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拳击

楼主: XIMIX (天不从人愿)   2016-06-04 18:54:38
男人躺在铁栏杆后。身心俱疲。夜不成眠。
尽管狱方刻意对他封锁消息,他也能从无孔不入的窃窃私语,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几乎确定就是今晚。
这样也好。闹剧总算有个结局。
明白犯下滔天大罪的他理当伏法。虽然内心始终闷烧着愤恨不平。
他可以死,只是想在死前,有个可以宣泄委屈,说出实话的情绪出口。
他无数次想要吐露心声,也确实曾有过许多机会,但一看到那些不满瞪视的仇恨眼神,
他就懒得对已有成见鄙夷神色的浪费口水。
至于见猎心喜的记者就更不用说,铁定会夸大和扭曲他的原意。
他才不愿意死到临头还为人作嫁。
而且最矛盾的是,他既希望有人知道真相,却又希望真相能永远保密。
唾弃,咒骂,从云端跌落都伤不了他。真正让他撕心裂肺的,是再也没有人会相信他。
连同出生至今的拼命努力都被抹煞。
他就像条求水的鱼,不断痛苦挣扎,弹跳翻身。
为了生存,哪怕四处碰撞到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最后却还是到了觇板上头,任人宰割。
曾经的光环,成了最沉重的枷锁,挟带着来势汹汹的举国共识,务必要他以死偿债。
而以专业拳击手的身分,徒手殴打亲生父母致死,给了法务部从善如流的最好理由。
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尸体照片,在媒体渲染下让整件惨案更加惊世骇俗,
等于在全民公审之前就已经拍版定案。
以残忍手段屠杀直系血亲尊亲属,加上毫无争议的年满十八,
以及目睹一切过程的证人指控,让事情毫无转圜余地,即使最厉害的律师团也无从发挥。
何况根本没有律师愿意帮他。
因为他在被判刑之前,就已被政府和全民定罪。无论法律或道德都站不住脚。
所以他只好寄望宗教,渴求告解。
任何神父都无所谓,只要能把他的秘密带出牢房,并且永远三缄其口。
无奈身为全民公敌,连倾诉心声的要求都被拒绝。
不仅行动自由被强制剥夺,就连找人说话的权力也一并丧失。形同变相加成的双重惩罚。
他坚持不懈,扬言投诉,狱方只推说没有神父有空见他。
随着分秒流逝,他注定被迫哽著秘密停止呼吸,噎著有口难言的怨气堕入地狱。
男人即将落下被捕后的第一滴泪,却听见了陌生的脚步声。
不是囚犯,不是狱方。于是他好奇地转过头去,坐起身子。
隔着栅栏,黑袍白领,挂著十字架的神职人员耸了耸肩。
“他们……不是……”男人一愣,错愕皱眉。
“是啊,他们不准。”另一个男人随口回答,拿出借来的钥匙打开铁门:
“所以我只好偷溜进来。”
“时间到了吗?”死囚望着兀自席地而坐,不请自来的随性访客。
“十之八九是今晚吧?所以我才这么赶。”访客摇头,叹了口气: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呢?”
为了顺利捷足先登,他不得不对那台车做点手脚。
真是对不起那个心地善良的正牌神父,恐怕得在医院躺个三五天了。
至于那些东倒西歪的松懈狱卒,谁叫他们刚好轮班执勤。吃公家饭不就是这样?
反正没人伤亡,只是小睡一阵,监狱遭到入侵的丢脸事实,铁定也会被大事化小,
甚至直接掩盖,相关人员搞不好根本不会被追究责任。他太清楚公家机关的作业准则。
“今天……怎么了吗?”死囚看着访客,总觉得对方的长袍不太合身。
不,不是不太合身,而是对方穿起来不太自在。
“就是太突然了,还偏偏选我要兼差的日子。”
访客拉拉领口,显然感受到狱所里的闷热。
“神父可以兼差吗?”死囚又是一愣。
“我不太清楚。”访客不太在意地抠抠鼻子。
“神父,我要告解。”
时间所剩无几,好不容易机会降临,死囚必须把握生命,尽快将谈话切入主题。
至于对谜样访客的许多疑问,也只能姑且先搁在一旁。
或许,这只是上天展现怜悯的单纯奇蹟。只要不是另一个恶劣的玩笑就好。
他已经受不了更多的造化弄人。
“想说什么就说吧。应该还有一点时间。”
访客不想澄清自己其实是个半职牧师,不是神父,而且并不虔诚,更无信仰。
披上长袍,只是为了弥补愧疚,安抚毕生仅有的良心做怪。
因为这是他积欠的债。
他之所以不解释误会,也不是善意的谎言或出于恻隐之心,
只是单纯懒得对将死之人多费口舌。毕竟讲清楚又不会加钱。
而且一路赶来有点累了,正好放空休息一下。左耳进右耳出这种事他非常擅长。
“神父,你知道我的案子吗?”死囚苦笑,悲伤自嘲。
“大概吧?”访客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现在媒体这么发达,就算不太爱看新闻,难免还是要被头条洗脑。
“我犯下了最邪恶的罪,可仍希望得到公平的评论。那怕只是出自一个人的口中。”
“那你要失望了。我只是听,并不评论,也不分享。”
“无所谓。因为你自然会在心中评论。”
“这样啊?”访客比了个请说的手势。死囚开始滔滔不绝,诉说人生往事。
于此同时,假装是神父的不敬业牧师,正默默估算著麻醉药的剩余效力。
他很有信心,不该醒的人在完事之前都不会醒。
相较于容易处理的警报系统和安全监控,这些管理人员虽然形同虚设,
却也是最麻烦的防卫环节。因为不能随便破坏。
如果闹出非必要的人命节外生枝,简单的工作就会变得没完没了,不敷成本。
他最讨厌的就是亏本生意。但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他也只好速战速决。
因为他更讨厌任务失败。使命必达是他的最大卖点,可以让他谈到比较好的价钱。
出生在一个问题家庭,死囚的童年非常不幸。
赋予他悽惨生命开端的那对男女,没有一个堪称正常,更加不配为人父母。
就连勉强及格的边都搆不上。
他的爸爸是个赌鬼、毒虫,而且而会惯性家暴。无论老婆或独生子都照打不误。
他的妈妈毫无母性,长期酗酒,就连怀着他的时后也是一样,虽然饱受凌虐,
却对丈夫唯命是从,只知道逆来顺受和酩酊大醉,从来不曾保护骨肉。
当他还很小的时候,完全抵抗不了父亲的暴行,只能像沙包般一味挨揍。
所以他学会了如何挨打,知道怎样才能用最小的伤害承受最多攻击。
再大一些,他有力气能够挣脱,也有速度可以逃跑,
所以他尝试利用家具和杂物充当障碍以及掩护,在有限的空间中练习闪避,
竭尽所能与父亲僵持,而且欺敌的技巧越来越好。
尽管最后的结局,总是被赶来帮忙的母亲和父亲联手抓住,然后遭到加倍痛殴。
等他成为青少年后,开始凭借荷尔蒙所带来的力量挣脱压制,咬牙反击。
他不断提防母亲的从旁突袭,同时仔细观察父亲的攻击模式,一面防御一面大胆试探,
伺机出手,一旦逮到空档就绝不留情。
营养不良的他是很瘦弱,但毒虫和酒鬼也强不到哪去。
不用多久,每次都倒在地上的人就成了父亲,母亲也用畏惧的眼光仰望着他,
总是离他远远不敢靠近。
于是他离开家中,踏上街头,加入帮派,逞凶斗殴。
他的狠劲和身手,很快就被老大给注意到,更得到老大的老大赏识。
他被引荐进入地下拳场,做为摇钱树受到悉心培养。
他学得很勤,强得很快,比起赛来像不要命,毫不惧怕对方放肆犯规的阴险手段。
童年求生所奠定的野性本能,使他极擅长在最狭小的死角寻找空隙,
更习惯从无退路的绝境创造生机。
无论挨了多少猛拳,铁打般的身体都浑然不觉,只要发现任何破绽,
必定抓紧迎头痛击,杀招连环。
快狠准的蛮横作风迅速袭卷拳坛,掳获目光。台下专程来注视他的眼睛越来越多。
某天,他被某个慧眼识英雄的知名教练,砸下重金买了过去。
从此离开阴影,迎向光明。
台湾拳击风气不盛,教练让他到国外接受培训,见见世面,改掉难登大雅之堂的坏习惯。
而他也非常愿意豁出一切,力争上游。
虽然一直留在国外发展,但不用三年,他的名号就从国外红回台湾。
不到五年,他就俱备问鼎亚洲拳王的雄厚实力。
“每种竞技比赛,都能分成五个层级。”
死囚表情兴奋,双眼发亮,仿佛找回了往日荣光。
“是喔?”访客则是同样意兴阑珊,因为太热而考虑要不要把故事听完。
“地方级通常只有一个城镇或者县市。区域级则是整个洲或南部北部。
能在前面两级脱颖而出,就能参加国家级的赛事,然后代表国家角逐国际级的比赛。
要是能赢过邻近国家的好手,就可以晋升到世界级的程度,当上世界之王。”
死囚不由得紧紧握拳,指节泛白。曾几何时,他离这个梦想仅有几步之遥。
不久之前,他连做梦都梦到当上地表最强。
“那你还自毁前程。”假装神父的访客忍不住吐槽。
白痴也知道光天化日在老家打死爸妈,还大吼大叫惹来邻居观望,
百分之百不会有好下场。
“我没有。”死囚的表情瞬间黯淡:
“我毁了他们,但没有毁掉自己。因为我已经先被他们毁了。”
为了配合大会宣传赛事,他回到台湾办造势会。
当时的他,已经顺利通过报名,准备好争夺亚洲区的代表资格,
好站上梦寐以求的巅峰舞台。
当时的大热门除了他,还有永不服输更不认输的必胜韩国、
认真起来没有极限的热血日本、以及地大物博人才济济的中国大陆。
前四强可说毫无疑问,必定会是由这四国拿下。但谁是冠军,就难有定论。
因为虽然韩国和日本都略逊一筹,台湾和中国却是难分轩轾。
台湾选手的爆发力和耐力都深不可测,惊人的速度和刁钻的角度能秒杀任何对手,
必死的决心可以轻易压垮所谓必胜,从来没在比赛中展现怯懦或是疲倦。
中国选手的身上,奔流着许多少数民族的复杂混血,充分体现了各个民族的强韧精华,
无论在力量、灵巧、临场反应或精准度上都集其大成,在擂台上的判断从未失算,
据说还修习过几种武术,抗压性比起肉体的坚毅不惶多让,名副其实的身心俱技。
而双方的提前冲突,更将火药味提升到濒临引爆的最高点上。
在造势会的实况转播中,中国选手当场质疑台湾的参赛资格,认为台湾根本不是国家。
台湾选手翻脸反呛,提出挑战,要在双方八强赛的第一次硬碰硬上,
和中国选手加码对拼,以个人的职业生命,以及全国人民的尊严做为赌注。
败方必须立即自行退赛,并宣布个人永远退出拳坛,不能从事相关行业,
连担任教练或选秀人员都不可以,败方的代表国,再也不得使用中国、中华民国、
中华人民共和国或类似名称参加国际级以上拳赛,包括国旗都不能出现。
胸有成竹的中国代表冷笑两声,说了句求之不得便一口答应。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无论明盘暗盘,赌金在一小时内就冲上了天文数字。
无论结果如何,都有大量组头需要跑路或者赔命。
可谁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做结。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国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扬眉吐气,能够凭借实力,
在超一流的竞技场上崭露头角,并种下支持往后明正言顺的重要根基。
所以人民才无法原谅自行起头,又被寄予厚望的他。
在赛前杀人,理所当然失去资格,大陆形同不战而胜。
因为选手不洁身自爱而吃了大亏,台湾人民的失望与愤怒可想而知。
群情激愤,众怒难犯。个人行为成了国耻。无论官民有志一同,三审定谳只是形式。
他的死刑,以前所未有的火速签核执行。政府势必要在世界大赛开始之前,
献上祭品对民众有所交代。但有些事情,比死刑更急,否则就会失去意义。
有些爱国者或政治狂,并不乐见他死于法律制裁。
他们认为他没有资格,接受我国法律的任何安排。
访客按著藏在袍下的刀,已经快要失去耐心。
他对陌生人的心路历程没有兴趣,却又很想知道“先被他们毁了”是什么意思。
所以他用眼神示意死囚说快一点。
“我错就错在,不该心软回家。”死囚重重叹气,满是自责。
那栋老旧阴暗的破烂公寓,终究是他命中注定的不祥之地。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
造势会后的深夜,刚结束应酬的他想回房休息,却在饭店大厅看见母亲。
他掉头就走,但仍慢了一步,只能埋怨媒体批露了他的下榻地点。
瘦到不成人形的母亲一拦住他,就拿出小刀抵著脖子,扬言他若不回家探望父亲,
就要血溅当场死给他看。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屈服,等到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是父亲涎著脸的丑态。
“帮帮我,就这一次。当作报答爸爸。”父亲甚至对他下跪,卑微恳求:
“从此之后,我们一刀两断,我发誓再也不会烦你。”
他看着眼神涣散的父亲,心中不由得泛起嫌恶。这个男人竟然要他故意输拳。
他恨父亲要他做假,但更恨父亲竟然是买他输,而不是赢。
他想要走,却又被妈妈拦住,以死相逼,非要他和家人吃最后一顿饭。
他不该因为是便当就失去戒心。他不确定是哪样饮食被下了药,总之很快就感到昏沉。
他想挣扎,却被按住,接着手臂上隐隐刺痛。然后是迷乱的狂喜,还伴随着兴奋的晕眩。
他才刚清醒过来,父亲就迫不急待,得意洋洋告诉他被打了毒品。
如果他不打假拳,就要报警抓他。他知道没这个必要。因为过两天就要赛前体检。
用了禁药绝对过不了关。
他的眼中只剩下父亲的狂笑,母亲的泪水。然后是无尽的浓稠腥红。
杀死父母并蹂躏尸体的他没有逃跑,只是在筋疲力竭后呆坐原地,看着应该好好保养,
却骨折扭曲的残破双拳,对邻居此起彼落的惊声尖叫也充耳不闻,
就这样直到被警察带走。
“原来如此。”访客点了点头。然后一刀划开死囚脖子。
“这样就可以交差了吧。”他拿出手机,拍下照片。
作者: spow (下辈子我要当家猫)   2016-06-09 11:42:00
好看,期待X大下一次的文章
作者: Birdy (是是是)   2016-06-14 12:21:00
唉.............
作者: punck   2016-06-17 09:52:00
好故事啊~
作者: ghed (ghed)   2016-07-05 18:06:00
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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