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这个故事我只想到一半,但不得不动笔了,如果再给自己多一秒的延迟,我
想这篇东西就会像许多案件的真相一样,顺着杯水滑进喉头,沉入井的深处。
很好,感觉还不错。漆黑的咖啡,表面晃映着房里唯一的一盏日光灯。温热的提
醒钻入鼻腔,像夜的眼睛直挺挺地盯着我瞧。手指在键盘上移动,不快,约为饭后散
步的速度。但确实是在前进,朝某个方向走去。那是一条策画许久,经过三审定谳的
缜密工程。沿途立满了清楚贴心的标示,告知所有驾驶只要跟着箭头的方向走就能到
达您想去的地方。可惜的是忘了设置交通灯号倒数计时器。
喀,停住。突然之间毫无预警地,就像身体的电源被人从什么地方切掉一样,连
机器最后虚弱的残喘声都没有。手指轻吻著键盘,就那样被吸住了。咖啡香拿着鞭子
继续抽笞,不动,不动就是不动。闪烁的黑线在萤幕上不断发出疑问,然后呢?对啊
,然后呢?我问著自己,不自觉地把那念了出来,声音像是从海岸断崖上悬空洞穴中
所发出的回响一样,深沉而扩张。
耸耸肩,一副不意外的表情,每次遇到红灯都不知道究竟要等多久。我握起一旁
碎念的咖啡,一口饮尽,起身走到厨房冲洗杯子。肚子有点饿,打开冰箱却什么也没
有,除了几罐装满水的宝特瓶之外。这种画面不知怎么地总会加深饥饿感,即使原本
没那么想,此刻也会变得想吃得不得了,就算今天吃饭的额度已经透支。算了,明天
少花一点补回来好了。抓起钱包,披件简单的连帽外套,出门。
秋天深夜的风稍嫌微凉,我骑车穿过一个又一个洒落昏黄的路灯底下。明明灭灭
的感觉好像被什么人注视一样,突然感到不自在了起来。流浪狗没精打采地觅食,那
伸直前脚伸懒腰的动作我曾经尝试过,效果似乎不怎么样。
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实知道要吃些什么,甚至现在我正往哪里骑去也没个目标,反
正有贴心的箭头嘛,总是能找到东西来消灭这场凶猛的饥饿。
忘了穿过第几个十字路口,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停止了我紧催油门的手。
是翔,我少数能称得上为好朋友的人,国小的同班同学。喜欢音乐,但坚持只听
中文专辑,每次问他原因,他总会说为什么不?然后用像在观察楔形文字的眼神微皱
起眉头看着你。外表白白净净,个性也很好。
他问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在线上?有点饿,出来买点吃的。我说。我以为你又跑去
找她了。翔担心,与气象报告不同,那是一种将事情捧在掌上仔细阅读的切身行为。
并非只是关心,还多了层分担的期望意义。我和翔就是这样的朋友。
“没有啦,都半年了,也差不多没梗了。”
‘还是没消息吗?那你的小说呢?还顺利吗?’
“还好,老样子,先这样吧我要骑车。”
挂上电话,我直接将手机关机。扭开钥匙发动机车,继续朝夜的深处骑去。
是啊,也差不多没梗了。我已经想不出晴还有可能躲在哪些地方。
她是一个美好的女孩,从我还没认识她开始一直都是。小时候贴心讨人喜欢,就
算不刻意做些什么,长辈们仍会开心地将身上最好的东西送给她。穿起制服之后总是
学校里的灵魂人物,课业方面当然不成问题,外表更是不在话下。娉婷清秀刚刚好的
笑容令人感到非常舒服,就像在柔软的阳光下,草原上吹起的一片清风。蒲公英雀跃
地起舞,飞扬在天地之间。这样完美的呈现使得晴成为学校里人人崇拜的女神,不论
学长姐或学弟妹,总用尽了办法想要认识她。
我跟晴同班,当然也无法抵挡地对她产生了怦然的感觉。但那顶多只是觉得跟她
聊天感到轻松愉快,好像什么事情都能讲一样。就算那样的机会并不多,晴身边总是
围绕着人群。而我永远无法忘却那片金黄的夕阳,放学后狼狈地牵着爆胎的脚踏车,
心中的咒骂声在巧遇晴之后转成了圣歌。并肩走着那短短十分钟,平常不怎么说话的
我就像一场倾泄而下的大雨,一字一句都得到了救赎,忘了什么时候该停。包括我从
未跟人提起,想成为小说家的这个梦想。
那天之后我跟晴越走越近,偷偷传着纸条跟短信,总是在放学后离校门有点距离
的便利商店前巧遇,然后一起走一段回家的路。越是低调我就越开心,这是只有我跟
晴共同拥有的专属祕密。这样的关系一直到毕业,我们都考上了同一间大学。就读生
物系的她跟电机系的我,表面承租了两间不同的套房,却经常两个人一起过夜,偶尔
在她房间,偶尔在我这边。
如此密切,我却仍然无法从晴身上取得男朋友的头衔。她说,跟我在一起很开心
,真的!就像蝴蝶飞舞在蓝天,蜜蜂不用特地学习就会构筑六角形的窝体一样。一种
包含在基因序列里注定好的剧本,是极自然的行为喔!想躲也躲不了。晴是这么说的
,那天夜里,她靠在我的左胸上,边看着期末考考古题边说著。我无所谓,只要能像
现在这样抱着晴,真切地感受她的心跳和体温,头衔什么的,都无所谓。
而大学毕业一年后,一场猛烈的暴雨,使得我们无法到对方家中过夜。电话里晴
意外地提起了彼此关系之类的问题,在聊天的结尾,她轻描淡写说了一声我爱你。短
短的三个字,好像被深深烙印在某位伟人传记的封面,那极叙述性的文句,却又蕴含
著无尽的文外深意。然后隔天,毫无征兆,突如其来,如逃跑般干净俐落。手机停话
,公寓大门深锁,网络上虚拟身分一个个被她绑架灭口。好像彩虹一样,雨停了,出
现了,消失了。
叮咚,第二十位。我坐在便利商店的吧台,愣愣地看着落地窗上倒映的自己。那
透明的薄脆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也无法用手真实地触摸,只有冰冷的感觉,从指尖
窜入。当深夜的第二十位客人走进店里的时候,我耳朵里仍回响着翔说的那句话。
‘小说呢?还顺利吗?’
其实,关于晴的消失,虽然刺痛但我并没有那么在意。完美的她,平凡的我,被
分拆成独立的个体来讨论是多么正确的事情。也许是宇宙间某个时间轨道发生歪斜,
为了平衡或维修,我和晴才会暂时性地被拉近在一起。故障排除了,回归正常,情况
也就该消失了。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与价值。
小说呢?还顺利吗?
文字创作,比起来这是在晴出现更早以前,我呼吸的唯一目的。是一场关于追逐
梦想的廉价故事,因为现在已经随处可见,所谓热血早已被过度滥用。那不再是一个
令人骄傲的东西,而是像祈祷词般让心灵得以平顺地呼吸。继续无悔地从这个路口朝
下一个路口走去。
空了的绿茶利乐包开始发出黏腻的手感,无意识咀嚼著吸管,是一直改不了的习
惯。想到这我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明白了晴消失的意义,虽然对于真正的理由我一点头
绪也没有,但那刻我的身体里的确有什么部分跟晴确实地联系上了。
我也好想,消失。
(待续...http://www.popo.tw/books/553787/articles/6525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