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四毕业在即，这天我遇到了国发所的研究所已经毕业的学长梁书彦。书彦学长很有理想
，对于两岸经济与社会方面研究都很透彻，最近更跨足社会工作相关领域，为的是建立起
更多社会关怀的机构，照顾弱势族群。
因为我去修了几堂国发所的课程认识了他，这天刚好在系办碰到学长。“何谦。你报名了
没有？”
“报名什么？”
“去加尔各答服务的那个课程，你要去吗？”他说的是王教授开的一堂课程，开放同学报
名一同去印度偏乡服务，但因为我只是旁听，又加上是毕业之后的活动，所以没有任何想
去的念头。
“因为我没有那么多钱……报名的人很少吗？”
“大约是要自费的关系吧，好像只有四个人要去，教授要我找齐五个人，旁听的也没有关
系，然后昨天有通过学校补助案子，说会有部份公费的样子，七月出发。”
“真的吗？”部份公费的话，我询问了可能会负担的价格和内容，心想毕业之后反正也是
等当兵，如果可以抓住这次机会出国一趟也是不错的选择，于是就答应了报名。
算起来自费大约四万多，对我来说虽然是一笔为数不小的费用，但是因为之前打工都有盈
余和存款，是足够走这一趟的。
“毕业之后，妳有打算吗？”我问知颖。
“已经有在面试了。”知颖毕业之后就把头发给染黑拉直了，外文系的出路好，各大公司
对于外语能力本就有基本要求，她又听说读写精通，基本上没有太大的问题。“你呢？”
我的话，大约也是要当兵期间好好想想吧，去加尔各答也是，想着这个机会能够让我多见
识这个世界，或许对于未来我就会更加有想法了。知颖也很鼓励我出国见见世面，准备上
班的她感觉比我要成熟得多，不用卡著等当兵的这一年，已经可以直接进入社会了。
进入社会的这个女孩，开始跟我有了些许距离感。她有了很多我这个年龄经验阶段还不能
够理解的烦恼与苦处，我除了陪伴，什么都不能给她。
＊＊＊ ＊＊＊ ＊＊＊ ＊＊＊
经过了和平服务团的训练后，我们顺利来到了印度的加尔各答。
加尔各答是个炎热而贫穷的地方，所谓的贫穷的程度并不是我们能够想像理解的。这是喧
嚣脏乱而伴随着死亡方式的贫穷，是连一餐温饱不一定有的那种贫穷，是人们挖垃圾找寻
赖以为生的机会，是没有电没有食物，连干净的自来水都难得有的那种贫穷。
因为贫富差距严重，各种交通工具在道路上拥挤占领着，不管牲畜或人力车、汽车、摩托
车、自行车等等都共用同一条马路，更别说到处乞讨露宿的人民。他们也不顾飞扬的尘土
和苍蝇飞虫，就在大众人面前这样吃喝拉撒，卫生与健康条件可见一斑。
我看见一个学姐掩著口鼻，已经有些不舒服的样子。不过我不会觉得可耻，因为不管先前
的功课做得多足，都不会比实际眼前看到的还要令我们震撼。我们所要服务的“垂死之家
”就在贫民窟的中间，推开厚重的铁门后，里头是简单的二楼平房。
里头到处参杂了人体呕吐物或是排泄物和消毒药水的味道，复杂而刺鼻，几排床位上躺着
满满的病人，与外头贫民窟的人们一样，他们都黝黑而瘦弱，眼神涣散而呆滞。
“我是安琪拉修女，早餐我们会准备，其他的自理。”一个年纪大约六十左右的外国的修
女对我们说。“你们睡觉的地方在二楼，男生女生分开。”
她含笑着看着我们脸上已经因为环境的恶劣与天候而汗涔涔的一片，应该想着：这些娇生
惯养的孩子啊，吓到了吧，这还是小Case呢。“贫民窟的孩子会跟你们要钱要食物。除非
你想要散尽家产，否则别给他们。”
我们恍然的点点头。
“现在，女生跟我走这边，男生跟着史蒂夫。”
史蒂夫是在这边长期驻守的志工，是波兰人，他的英文有些口音，带着我们到住的地方，
分配了床位。“我们不会分配你们做事，有什么就做什么。”
我的工作主要是洗衣服，这里没有机器，洗衣、脱水全部都是劳力，因为病人的抵抗力很
差，所以消毒显得非常重要。没有一天床单过来是干净的，上头总是呕吐物排泄物不断，
我必须忍着恶心亲手将那些大小便刷下来抠下来，才能与其他床单被套一同洗净。
几个学姊要每天替病人换药，喂食，陪他们聊天，带他们晒太阳。那些病人当然是不干净
的，身上有的脓血与各种细菌病毒，有的大小便沾得满身，但经过几天的洗礼，我们只能
带着微笑，把这一切令人恐惧的情绪给吞下，顶多用药皂多洗几次自己的手，催眠这一切
都会是干净的。
因为对我们来说顶多是一场恶梦，但是对他们来说却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大多的病人都很安静，他们不一定懂英文，我们也不懂印度语，本就很难沟通。他们沉默
无语，多半都看着我们出神，因为是这样被照护的关系，不管是尊严还是什么都已经消耗
殆尽，大约就是等待死亡吧。
我很好奇，五年前我因为车祸躺在地上跟筱羽的眼神对到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表情吗？好
久没有见到她了，为什么我对她还是这么思念呢？为什么这么多天下来，我没有想知颖，
却还是想着筱羽呢？
因为不可得吗？
＊＊＊ ＊＊＊ ＊＊＊ ＊＊＊
这天我看到某个学姐坐在廊下哭。
她说一个年纪大的老太太，因为关节扭曲变形，经常要帮她翻身按摩，那个老太太四五天
后终于会对她笑，终于信任她也喜欢她，但是今天学姐说找不到她。
安琪拉修女说她今天早上已经死了。
一百个床位，就这样多出了一个。但不到十五分钟，就来了个新的病人，补齐了空缺。安
琪拉修女的语气理所当然的就像是早餐少了根香蕉一样，我们只能努努嘴，去多拿一根，
没有资格抱怨，也没有理由伤心。
外头的贫民知道里头有的吃有的住，巴不得进来，有的人还为了这样而自残身体。这个地
方是这样的，除了生存没有别的，什么享乐什么情爱都不比温饱来的重要。
晚上睡觉我经常会热到醒过来。这天夜里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叫做克里斯，是个高大毛很
多的壮汉，大约三十几岁。听他的讲话腔调应该是英国人还是澳洲人，身上新伤旧伤很多
，因为来这里的志工很多，工作经历或是宗教信仰也各式各样，每个人都像是有自己的故
事。
他坐在晒衣服的地方发呆，手上抱着本书。夜晚的光线应该是没办法看书的。他回头刚好
注意到我，“哦！”
“抱歉吓到你了。”因为他的声音有点被惊吓到了，我赶紧道歉。
“我不怕亚洲鬼。”他说。“我只怕伊拉克鬼。”
“伊拉克也在亚洲。”我说。
“好，台湾鬼。”他更正说。“我知道你们台湾人都是爱念书又聪明的人，但是也要有点
幽默感啊，兄弟。”
我皱皱眉头，那个Bro叫得亲切，我也不好掉头就走。“睡不着吗？”
“我是战地记者。那种地方待久了，太过安静的地方也不习惯。”他笑着说。“听说你照
片拍得很好，下次能不能分享给我看？”
“当然好，我只是当作兴趣罢了。”我点头。
“你快去睡吧。明天我帮你一起洗衣服。”
我点点头跟他说晚安，虽然他都是说说而已。我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克里斯下来帮忙，顶多
会陪病人说说话，他其实就像是个没事的人一样，总在旁边看着我们劳动，然后他会动笔
写字和用手机拍照，安琪拉修女和带头的史蒂夫都不太理会他，说随便他。
安琪拉修女说，不管有没有劳动，来这里体验贫穷本来是一种中产阶级的奢侈，许多人以
为自己看到了做到了就像是领了赎罪券一样，好像关怀过理解过这些世间上的痛楚，就可
以把自己过去的罪孽给洗干净。
所以做不做事都一样，回去之后人们到底能够带走什么，谁也不知道。
后来克里斯看过了我的相片，他说我拍得不怎么样。艺术摄影和新闻摄影本就有很大的差
异，我没说什么。我的这张记忆卡有些过去的照片，有许多知颖和其他同学的照片。不过
他翻著照片，却停留在某张我拍摄筱羽开车的侧脸的照片，那张是一年多前，我们去瑞穗
的时候拍的照片。
她的嘴角勾起的弧度，还是那么美。
那张照片的时间太过久远，又加上我的相片量本来就有些大，它传上电脑后还是RAW档状
态，没有进行任何后制。也可能在我记忆深处对那段时间的回忆仍然有些惧怕，不想去触
碰。
“这个女人。”克里斯笑了起来。“是你爱的人。”
我的心揪了一下，竟然这么明显吗？“不过她结婚了。”应该吧，我不晓得。
“看你一脸可惜的表情。”他笑了。“既然那么可惜，就该不管她结婚没有都把她抢回来
啊。”
抢回来？她从来没有属于过我，抢回来到底又能怎样呢？所以我不置可否，就这样结束了
话题。
不过我个人并没有想到，后来这个外国人克里斯，竟然成了影响我很深的人。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