死不消掉，刻意留着让我
一辈子愧疚。嘛，要不是虎爷现身相救，我就不会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我明白了...，学姐，理想天地怎么去，我几点到比较刚好？”
逸芬学姐双手交叠放在背后，侧过身来，上半身微微向前倾斜，脸上笑容满面、春风得意
，轻轻巧巧地说道：“よかった。”
各位听过魔幻时刻这个词吗？或许懂摄影的朋友会明白“魔术光”〈Magic hour〉，意旨
黎明或是日落时，光线的天色变化，如同变魔术一般，进入一个奇幻迷离的境界。现在就
是那个时刻。
一阵风吹来，扬动了那棵老樟树，落叶纷飞，逸芬学姐的头发和衣䙓也随之晃动，灿烂金
阳落在身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光膜，熠熠生辉，一瞬间时空缩放定格，冻结在这一帧。
我多么希望一只眼睛能够换成相机镜头，如此一来，便能把此刻的场景照下来，永久保存
到世界末日。即便事后当天夜里，我在宿舍里开着小台灯拼命描写，日记里能还原的部分
，仍只有那个魔幻时刻的万分之一更少更少，用上再多华丽词藻、精雕细琢，也无法完美
再现那个场景。虽然人们常说永远不会忘记某个事物、某个事件，实际上回忆里的某些细
节容易被省略，画面、声音、气味、感觉、心里活动，五官的感受如同捧起沙子一般，一
举起手便快速从指缝间漏尽。
啊，还有笑容，虽然我不止一次写到逸芬学姐常保笑颜，但樟树下那一笑却格外不同、惊
天动地，说是勾人魂魄也绝不夸张。
仅仅是屈身摆头、一颦一笑，一句“太好了。”，仿佛横跨了千万光年，又好像只是刹那
间，“你喜欢吃什么，我通知虎爷去准备。”学姐再度开口说话，一度停止的时间开始运
行，世界万物重新活了过来。
嗯，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距离，人社二馆就在前面不远处，“学姐，妳不是
还要上课吗？”
“嗯？”她侧头苦恼的表情也好可爱...。
“嘿嘿、万安，这是不良示范，我不去上课了，你可别学啊。”
###
学姐外宿的社区叫作“理想天地”，在台九线外面，火车站旁的小巷子进去──，咦？日
记上的空白不够了，没有足够空位写下在那里度过的美好夜晚，假日时应该去多买几本笔
记，总之虎爷人很好，做的白酱蘑菇意大利面很好吃，番茄马铃薯浓汤亦是极品，吃饭时
他说了一个冷笑话，是中老年男人最爱讲的谐音老哽，太白痴了，我笑得阖不拢嘴，逸芬
学姐却赏了个大白眼，也许这个笑话会写在新日记本上？夜深了，我也该睡了，今天物‧
质‧世‧界的活动到此为止，精‧神‧世‧界的工作开始，希望在梦里能够多些进度，设
计图的进度远远落后──。
※※※
注1：卡巴拉生命树，犹太教使用的一种神秘符号，用来描述通往上帝，以及上帝从无中
创造世界的方式。
注2：镰鼬，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妖怪，以旋风姿态出现，用像镰刀一样的爪子袭击遇到的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