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尸
07
“小弟弟……”
微弱的呼喊声在周永安的耳里听来,是意义不明的巨大杂音。
他生气地摀住耳朵,拒绝再被干扰,可是他喜欢这里的气味,很安静,如果躲在这里
的话,哥哥绝对找不到他。
周永安笑了,张眼观察他所处的陌生房间。
明亮的汞灯管将房间照耀得透白,没有窗户,因此光亮全来自于人工照明。
死气沉沉的气息集结在房间偏左的地方,那里摆了张附有轮子的床,床的周围摆放了
数台精密的仪器,每台仪器都以粗细不同的线接到床的上方。
床的上方躺了一个人,那人动也不动,粗细不同的线仿佛是从其身上吐出的丝线。
嘟、嘟、嘟……
心电图发出的规律声响,从周永安的耳蜗传递到他的脑里后,成了天籁之音。
这世界上的一切声音,对周永安而言都太过混乱而难以理解,他从没听过如此悦耳易
懂的声音。
周永安兴奋地靠近发出声音的奇怪物体,仰首倾听。
“小弟弟……”
恼火的声音再次传来,周永安烦躁地两手一挥,打落了覆在那人嘴上的罩子,原先规
律的声誉突然有了不规则的起伏。
周永安这时才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可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散了一枕的黑色长发。
周永安伸手轻抚柔软的发丝。
“妈──妈──”
周永安拖长了音,以他的解读给予眼前的人称呼。
在他的记忆里,拥有这样好摸的长发的人就叫作“妈妈”,妈妈会抱着他,妈妈会陪
他玩,妈妈很少说话,常常是笑瞇瞇的。
后来,妈妈都静静躺在床上陪他睡觉,用静静的手枕在他的脸颊下。
某种柔软的情绪在周永安心底扩散。
“帮我……”
因此,周永安不再排斥床上的人口中发出来的声音,那些对他来说过度复杂的语言。
周永安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圆亮的眼眸里是无暇的光芒。
“我好痛苦……让我死……”
躺在床上的是个看来罹患重病的女人,她的双颊凹陷,绝望提早于她年轻的双十年华
降临。
她艰难地移动宛若枯枝的手臂覆上周永安的手,她血色全无的手,末端点缀着肉色呈
青蓝色的指甲,运输淡黄色液体的点滴滴管跟着晃动了数下。
“小弟弟……关掉……求你……”
女人呼吸急促了起来,指著发出嘟嘟声的心电图,周永安顺着她的手指望向他喜爱的
那个奇怪物体。
平稳的嘟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吵,周永安愤怒地靠近心电图仪器,胡乱地在仪器下
方的面板上抹了几下,无意触碰了几个开关。
吵杂的声音停了下来,整间房寂静无声,只剩上方黑色萤幕上的萤绿色线条,无声地
降低了波动的幅度。
还有女人间隔得越来越短的喘气声。
“快走、别让人发现……”
女人如释重负地合上了眼,喘不过气的痛苦折磨着她人生的最后这段路。
她来不及回想太多事,毕竟她这辈子总是被过去牢牢牵制住,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
鬼的模样。
她想起了那天,那个美丽的女人,她突然好想好想再跟那个笑得好美的女人说说话。
她想跟女人道个歉,因为自己终究是辜负了被赐予的重生。
这突来的病太过痛苦,她熬不了。
“谢谢。”
女人轻吐出最后一口话。
杀死自己这种事,果然还是得靠别人才下得了手啊。
只是好想再见那个人一面,曾经把死亡描绘得如同永恒一般的那个人啊,她多希望那
个人能在她身边,让她此刻的死亡成为永生。
萤绿色的线成了一条直直的线,漫无边际地延长、再延长。
*
“芮塔,妳快看新闻!”
‘台湾医疗管理是否出现漏洞?败血症病患猝死,凶手竟是一名十岁男童,记者目前
在医院门口,静待院方说明。’
抖大的标题耸动,医院的名称被刻意略过,反倒被警方簇拥的肇事男童面容,毫无遮
掩地出现在画面中央。
画面跳至另一个新闻台。
‘小弟弟,你对你害死人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你是有预谋的吗?你跟被害人有什么
关系?’
伸手将麦克风挤到男童面前的记者,连串追问,跟进的摄影机画面放大了男童的脸。
男童摀住耳朵,不停后退。
‘男童目前不愿作更进一步的说明,痛苦的神情仿佛似有悔意。台湾现行的教育体制
是否出了问题呢?我们现场邀请到董教授分析目前的教育现况,让我们把现场还给吴主播
。’被警方推开的记者,匆促地替沉默的男童下了结论。
原本拍摄记者脸孔的摄影机,突然补捉到男孩不停搥打自己的画面。
画面再跳至另一个新闻台。
‘男童不停搥打自己的腹部两侧,显然情绪失去控制,男童是否患有精神疾病,有待
更进一步的调查。而这样的命案,是否显示了未受控管的精神病患,即是台湾社会中的一
大隐忧……’
“周永安。”
芮塔愣愣地看着电视画面,认出了那是双胞胎中的弟弟。
“大卫说,部门里负责过滤通报电话的单位来不及拦截这个消息,因为那些记者原本
守在医院外面,是要捕捉市长夫人转入医院的第一手画面,所以这件事一发生,马上就在
媒体前爆发了。”
陈得为的口气焦急。
“芮塔,我可以去妳家吗?”
陈得为很担心芮塔的情况,因为只要扯上周翔泰一家,芮塔总是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
怪异感。
“不,我们另外约地方。”
屈膝坐在电视机前的芮塔思绪混乱,关了电视。
“我已经在妳家楼下了。”
陈得为惴惴不安地等待芮塔发飙。
他一看到新闻后,就急急跑到大卫面前。
也不知为什么,大卫居然愿意松口告诉他芮塔的住所,和芮塔住所处的电话号码,也
愿意让他从训练里结业,因此他终于有了某程度的自由。
可是未经芮塔同意就私自探问她的隐私,她一定会相当生气吧。
陈得为作好将被臭骂一顿的心理准备。
“上来吧,四楼。”
平淡的语气。
平凡无奇的红色大门开启。
陈得为仍胆战心惊地上了楼,走进右侧门半掩的公寓里。
一进门,陈得为震惊于里头的简约摆设。
因为依芮塔平时的服装,总会觉得她家一定非常华丽,没想到其实就跟一般人家里差
不多,甚至还要比普通人家朴素几倍。
橘色的双人座沙发依墙摆放,沙发前放了张小巧的玻璃茶几,而电视机随意地摆在木
质地板上,落地窗旁摆了一株小小的仙人掌,开着粉红色的小花,再多就没了。
陈得为觉得自己就像是看到明星上厕所的时候,想着:啊,原来明星也会上厕所的人
一样。
陈得为不禁为自己幼稚的想法感到好笑。
“要喝点什么吗?”
芮塔捧了个白色马克杯,从厨房走出。
陈得为不由自主地看呆了,不是芮塔穿得多美,而是她现在穿的鹅黄色休闲服,使她
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来得平易近人。
扎起的马尾、脂粉未施的白皙肌肤和黑框眼镜让她像个高中小女生,全然不若以往的
气势凌人模样。
“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坐下吧。”
只有冷淡的口气像是芮塔的。
陈得为笑了出来。
“大卫还说了什么?”
芮塔抽了张卫生纸擤鼻涕,在手机里听不仔细的声音此时带有浓浓鼻音,鼻头和眼眶
旁边红红的。
“妳感冒了?有去看医生吗?”
陈得为坐在沙发上,靠芮塔好近,令他有些紧张。
“别净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大卫还说了什么?”
芮塔盘腿而坐,伸手抽不到茶几上的卫生纸。
“他叫妳小心点。”陈得为顺手递了整包卫生纸给芮塔。
“还有呢?”芮塔扬眉。
“叫我加油。”陈得为说得很小声。
“又一个多事的人。”芮塔嘟嚷。
“妳有发烧吗?”
陈得为松懈下心情,下意识做出鸡婆的动作。
“叫你上来是想告诉你,你可以自由了。”
芮塔挡下探向她额头的厚实掌心。
陈得为僵住。
“我的手机被监听了,这里差不多也快被查到了。你的事我会拜托大卫办妥,忘了所
有的事情吧。”
芮塔面无表情。
“怎么可以!”
陈得为质问。
芮塔明知这个工作可是他往梦想迈进的唯一道路啊,怎么能如此残忍?
“你不懂吗?周永安曝光,就代表周翔泰曝光,我变成黑名单了,明天还不知道会怎
样!”
芮塔吼了回去。
失去了这份工作,她比谁都要痛苦啊,这十多年她比任何人都要努力,而所有的努力
转眼成空。
“这是你父亲最后被埋的地方,我花了一番工夫才查到的,别弄丢。”
芮塔从陈得为的西装口袋拿出钢笔,在广告纸背后写下十几个字,著名的乱葬岗地带
。
“我跟妳一起……”
陈得为握紧拳头,克制不了自己颤抖不停的身体。
“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明天你一醒来,就是一个全新的人生。”
芮塔轻轻拥抱陈得为,暗暗地将折好的纸塞入陈得为的西装口袋。
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和了一种佛手柑的香气抚过陈得为的鼻间。
好温柔的风。
陈得为闭上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