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街头上的实验。
男子西装笔挺、轮廓深刻,再搭配那头三七分的经典油头造型,他俨
然就像是从时尚杂志内凭空走出的男模。可是最让人注意的并非男子本身
格外帅气的造型,而是他身上那一张又一张井然有序黏在西装上的小朋友
。也就是新台币一千元的现钞。
请随意拿你需要的,一切免费——挂在男子脖子上的木板如此写着,
他也向每一位路人彬彬有礼的说明,只要你有需要,这些钱皆可直接拿走
。
一开始人们只是观望,甚至有人左顾右盼、就看这附近有没有摄影机
正拍著自己。一直到数分钟之后,才有一名青年走上前去。
青年看上去是名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一边搔著头、他一边尴尬地笑
了笑问道:
“请问……我可以拿走一张吗?等一下要跟朋友吃饭,手头临时不大
够。”
“请。”男子点点头,微笑相当爽朗:
“无论你是什么理由,我身上的钱都可以随意拿,不用担心任何后果
。”
“这、这样子吗?那我再多拿个两张……不,三张!三张肯定足够。
”
在青年离开之前,他拿走了足足一万元,接着便快步离开。离去前还
频频回头,深怕突然会有人跳出来将他手中的钱尽数取回。
接着第二名路人跳了出来,那是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与第一名
不同,他不仅看上去意气风发,身上那件特别为啤酒肚所订制的西装、也
显示出其身分的不凡。
“真的免费?”
中年男子问,态度中满是嘲笑与轻蔑。但男子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
只是用从容的微笑与之回答:
“当然,如果你觉得自己需要的话。”
眨眼之间,中年男子已一把抓走西装上大半的钞票。离开前,他还轻
声笑道:
“呵,真是个傻子,在大马路上送钱哩!”
经过两名路人的出手后,其他人也连忙走向前去。有边讲手机边拿走
钞票的年轻女子,手中提着的包包价格远超过她所抽走的数千元;有嗓门
盖过天的欧巴桑,在高声碎唸著最近的菜钱与水电时、连抽了好几张钞票
往菜篮放;还有抱着小孩的父亲,哄著怀中一岁的女儿拿钱,并不忘投予
一个天真微笑。
不用几分钟,原本黏在西装上的小朋友已经几乎全数都被人取走,只
剩下衣䙓黏着的最后一张,而男子脸上的笑容也并未在这过程中有任何改
变——一直到最后一个人走上前来。
那是一名街友。邋遢的外表、破烂的衣装,在他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浓
重的酸臭味,其他人都因此皱起眉头,掩著鼻子一同后退的模样宛若摩西
开海。也像是为此感到不好意思般,街友不自觉低下了头:
“对不起……”他说,嗓音沙哑无力,双肩若有似无的颤抖、仿佛透
露出在街头的这段日子有多么不好过。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男子首次改变了表情。
“请问……我可以只拿一半就好吗?也就是五百块。”
“没关系,你可以整张拿走。”
男子摘下衣䙓的钞票递到街友面前,但他只是摇头婉拒:
“不,我只需要五百块好好吃顿饱饭……一千块对我而言太多了。”
“可是你若拿走一千元,不就连明天都能好好吃一顿吗?”
“很感谢您,先生,但……但我相信明天应该可以比较顺利些。”
“不用留着另一半五百以备不时之需吗?”
听了男子的建议,街友只是笑着摇摇头:
“很感谢您为我着想,但就算明天不顺利,那也是我个人的命……现
在,我只要拿走一半的五百块就足够了。”
男子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但没有多久又开始哈哈大笑。他从
怀中掏出钱包,并从里面抽出五百元亲自交到街友手中。
“祝你明天顺利。”
“啊……您也是,先生。”
简短的交谈中,有人拿起手机录影,也有人硬是别过头去、仿佛假装
这一切不存在似的。就在这矛盾的氛围中,街友慢慢离去,没入街头的另
一处转角;剩余的民众也像是想起什么般,逐一恢复原本的行动。这个大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匆忙。唯独剩下那
名任人取钱的男子。
他挂著同样的微笑,并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悄悄闪入人群之中、不留
痕迹。
接着就在数十分钟之后,街上再次陷入喧闹。这回不是有人任意散发
金钱,而是有人横卧街头。那是一名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
口吐白沫、表情狰狞。没有人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清楚当他们发现时
,这位大学生早已不省人事。而且他还不是唯一的一个。
中年男子倒在餐桌上。他的表情痛苦,胖嘟嘟的手指尽往嘴里伸,彷
彿在死前想要把什么东西从胃里挖出来似的;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不再言
语,尽管手机另一头的友人不断质问她为何什么也不说,却不知道女子早
已双眼翻白、七孔流血;嗓门不小的欧巴桑不再闲话家常,总爱抱怨与贪
小便宜的她如今倒在超市的试吃摊前,让一旁的店员与其他客人们大感惊
慌;有一名父亲最让人心疼,抱着他不省人事的女儿哭声凄厉,并咒骂着
他所知道的每一个神明,只因为一岁的女儿刚刚还舔著棉花糖、现在却有
如断了弦的木偶动也不动。
当然,这还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同日稍晚,新闻大肆报导,并警告民众切勿触碰千元钞票,只因为在
警方调查之后发现,一部分有问题的千元纸钞流入市面,而那问题就是在
每张钞票上、都染有微量便足以致死的骇人剧毒。
“实验成功。”
在某间咖啡厅中,穿着西装的男子轻声低语。望着电视上的新闻,他
的嘴角微微上扬,如同今早在街头时的微笑那样从容、那样爽朗。轻啜一
口咖啡,尽管液体苦涩,对男子而言却是庆祝胜利的佳酿。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免微微皱起眉头。男子想到了那位没有取走千
元钞票的街友。
“……希望他一切顺利。”
语毕,男子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可惜他不会知道,那位街友并未过得如预想般顺利。因为在今晚的街
头,同时上演了一场流浪汉的猎杀游戏。在数名青少年恶质的行为下,那
位街友倒在不为人知的巷弄中,浑身满是伤口、以及稍早前才吃入肚的餐
点。
这件事没有报上新闻。
只因为就在明天,有更多身着西装的人士将走上街头,挂著微笑、散
发更多东西给街上的人,无论他们确实需要与否。
那些都是实验,一场又一场在街头上进行的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