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拖着沈重又痛楚的身躯爬回原本藏身的小农仓，像一只恶鬼、赶
在天亮以前悄悄回到自己的坟里。她形如槁木、面色惨白，身上到处
沾满了凝结成块的血污，浑身发出可怕的死人味儿，那只素来最爱与
她玩耍的小橘猫竟也不愿靠近。
拉姆木然一笑：“就连喜咪也不认我了么？”她口干得唇舌都要裂开
来了，却提不起半分力气去井边打水，一进屋立时倒地坠入黑沉沉的
梦乡。
在梦里，她回到那曲的家乡，变回了幼时才不过两三岁的她──娇憨
可人的萌娃儿，全家上下捧在心口当宝贝地疼著。镇日最爱在哥哥丹
巴身边跟前跟后，直像是他的小尾巴。
那时的丹巴被认定为灵童人选而备受礼遇，他出生时有许多异象，从
小举止也跟旁人不太一般，见过他的高僧都说丹巴佛缘很深，爹娘也
满以为他必是灵童无疑了。这可是家族中无上的光荣，连带着对这个
刚出生的么女也寄予厚望，为她取名“拉姆”，便是希望她像天女一
样，长得漂亮、心地善良且又有大智慧。
一家人只要在一起和乐融融、日子说有多幸福就有多幸福。后来哥哥
为了进宫离开家乡，尽管爹娘很是以他为傲，却也十分念想。娘在家
时常感叹：“孩子大了，是必须要放他出去飞的。终究不能为了留他
在家，就把山鹰的翅膀给剪断呀。”
但其实哥哥根本不是真正的灵童，只是桑结摄政王为了掩人耳目、用
来混淆视听的多个人选之一。再后来，爹娘带着她到拉萨城里探望丹
巴哥哥，干脆就这么定居下来了。虽然后来宫里公布了哥哥不是真正
的活佛，但不要紧、在自家人眼里，哥哥就算什么都不是，也必定是
世界上最好的。
更不用说哥哥这般出彩，就算不是达赖殿下，至少也是殿下身边最亮
眼的晨星，头角最峥嵘的少年英杰。连带家里的一干亲戚们都受到桑
结摄政王大大提拔，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拉姆也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
好日子，甚至在哥哥的支持之下，像个男孩子一样唸书写字、学习知
识。
哪里知道后来，桑结摄政王在与拉藏汗的恶斗中落败。拉藏汗为了肃
清异己，竟然残虐地将桑结任用的亲信全部杀死，她从一个富贵人家
的掌上明珠，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沦为只跟丹巴哥哥相依为命的孤女。
哪里知道后来，自小所有的哥哥里，她最亲也最引以为傲的丹巴哥哥
为救仓央而死，换来的却是仓央的一句“妳跟妳哥哥都是傻子。”她
甚至连哥哥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哪里知道后来，她为见仓央一面赌上自己的全部，最后竟连清白之躯
都保不住。可笑的是她最终没死、奋力杀了那个玷污她的败类，然而
就算两手沾满血腥、也已换不回白璧无瑕！
过去种种犹如一场不真实的梦境，美得让人怀疑、那些究竟是不是真
的曾经发生。
然而一睁开眼，现实立刻以最残忍的方式席卷拉姆，方才跟蒙古大兵
缠斗、不堪入目的片段，溅得到处都是的斑斑血迹、令人厌憎的恶心
气味，那蒙古人死前凶残的情状，一幕幕在她脑中不断重复，像噬进
骨子里的剧毒一般纠缠她千疮百孔的心。
“爹、娘，我已经连人都不配当了，还配得起你们给我的这个名字么
？”想起梦中的爹娘，想起那时他们曾经想望自己的女儿要像个天女
一样，她溃了堤似的疯狂大哭。
“佛家说好人自有庇佑，佛家说坏人自有报应。我们一家从未做过什
么不公不义的事，却为何落得如此下场？”拉姆痛不欲生地质问苍天
，“要是当初哥哥没被选为灵童就好了，要是不曾来到拉萨就好了…
…若不是信了这些，哥哥又怎么会死？我们一家现在还在那曲过得好
好的……”老天爷亦默然无语。
她哭到脱力，便闭上眼沉沉睡去、醒来又继续椎心。好几个日夜轮替
，她就这么不吃不喝、浮沉于现实与梦境的边缘。
直到她被恶梦惊醒，睁眼却看到一团橘色毛球正依偎著自己的脸使劲
蹭蹭。原来是那只叫做喜咪的小奶猫、见她哭得肠子都要青了，便跑
来舔舐她的泪水，牠充满倒钩的粉色舌头舔得她一脸都是口水，喜咪
又像安慰似地用小小的脑袋跟拉姆头靠着头、脸贴著脸地蹭来蹭去。
“你……”拉姆又冷又空洞的身体里仿佛感受到一丝暖意，把她从冰
冷的阴间领回人间界。身体重又运作了起来。她重新感受到饥渴、痛
楚、麻痒等等的各种知觉。她手脚并用、挣扎地爬到之前卓玛为她准
备的包袱旁，拿出粮食大嚼。
她吃得很慢，干的糌粑没有兑上茶水，差点没把她噎死，但她还是一
口一口艰难地吞进去了，活着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吃完东西之后，拉姆把原本手上戴着的佛珠扯下来，用包袱里的刀把
那红色的系绳割得破碎不堪，一阵风过就全然没了影踪，佛珠也四散
各处。
她用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说道：“我们一家人都害在这个‘佛’字
，凡跟‘佛’沾上边的都不是好东西！”拉姆脑中再度浮现仓央临别
前无情的神态，忍不住又是一阵撕心裂废的痛楚袭来。
“我的事，权当我自己瞎了眼爱错了人。然而我却不能容许你把我哥
哥也当作傻子。”拉姆咬牙切齿，“从今以后，达瓦拉姆不再是佛门
弟子。我本唐古拉山的子民、如今皈依本教[1 ]。愿将余生献给神山
圣湖的诸般神灵，只求杀死那个假慈假悲的男人给哥哥报仇！”
[1] 本教是佛教进入西藏前，西藏原始的本土宗教。主要以对自然环
境崇拜的萨满信仰演变而成。例如相信天地日月、雷电冰雹、山石草
兽都有神灵或鬼魂。由于本教信徒穿戴黑色头巾，因此也被称为“黑
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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