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尸
10
“阿得,吃早餐。”
陈昭仪叫住状似梦游的姪儿。
“你昨天没洗澡?”
震慑于姪儿一身的狼狈,陈昭仪起身,扯了扯陈得为未换过的白衬衫。
昨天因人手不足临时被叫到医院值班,所以取消了麻辣火锅之约,陈昭仪只留张纸条
便出门了,没想到今早却看见姪儿这付失魂落魄的模样。
凌乱的领带和蔓生下巴的胡渣,最怪异的是陈得为双眼里所饱含的讯息,是仿佛一切
事物都再也不能引起他注意的绝望。
陈昭仪从老家带走陈得为的时候,看过这种眼神。
那时候的陈得为好几天不肯说话,直到她哥哥,也就是陈得为的父亲被执行枪决的时
刻一过,陈得为才恢复正常。
但那也不能称是正常了,因为陈昭仪发现到,那样的陈得为已不是她最初识得的那个
小姪儿了。
陈得为的个性蜕变得相当害羞,不擅言辞。
然而,当他越是寡言,他在校内的表现越是优异,也越是拼命努力地朝某种目标前进
。
对陈得为这般优秀的表现,陈昭仪的心中始终有种隐隐的不安感。
无庸至疑地,陈得为无视所有家族成员加诸在他身上的黑暗想像,奋力朝一条绝对光
明的路迈进。
他被迫早熟的神态里带了点恨意,一点坚决,最后被时光磨合成一种极端的正义感。
转变后的怕生胆怯个性,惟有在看到媒体报章上的杀人罪犯消息时,才会兴起一股热
情的神采。
“罪该万死。”说出这句话后的陈得为,散发了种高高在上的可怕超龄气息。
有好一阵子,陈昭仪停了报纸的续订,并且在与陈得为一起看电视时,总是迂回地避
开新闻台。
所以,现在的陈昭仪看见这样的陈得为,有种相同程序将再重复一次的错觉。
“阿得……”
担忧的陈昭仪跟随陈得为的脚步,亦步亦趋。
“小仪姑姑,妳今天不必去医院吗?”
陈得为转开电视,慢半拍发现了跟在身边的陈昭仪。
“是啊,因为一些事……”
本因姪儿总算说了话,而想滔滔不绝接话的陈昭仪,却因陈得为过于敏感的话题而噤
声不语,陈昭仪不安地望向陈得为转到的新闻台画面。
‘死者的母亲跪倒在医院门口,一穿白衣,头上绑了写着‘天理何在’字样的白布条
,透过现场画面,我们可以清楚看到,死者母亲痛哭控诉医院管制不当的情形。’
画面跳动。
‘这是什么世界?什么叫做保护儿童,所以无罪开释?我女儿的命就不是命吗?你们
医院在干麻?你们警察在干麻?法律是订来欺负人用的吗?你们这些帮凶,还我女儿的命
来──还我女儿的命来──还我女儿──’
跪在地上的白发妇人昏厥了过去,当场倒地。
“小仪姑姑……这不是妳待的医院吗?”
陈得为缓缓开口。
“是啊……”
陈昭仪从旁观察著陈得为的表情,一颗心悬在空中。
“所以妳没去医院,该不会发生事情的当天,妳就是加护病房值班的护士长?”
陈得为转头看着陈昭仪,眼里重新流转了光采。
“嗯,上头先请我排休在家等待后续的决定。”
陈昭仪低头。
那晚的急诊室进来了太多事故病患,需要紧急开刀处理,她帮忙调动护士给开刀房,
一时没留意人员的进出。
“所以妳有看到那个小孩?那有没有看到跟他一起的双胞胎哥哥?”
原来关于周永平下落的线索就离他这么近,陈得为昨天在到达总部大厦前,先去过了
周家住的公寓,里头已被警方封锁。
除了周永安被警方带走之外,周翔泰不见人影可合理推断是大难当头,推卸了身为父
亲的责任,但周永平不在他弟弟身边,可就是一件非常怪异的事。
护弟心切的周永平,向来是与周永安焦孟不离的,没道理他会眼睁睁看着周永安被带
走。陈得为有种预感,倘若他找到周永平,就一定可以再遇到芮塔。
“双胞胎?没有耶,在病房里的就只有一个小孩。”
陈昭仪突然觉得眼前的陈得为,十分陌生。
“小仪姑姑,妳再仔细想想,真的没有另一个人吗?”
陈得为问得急切。
他必须找到周永平。
陈得为满脑子里,都被这个新的目标给占满。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允许他实践理念的舞台了,但起码他要再见到芮塔一面。
他想知道周家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关切,他想知道为什么她要拉他进入那个世界,却又
千方百计要让他远离暴风圈。
他想知道,为什么她要替他找到他父亲的坟。
他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口口声声说不牵涉任何情感的人,却又对周家跟他心软得不可
思议。
“……后来,院方报警,那个小孩被带走的时候,有一个戴棒球帽的小孩好像一直远
远地跟在后面……我会注意到,是因为那个戴棒球帽的小孩,走路方式很怪……很像──
”
陈昭仪努力想找形容词形容。
“是不是驼著背,两脚像拖在地上走?”
陈得为一惊。
“对对对!”
陈昭仪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毕竟是自己工作职责中的疏失导致一条人命的消逝,跟着
到案说明的陈昭仪从加护病房到病院大门的路途中,内心惶惶然。
要不是那个小孩走路姿势太怪异,也不会使专注思考该如何说明情形的她分了心。
有那么一瞬间,那怪异的孩子抬起头,陈昭仪见到了他的脸。
那孩子的脸,真是讨人喜欢,要不是仪态不好,可说是近乎完美。
清秀的脸庞,就像是天使一般,就像……
新闻里播放的画面使陈昭仪一愣。
“就像他……”
陈昭仪的语气颤抖,因为新闻画面中被死者母亲指控杀人的男童脸孔,与那日远远落
在后头的那个戴棒球帽的孩子,有着相同的一张脸。
所以被警方带走的是周永平?
由小姑姑的描述,陈得为可知戴棒球帽的小孩是周永安才对,他在安置好周氏一家后
,曾数次在附近观察他们的生活情形周翔泰的作息固定,通常是一大清早便出门,而两兄
弟则是下午会到附近的菜市场乞讨食物。
周永平与周永安虽然面孔几乎相同,但无论是走路方式、神情或说话却是截然不同。
那样怪异的行走方式肯定是周永安没错,但为什么周永平在出医院大门时要搥打自己
的腹部?并且,模仿周永安的神态?
“那怎么确定是那个孩子使死者致死的?”
陈得为接着问。
害死人的究竟是周永平,还是周永安?陈得为陷入迷雾之中。
“据说是在氧气罩上采到他的皮肤组织,仪表板上也有他的指纹。”
陈昭仪告知陈得为这两天的新闻内容,只是不晓得可信度多高。
双胞胎的基因相同,但指纹也是周永平的,所以是周永平害死死者的吧。
可是,周永平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时真不该因为一时心软,救了周氏一家,而造成这出悲剧。
陈得为的眉头越皱越紧,深感自责。
“阿得,他只是个十岁孩子,而且又有精神上的疾病,他可能根本就不晓得自己在做
什么。”
陈昭仪晓得陈得为又跌入自己心中衡量罪恶的偏激正义感里,但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
白的。
“杀了人就是杀了人!”
陈得为大吼。
周翔泰杀了他太太就是杀了人,跟他的双胞胎儿子会有什么下场一点干系都没有;他
父亲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死了没人知其坟,是应得的下场。
哪来的可原谅与不可原谅!
“阿得──”
陈昭仪眼眶泛红,心疼眼前这个由她一手拉拔大的孩子。
“……对不起,小仪姑姑。”
陈得为吼完,才意识到他发怒的对象是与这些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小姑姑,他在迁
怒。
“阿得,该过去了吧。”
泪水悄悄从陈昭仪的眼眶滑落。
他哥哥的事情像抹永远不死的幽魂紧紧缠绕着整个家族,也牢牢困住了他唯一儿子的
一生。
陈昭仪相信她的哥哥是无辜的,当年她曾和在狱中的哥哥通信,晓得那些人曾对他施
以求刑手段。
在哥哥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中,一连串的自白、模拟犯罪现场、死刑定谳、处刑等过程
快速得像是要将这件刑案草草了结似的。
她的哥哥,脚踏实地在工厂做事的老实人,撑起一家的生计。
没有钱请律师,家里也没有人肯帮他请律师,当时还是学生的她无计可施,就这样看
著疼爱她的哥哥被判处死刑死去。
前一阵子,陈昭仪看到曾受冤案的男子获得平反的消息,她就会想,如果当年她再坚
持一些,是不是今天就不会是这样每个人都痛苦的局面?
“小仪姑姑,我有我应该做的事。”
陈得为从口袋里掏出皱成一团的广告纸团。
“这上面写的地方,是那个人的坟。”
陈得为将纸团递给陈昭仪。
陈昭仪接过纸团,嚎啕大哭。
只可惜,逝去的时间永远都不能重来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