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尸
11
“妈妈?”
芮塔打开了铁制的房门,存于遥远记忆里的娇软嗓音传入她耳里,却又似是从她的口
中传来。
铁门里站了个小男孩,房里死气沉沉的气氛被小男孩灿烂的笑染亮。
小男孩有双漂亮的凤眼,眼角微微上勾,笑起来总是带媚。
“嘘,妈妈在休息,我们不要吵她。”
小男孩在唇间竖起食指,芮塔感觉到自己乖巧地点了头。
“那妈妈什么时候才能起来陪我们玩呢?”
可是心里头却又好寂寞喔,总觉得妈妈一直都在睡,不起来陪她玩。
芮塔走近床畔,埋怨地看着躺在被褟里的人。
“妈妈一直都可以陪我们玩喔。”
小男孩微微一笑,笑得多好看,芮塔也跟着满脸都是笑意。
但是,小男孩是谁呢?
‘你是谁?’
芮塔的唇瓣开了又阖,却没有声音。
当芮塔打算再次开口的时候,却突然头痛欲裂,她疼得闭上双眼。
她越想睁眼,疼痛就越是往她的脑深处扩散。
‘到此为止。’
一道从心底攀升的声音这么说著,折磨芮塔的疼痛骤然消失,她迫不及待睁开眼,映
入眼帘的确实是张小男孩的脸。
“鬼──”
却不是梦境里的男孩,而是目前和她暂住民宿的周永安。
“鬼──”
周永安跳下床头柜,扯著芮塔的臂膀,执意要芮塔下床。
芮塔任凭周永安拉扯她的手臂,不加理会,脑里仍在回想方才的梦,可梦中的细节却
以极快的速度消失无踪,只残留下那个小男孩的脸。
每夜每个梦境后的残枝末节,总无法拼凑完整她这个人在十岁之前的记忆。
从小在总部长大的芮塔,到了某个年纪之后,终于理解到总部里的那些疼爱她叔叔阿
姨们,给予她的情感并非真实,而是建立在某个谎言之下的爱,倘若那确实是爱的话。
她在十岁前的记忆想必被人企图湮灭掉了,而恐怕是与她最亲密的大卫动的手脚。
大卫、芮塔,这些虚幻的代号置换了父母给予的姓名,有时候她多么羡慕陈得为,的
的确确的就是陈得为。
她好几次曾想过要反抗、要逃跑,要远离这样时刻都必须怀疑他人和自己的人生,可
也是这些始终不完整的梦留住了她。
芮塔认为,只要她还待在部门里的一天,就有找到梦里的那个小男孩的机会。
片段画面中,小男孩和她相似的眼眸里流露着怜爱,和某个人说话的侧颜,深深烙印
在她的脑海里。
小男孩说话的对象是具冰凉的尸体,在梦里,芮塔也曾数次轻触那具尸体的手。
奇异地,当时醒来后漾在心里的余波并非是恐惧,而是柔软的爱,因为足够柔软,所
以能够韧强地包容一切,包括她这个拥有表里不一人生的人。
尸体绝对是找到那个男孩的关键处,所以芮塔总是万分关切任何与尸体相关的案件。
“十──”
周永安遮住芮塔的眼睛,而后又再扯著芮塔的手,反复数次。
“小朋友想跟妳玩捉迷藏呢,芮塔。”
苍老的嗓音自房里的另一侧响起。
“大卫,被你找到,可见我火候不足。”
芮塔笑了,就著仰望天花板的姿势,与大卫对话。
“刚好路过,看见窗台上摆了妳的仙人掌。”
大卫笑呵呵地在周永安面前遮住眼睛,周永安见了,开心地跑进衣柜里躲好。
“大卫,你来杀我的吗?”
芮塔持续笑着,转向窗台的方向,外头是阴惨的天色,而开着粉红小花的仙人掌是唯
一的美好风景。
“阿得去了他父亲的坟了。”
大卫的表情肃然,靠近了芮塔。
“我还不能死。”
芮塔说,当大卫皱缩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时,晶莹的泪水沿着芮塔的眼角顺势而下,那
是不甘心,可芮塔意识却还是渐渐飞散。
“我做错了吗?”
大卫问著自己。
当他带芮塔回部门里的时候,一并将芮塔的过去上锁,并且用最强的暗示划界,一旦
触动身体便会自动产生难以忍受的头痛。
大卫曾经以为,那样的回忆不要也罢。
“芮塔,我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和妳一起品茶的时刻。”
大卫快乐得扬起一个小孩见了都害怕的笑容。
大卫无法解读自己现在的心情,从他踏入部门的那刻起,他就没有了个人的存在,没
有了亲人,更别提会有个流着自己血脉的孩子。
大卫觉得,芮塔就像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与担忧。
每个父亲都是这样的心情吗?舍不得放手,也永远放心不下。
“好好睡一觉吧,更难的事在后头等着妳。”
大卫送给芮塔的最后一场梦,就是沉睡,什么梦都不要有,什么烦恼都暂时抛下,就
只是好好地睡上一觉,同时也是把打开芮塔被上锁的记忆的钥匙。
就当作是临别的礼物。
“嗨,别吵她呦。”
大卫打开衣柜,摸摸周永安的头,周永安难得安静得直盯着大卫瞧,仿佛光靠眼神便
可交流。
大卫奖励周永安的听话似地点点头,带走了放在窗台上的仙人掌。
那是芮塔十一岁生日时,他送的礼物。
但也只不过是造假的塑胶盆栽,像他们这样的人,真实永远敌不过虚假的事物,惟有
虚假在他们的人生里,才有永恒的可能。
但芮塔不再需要了。
*
地下道里,大卫拖着蹒跚的步伐,慎重地捧著仙人掌盆栽。
这段地下道是尚未更新的老旧地下道,因为不具商业开发的潜力,所以捷运系统并没
有延伸到此处,而维持了原先的风貌。
设计不良的排水系统在时常阴雨绵绵的城市里,长年累积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缺乏维修的灯管一闪一灭。
“你决定不杀芮塔吗?”
似乎早已有准备,大卫听见背后的问话却不显得有丝毫慌乱。
“嗯。”
大卫仅是语气寻常地回答来者的问话。
“可是我还不想死。”
站在大卫背后的人,声调无情地宣告。
部门被迫解散,照理说所有的人都需被运至另一个临时地点,等候上头发落下场,但
却有些人趁乱脱逃,就像是芮塔。
所以上头公布了一张树状图。
最下层的即是脱逃之人,当然格杀无论;第二层的人被归类在不受上头信赖的范围,
多半是那些脱逃之人感情特别紧密的人,就像是大卫;第三层的人要是处理掉不受控制的
第二层之人,就有活下去的希望,最上层之人则没被公布,借此制造一个谁都不能信任的
恐慌环境。
“你真的觉得,他们会放你一条生路吗?”
大卫反问,为这样的情境感到好笑。
他们杀了一辈子的人,不求原因。
年轻时是不敢求原因,因为谁敢确定那些所谓的致乱因子里没有无辜之人;老了则是
不想求原因,越知道内幕,良心就会越缩减到不成一个人该有的形状。
现在出了乱子,怎么能天真地以为上头的人会放过,代表政府最黑暗面的他们?
“不杀了你,我马上就会被杀啊。”
那个人的手掐上大卫的脖子,大卫没有挣扎,反正准备杀死他以求生存的人,前仆后
继,躲也躲不掉。
“你会想起你妈妈的脸吗?”
大卫的呼吸变得紊乱,却还是不急不徐。
“我常常会想起──”
大卫想起已被烧毁的那张黑白照片,他母亲的脸他从未亲眼看见,技术欠佳的照片中
,母亲的笑容腼腆,不像他老是凶狠得吓坏周围的人。
大卫倒地,怀里的仙人长盆栽裂开,彩色的小石子落了一地。
隔天,路人发现尸体报警。
闻风而来的地方记者接获小道消息到现场看了看就又离去,因为没有名字的游民到处
都是,不值一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