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的世界 (5)
欸,为什么妳只有一个人啊?这是我对它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它并没有立即回应我,而是将与我齐高的瘦小身躯靠过来,伸出短
短小小的食指,轻轻碰触我的脸颊。它那由灵素聚合而成的肉体感觉起来既
虚幻又真实,抵在脸颊上的触感像棉絮。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触碰,来自
亡者的体温。
妳的另一半在哪里?我好奇地问。你们走散了吗?
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像是在观赏一株忘了落叶的松露木那般稀奇。把
问句吐出的瞬间,我感受到脸颊上的触碰瑟缩了一下。它摇摇头,细声说,
我不知道。
我眨了眨眼,想继续问下去却被它打断。妳想不想再听我唱歌?
纵使身在闹市的正中央,它的清亮嗓音却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人声,柔软
地将浪潮般的喧嚣推挤、折叠、摊开,再压平成一股安祥的沈静。它一直都
是这样,有着全世界最美丽的歌声,再优秀的流浪歌者也比不上。
于是我循着这记忆里的歌声,在人山人海里一片格外宁静的角落找到了
它。小家伙,居然不等我就开唱!我一边暗自埋怨,一边挤进围观的行列。
站在众人环绕的中心唱着歌的是一名小女孩,小小的,还不到我腰际那
么高,顶多五、六岁的年纪。一双圆亮大眼,乌黑的头发在略显消瘦的脸颊
旁扎成了双马尾,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短上衣和膝盖处早已磨破了洞的
裤子。
一个平平凡凡的孩子,就这么维持着死去时的模样,每年等在这里与我
相见。
歌声止歇,它一看见我便嘟起嘴,一脸委屈:“姐姐妳迟到了,我还以
为妳不来了。”我一脸不满,想问它怎么能没等到我就自顾自地唱起来?结
果脚都没踏出去,就被左右涌上的人们给勾肩搭背架了住。
“别气别气,是我们要它先开唱的,妳看看,这不就循歌声找来了
吗?”
“哈!果然只有安这麻烦鬼下山来。”
“刚刚谁赌安那神气的小子会现身的?来来来,愿赌服输。”
我听着学院的同学你一言我一语,还不忘边扯着我边聊天,不禁大为光
火:“你们够了喔,随便拿我跟安开赌局这笔帐还没算,不要阻止我找小家
伙说话!”
“哎呀!生气了生气了。”
“太想你们了嘛,况且少了妳开舞,解放庆典怎么能算是庆典!”
“去年安还难得跟妳一起跳了支摇曳舞不是吗?他跳舞可真好看。”
他们不仅无视我的怒火,还继续嬉皮笑脸地勾着我继续闲聊。我终于忍
不住喊出声:“啊啊啊!真是的,人劝不下山已经够不爽的了你们谁那么想
他就亲自上山去找他呀!就会嚷嚷,一年来有谁来探望过他?明明也就半个
时辰的路程而已。”
见我真的要动怒的样子,他们才知难而退地把我放开,摸摸鼻子各自散
到一旁去。这些家伙!关心、想念什么的不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吗?我又不是
不明白,大家都一样嘛,反正想归想,身旁只要有另一半就够了,这才是最
重要的。我活动了一下被蹂躏的筋骨,这才回头看向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原处
的它。
唯有这个小家伙,才真的让我放心不下。
“妳啊,”我蹲下身来与它平视:“真的以为我不来啦?”
它垂着眼帘,小小的手扯著自己的衣䙓。“没有。”
“骗人。妳看着我说话。”
它咬著下唇,视线依旧落在脚尖。我伸出手来轻摸它的头,想安抚它明
显不安的情绪,却再次惊觉这一年一度的实体,摸起来的感觉像棉絮。它嗫
嚅了什么,我没听清楚,便要它再说一次,这次它提气说得清晰:“我
怕。”
我的心像是被敲了一记。“傻小孩,有什么好怕的?今天是快乐的日
子。”但它只是闭起眼猛烈地摇头,让我觉得好不忍,于是将棉絮一样的它
揽进怀里。亡者的体温冰凉地熨烫着我的怀抱。
“我怕姐姐跟他一样要离开我。”它抽噎著说。
“才不会呢,姐姐我活蹦乱跳的在妳面前不是吗?”我语气认真地说:
“而且,妳弟弟一直在等妳,他没有离开,只是暂时见不到面而已。”
“但是已经好久了,我都快忘记他的样子了。”
“不会的,傻瓜。”我双手搭上它细瘦的肩膀,坚定地说:“既然诞生
在这个世上,就没有理由会忘记自己的另一半。妳弟弟一定也一样,还将妳
记得牢牢的,在这两百年的时间过去以前,会一直在虚无里好好等着妳。”
我忍不住盯着它垂头丧气的小脸蛋,想着或许她的弟弟也正在想念着相
处没有多久的姐姐,或许他也猜想自己有一天会忘记姐姐的模样...或许,
在那片最原初的虚无里。
每对双生都曾在虚无里待过。一年四度,每到夜空中的双轮月取代单轮
月,所有灵魂就成对诞生在世界上大大小小的雷本湖里。死后,我们会再回
到虚无之中,等待另一半的灵魂也追随着自己的脚步回归,重新聚合、分
裂,如此反复著直到再一次降临世间。这是我们国度远久以来的传说,所有
辛铎的人民全都深信不疑——因为每个人的身旁,都真的有另一个自己陪
伴。
我看着它,还有它每年只有这一天才能具体化的身躯,突然觉得很疑
惑:“妳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我死掉的时候吗?还是他死掉的时候?”它出奇平静地问,圆圆亮亮
的大眼在阳光底下闪烁得很安静。
我琢磨了一会儿。
“一般来说,双生有一半先死亡,另一半——”
它打断我,唐突问道:“姐姐,妳知道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吗?”
我看着它,默默听它接着往下说。“我不记得好多事。时间过了好久,
久到我忘了我是谁,也忘了我是怎么死的,可是我还记得——”它语气突然
激动了起来:“他本来不会死,是因为我才死的!所以他先去了虚无,而我
要留下来接受惩罚。”
我思考着这番话,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为什么?本应共生共灭的我
们,一半随着另一半的逝去而死,是很自然的事,但为什么它得滞留在池底
的亡者世界,而不是回归虚无?为什么所有被束缚在此地的幽灵,都只剩下
自己一个人?
人...是怎么变成幽灵的呢?
“安,妳磨磨蹭蹭什么劲,庆典都快要结束啦,快来开舞!”
远处传来叫喊声,我才恍然回到现实来。我拉起它的手,轻得几乎没有
重量,然后贴在它耳际说:“帮我唱歌吧!唱支又适合跳舞、又适合写诗的
歌。”
它终于露出了笑容,带着浅浅的酒窝。
歌声响起的瞬间,风的脚步又悄悄挪进──轻缓、不带任何声响,如同
不想打扰愉快弹跳出来的稚嫩嗓音──无声无息地卷起女孩的发梢,接着将
余音仍留的振动吹送到更远处。这样纯净的歌声里到处埋藏着生机,真的是
已死之人所唱的歌吗?虽然它已经记不得生前的一切,但是嗓音不掺杂任何
迷惘,只有执著地想回到弟弟身边的信念。
我调整吐息,踏着这样的乐音起舞。阖上眼以前,围着我的人们以及幽
灵,所有人都对着我笑,一如过往的岁月。只是这一次,拉开最后舞会序幕
的只有我一个。
诗意流泻在歌声里,我伸展身躯,将那些稠密的思绪拉展成各自的姿
态,或旋转,或摆荡,或凝止。我任由一绺绺抽象的诗句牵引,感受着跳跃
时每一口呼吸,弓起身来每寸肌肉的张力,某个瞬间,我几乎要忘了我是
谁。
但是一起搏动着的心音,强而有力,再再领我回归于“我”。
我恍惚睁开眼时,成对的双生正拉着彼此跳舞,于是我一眼便看见那一
张张零落其间的笑颜。幽灵。这些被迫与另一半分离的亡者,含笑看着广场
上生气蓬勃的舞蹈,自己却动也不动地站成水池旁石柱的样子。我迷惘地看
着它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不知何时也安静地杵在原处,成为零落的其
中之一。
日落时分,地缚灵解放日即将进入尾声。洛洛亚城最大的特色就是,地
缚灵被收伏的地方恰好在城的正中央,所以这座城市又被称为“半吊子的幽
灵城”──既非充斥着幽灵,但又与幽灵同乐。
“水池另一头的世界长什么样子呢?”道别的时候我问它。
它盯着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大眼专注地盯着我。
“姐姐,我希望妳永远不要知道。在那里,很容易迷路的。”
中央水池的色泽突然转成让人难以直视的艳红,不像血液一样浓得化不
开,而是像水一样的干净清澈。广场边五颗巨大的石柱像着火似地燃起红
光,光线像是依循着什么行进,每一根石柱都向外发射出两道光芒,直到在
半空中与另外一道光相撞击。此时只要从空中俯瞰,就能清楚地看见一个包
围住广场的巨大红芒星。
我看着它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看那瘦小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身旁围
绕的雾气使它看起来像是开始蒸发一样。
它抬头看着我,大大的眼眶突然充满泪水。“我讨厌那个地方,好讨
厌!在那里,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谁!要是那个时候我没有死、要是我没
有先死的话——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比他早死一点,就得到另一头的世界
去?”
我伸手想抱住它,可是它却已经透明得快看不见了。空气里只剩下低
语,还有啜泣声:“这个世界好不公平!在那里,我听不见自己唱歌,也听
不见他唱歌。”
我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蹲下来轻轻摸着它的头,指尖传来的只有空气
冰凉的触感。我突然失去了言语能力,有好多想说的话,最终却全吞了下
肚,只附在它耳边轻声说:“傻瓜,不是告诉妳要常笑吗?”
炫目的红光直上天际,但是刹那之间,全部回归到眼前余波荡漾的水池
里,华丽过后,这个水池忽然间平凡得很奇怪。我在水池旁坐下,抬头眺望
远方已然沉入尽头的日轮。
它一定没发现吧?它笑起来有多好看,以及有多少人期待着听见它的歌
声。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回答妳的问题。我不像安那样喜欢读书,只喜欢读
诗,一点也不适合当个哲学家。但是我可以告诉妳一件事:那就是我喜欢看
见妳笑的样子。
笑是人类最美好的样子。就算是幽灵,也不例外。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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