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他冷得打了个哆嗦，忽地滚轮转动的声音惊动了还在梦中的他。
一副略显疲态的模样，杨柏颢从一旁的躺椅爬了起来，直到他看清楚眼前的景物后，才发现原来是护士小姐。
“早安，我来量血压。”
护士小姐一贯的挂上亲切的笑容，然后熟练的拿起仪器准备量血压，而杨柏颢似乎还反应不过来。
“谢、谢谢。”
今天是他第四次从医院的躺椅上惊醒的日子。这几天下来的疲劳轰炸，让他几乎担心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盼望奶奶能够赶快好起来。
看着奶奶没有什么血色的病容，他真的好害怕再这样下去，就会永远失去奶奶了。
杨柏颢愣愣的望向病床旁的营养食品和水果，心又开始飘浮不定，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前几天爸爸带来的。
‘我们出去谈谈吧？’
那一天，爸爸在简单的探视过奶奶的情况以后，便将他带到医院的中庭里。
‘你……听过我给你的录音了吗？礼物……’
久违的爸爸一身西装，端坐在他的身旁，脸上还带有一点倦容，他们之间仅仅隔着几公分的距离。
他们四周的氛围十分僵硬，像是没有感情流动般，只是安然的静坐在原地。
‘嗯……还没。’
虽然爸爸没有明讲，但他一下子就明白爸爸想要表达的东西是什么。
‘我想也是。’
爸爸在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又缓缓说著：‘我，现在在上海工作。’
‘等稳定之后，我希望把家庭重心也一并迁到上海。’爸爸的眼光仍停留在前方，没有转过来看他。
‘……’
杨柏颢不懂这些话的意思是什么，是告知，还是邀请？
空气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外人稀落的交谈声夹杂在他们之间。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良久，爸爸又启口，语气非常平静，听不见任何感情。
‘……’
‘我不会勉强你，决定权在你的手上，你也不用急着给我答案，我会给你四个月的时间考虑。’
‘……’
所有的话语梗在喉间，一时片刻，杨柏颢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眼前的爸爸虽然是世上除了奶奶之外，唯一的亲人，可是他始终对于爸爸这些年来的行为无法谅解，在这同时他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就能给你答案，我不会跟你走的。’
他说的坚决，爸爸的眉头微皱了起来。
‘……还是一样，不愿意对我敞开你的内心吗？’
爸爸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是很失落的样子，他长叹一口气，用快听不见的声音说著：‘这也不能怪你……’
‘……’
杨柏颢听见那微弱的声音，但他无言以对，因为说什么都再也无法弥补那些回不来的时光。
‘四个月后，我会再问你一次，如果你的答案依然不变，那么我会尊重你。’
‘嗯。’
就算是过了四个月也一样，答案依旧不变，他在心底默念。
这时恰好有一对陌生的父子穿过他们的眼前，小男孩身穿病患服推著挂上点滴的铁杆，不停回头张望还在他身后的父亲。
‘爸爸，快一点！快一点！’
‘好，慢慢走别跌倒了。’
这应该是个很温馨的画面的，但在杨柏颢眼里看来却十分讽刺，像是被强烈的对比著，自己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他眼眸里的光芒又沉得更深了。
‘妈她……不对，奶奶我已经有请看护了，你也早点回学校上课。’
爸爸稍稍侧过头，没有看向他。
‘我可以自己照顾好奶奶的。’
‘那学校的课业呢？都不用管了吗？处理事情不是用这样的方法。’
爸爸俐落的话语，仿佛提醒着他不该如此的盲目向前。
‘……’
也许是心虚的关系，杨柏颢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刚刚的意思是指，你奶奶她不会希望你这样做得，偶尔你能向学校请假回来照顾她没关系，但是不能每天都这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太过严厉，杨柏颢的爸爸又以较为平和的口气，对他说明了一次。
爸爸说的他又何尝不明白？他也知道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但他就是不放心将奶奶交给别人来照顾。
‘嗯……’
‘这几天我会在台湾，我尽量找时间过来，你先回学校专心上课。’像是听见杨柏颢的心思般，爸爸又开口。
杨柏颢沉默了一会，思绪在脑袋里乱成一团。
‘让我……再给我几天的时间，到这周末就好。’
算是妥协了，他提出最后的请求，有时候他真的好希望自己有好几个分身。
‘好，就到这周末，之后我也会特别留意，你不用太担心。’
‘还有，这些钱先收著吧。’
爸爸递出了一包厚厚的信封袋，他们终于对上了眼光。
这是杨柏颢长大后，第一次这么接近的看着爸爸，他发现他们有着许多极为相似的地方，好比说那一样深邃的瞳孔及粗旷的眉宇。
简直像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但奶奶需要。’
还有着一样的固执和臭脾气。
那当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和爸爸，原来这么的靠近，血缘关系果然还是骗不了人，即使没有太多的回忆，在心里还是泛起一波波的涟漪。
如果能忘却这矛盾的情结，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水……”
回忆结束，孱弱的声音在病床那头响起。
“奶奶，妳等我一下。”
杨柏颢摇高病床，轻轻搀扶起没什么力气的奶奶。
奶奶的病虽然是稳定下来了，但是却不见有什么起色。这几天奶奶几乎没有什么食欲，再这样下去，他根本没有办法放心的回学校上课。
他轻抚那蜡黄的手背，上面布满斑点和皱褶，还有一束透明的塑胶管，连结著一旁的仪器。
现在奶奶的每一分呼吸，几乎是用尽了全力，仿佛下一秒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家……”
“想回……家……”
奶奶的眼神空洞的凝望前方，看在杨柏颢眼里，他难过的喘不过气，心脏用力的揪在一起，明明奶奶那么痛苦，他却分毫都无法替她承担。
“等病好了，就带妳回家。”
他难受的咽下口水，想止住眼眶里即将落下的泪，喉咙干涩难耐，每分每秒心都像是被针扎着一样，即使是这样，在奶奶面前，他还是得佯装没事。
“给你的……毛衣还没有织完……”奶奶吃力的说著每个字。
“……没关系，等妳病好再织给我……到时候就可以织很多、很多件给我……”
他哽咽，就快要撑不住了。
“我一定会带妳回家的……”
“一定会……”
杨柏颢用力抓住奶奶的手，趴在病床上，坚强溃堤，心里下起无尽的滂沱大雨。
他，看不见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