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蓝街:留下来的人(一)(二)

楼主: Odiumer (昆仑)   2015-11-26 16:30:28
(一)
  14:26。
  手机萤幕显示的时间像死掉似的动也不动,从进入这里开始就没有任何变化。至于讯
号则一格也没有,电话拨不出去,网络也接收不到。
  待在这里已经是第几天了?
  我不知道。
  这里是个很奇妙的地方,我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起先以为是跑进拍古装剧的布景,
毕竟当时我正在车水马龙的台北街头闲晃。
  唉,台北,忽然想起海角七号开头范逸臣怒砸吉他边破口大骂着:“我糙、我糙、我
糙你妈的台北!”这个桥段,可惜手边没有吉他,但我咒骂这座城市不下百次。
  扯远了。
  记得那天是个明明十一月却像盛暑的下午,阳光刺眼得足以让人瞎掉。走在平常习惯
的散步路线,熟悉的转角却不再熟悉,而是出现这条街。
  它可以说是相当突兀的存在,明明是艳阳天,转角后的这条街却是一种破晓时天色将
明的样貌,淡蓝色的微亮天空有丝状的云,远处可以看见薄薄的晨雾,所有景物蒙上一层
淡薄昏暗的蓝色,好像套用蓝滤镜的相机。
  除了我之外,好像没人发现这忽然现身的街道,视若无睹地接踵经过,无人朝里头瞥
向一眼。
  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但我不怕,所以大胆走入。更何况,我不是猫。
  石板路与砖瓦屋构成古色古香的街景,墙面爬著细小的绿色青苔,楼房低矮,抬头即
可看见一览无遗的天空,好像身处江南小巷,如果传来二胡或古筝的乐声也不让人觉得奇
怪,可以说是相当应景。
  我愕然回头,却不见来时的路,人已身处这神秘陌生的街道。我四处探索,但所有的
楼房都没有入口,大门紧锁著,屋内黑暗无光。
  街道没有尽头似地无限向前延伸,楼房有高有矮,彼此紧邻错落,所以我只能笔直前
进。
  奇妙的是,每跨出一步,脚底就会泛出蓝色的涟漪,让人误以为待在水中。我吃惊地
一踏地,确认踩在坚硬的石板上,鞋子也没湿。
  我无法估计时间,因为虽然看起来是即将破晓,但预期的阳光始终没有出现。手机的
时间还是固定不动。只能一直前进,途中一个人也没有,直到脚酸觉得不耐烦,就地盘腿
坐下。屁股边泛出大圈蓝色的涟漪。
  我好奇地用指尖戳着地面,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跟着绽开。八成是新型的交互式特效装
置吧?
  好有趣的地方。
  当我将视线从地板移开时,那个女人已经出现在面前。她穿着古装,蓝色的衣裳。身
材高挑,比例完美。比网络新闻常见的小模还要正一百倍,完全就是大明星等级,但我对
她完全没有印象,可能是刚出道的新人?
  对于看得目瞪口呆的我,她倒是很平静,没有被我这色狼般的眼神给惹怒。这点我很
感谢,每次在东区闲晃时只要多看路过的正妹几眼,马上会被回以鄙视的白眼或是厌恶的
神情。
  “你好。这里在拍戏吗?”我问。
  她摇头,微侧的脸庞好美。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就像拍电影用的布景,如果不是拍戏的话,大概是什么
展览?回到清朝体验展吗?”我开始胡说八道,遇到漂亮的女人时总是管不住多舌的嘴。
  她依然摇头,对于看不到她的笑容我有些失望。
  “这里是所有悲伤人的歇处。”她指着我屁股下不断泛出的涟漪,“这里容许所有悲
伤。”
  我笑了。“听起来很吸引人。但是我并不觉得难过或怎样的,只是刚好路过。”
  结果她也笑了,极浅极淡,蜻蜓点水般的宁静笑容。“你可以否认,但你无法否认来
到这里。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谁知道呢,搞不好出了点小差错。你瞧,我看起来再好不过。”我一屁股站了起来
,滴溜溜转了一圈:“活力旺盛的成熟男性,对吧?”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盯着我看,过于清澈透明的眼神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后颈发麻。
  我回避女人的目光,搔著过长的头发,“好吧好吧,你说得没错,我是碰上一点麻烦
,刚好欠了地下钱庄一点钱,你知道的,那些不讲道理的家伙很难缠。我想一直被讨债的
生活真的让我不好受,不过自己倒是没发现,我只顾著怎么跑路。这里可以借我躲一阵子
吗?我还不想失去手臂或是肾脏。”
  女人没有回答我的请求,翩然转身,慢步走开。
  “就当你答应啦!谢啦,大正妹!”我对着女人的背影大喊,期待她的反应。
  结果她完全没听到似地慢慢远去。自讨没趣的我只好摸摸鼻子,吹着口哨,一路跟在
她身后。毕竟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两边的街景看久了实在让人厌倦,一成不变又无法进
入的楼房更不再有探索的价值。
  女人在一栋屋前停下,走近窗台,从那里拾起了什么。我凑上去,发现她手里拿着一
朵蓝色的花。虽然可以辨认出是蓝色无误,但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那颜色实在过于鲜
活,浓郁且生意盎然。
  手贱如我伸手去碰,接触到花瓣的瞬间忽然身体一阵颤栗,腹部像被人狠狠地痛殴一
拳。
  我捧腹跪倒,豆大的眼泪不断掉落,无来由的悲伤让我不能克制地嚎啕大哭。脚边的
蓝色涟漪又急又快地不断泛出,石板路像乱雨打落的池子。
  痛苦之间我看到躺在白色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面孔,然后是灵堂上的黑白遗照,还有在
火中焦黑扭曲的纸钱,所有人哭成一团,哭声让人心碎。独自面对熟悉但空荡荡的住屋,
从此少了一人的双人床。身体好像被刨挖去一个大洞,冰冷空虚的鲜血不断滴落,可是泪
水很烫。
  我开始干呕。
  女人抱着双膝蹲在我面前,轻声说:“你不该碰的。”
  “那是……呕恶,他妈的……什么鬼东西?”我勉强忍住呕吐,根本抬不起头来,只
能看着她蓝色的裙摆,还有一对小巧的绣花鞋尖。
  “我刚刚看到一堆奇怪的画面,我还失去了亲人?”我慢慢镇定下来,抹去乱七八糟
的眼泪,“根本不是我经历过的事情,那到底是什么?”
  “是别人的记忆。这里收容记忆,所有不愿意回想、渴望遗忘的记忆都能留在这里。
”女人说。
  “所以那个花就是记忆?”
  “对。”
  “下次提醒我千万别手贱乱碰,直接把我手拍掉也没关系。”
  “下次?你不应该待得太久。”
  “我无处可去,刚刚说过了,我正在躲债。正确来说,应该算是被追杀中。被逮到的
话下场会很惨,非常惨。”我刻意将非常惨三个字的语气加重,偷偷观察女人的表情变化
。她轻蹙著眉,看起来有些苦恼。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并非那种无情会见死不救的人,她
的眼神在犹豫。
  我安静等待,不插嘴、不再多话。最后女人轻叹一口气,“最迟只能待到你留下记忆
,然后就必须离开。”
  “没问题,一言为定。感激不尽!”我得忍住不笑,这不就代表只要不交出想遗忘的
记忆,就能永远待在这里吗?
  “对了,妳叫什么名字?”我问。
  女人没有理我,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朵蓝花走开。
  糟了,该不会被讨厌了吧?我无奈地笑,幸好已经习以为常。
  在口袋摸索一阵,找到绿色盒装的菸跟廉价的二十元打火机。叼著烟,细小的火焰将
之点燃。我发现火光跟这条街格格不入,烟味也是,这里有一股淡淡的冷香,恰似清晨时
冰凉的空气带有的独特味道。
  不过管它的呢,我需要尼古丁才能继续活下去。
  就这样,我在这条街待了下来。
(二)
  偶尔会有像我这样的人来到蓝街,他们的脸色大多很难看,愁眉苦脸活像遭遇了天底
下最悲惨的事情。
  这也难怪,人都习惯夸大自己的难处与遭遇,所谓“所有人都对不起我”跟“谁能比
我惨”这两句话完全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心境的最佳写照。
  起初这些迷路的家伙会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会被脚底的涟漪吓到。然
后会发现我,可能上前攀谈询问,迫不及待想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又或是踌躇再
三始终不敢向我搭话。
  有时候我懒得理他们,要应付这些大惊小怪的人比每天重复吃一样的早餐更加厌烦。
  当然,也有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周围环境变得如何他们压根不关心,这类人的脸是完
全的面如死灰,行尸走肉这个成语是为他们量身打造,所以相对无趣。
  我还记得,在这条街除了神秘的古装女人之外,第一个碰见的人就是这种类型,了无
生气,完全对活着这件事不抱希望。
  他叫华哥,我自己取的,因为年纪比我大长得又像任达华,不过也只有长相类似而已
,气场完全无法比拟,就是个平凡的路人。
  一个一心寻死的路人。
  初见华哥时我不作多想,直接上去攀谈,好歹也是第一个遇见的人嘛,总有些同病相
怜的好感。结果他只是冷眼瞪着我,那实在是令人不愉快的眼神,既绝望又哀伤,同时充
满愤怒还有一切都无从宣泄的深沉无助感。
  我不懂看相,即使如此也看得出这家伙印堂发黑,浑身尽是让人不自在的气息。
  “大哥,抽根烟吧?”我故作熟络地递烟上去,结果他依然瞪着我,像某种无声的抗
议。
  我吹着口哨抽回手,迳自点烟。想到菸得省著点不能随意浪费,若要买菸非得离开这
里不可,但我还没有走人的打算。
  这时,我注意到华哥脚底的涟漪蓝得吓人,跟油漆一样浓稠。
  后来古装女人出现了,她跟华哥解释这条街,然后说可以留下迫切想要遗忘的记忆。
  “我怎么能忘记?我怎么可以忘记一家老小被他们逼上绝境、被逼得全部自杀,最后
只剩我一个活下来?我应该跟他们一起死啊!我的女儿只有四岁而已,才刚要上幼稚园。
还有我太太,跟着我吃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生意稳定开始赚钱了,也买了房子,结
果、结果!还不是也被他们逼死了!”声嘶力竭的华哥眼里都是血丝。
  “我不能独活!我要跟他们一起死!我也不能忘记,我作厉鬼也要回来报仇!”华哥
的惨叫非常凄厉,“真要忘的话也是忘记当初居然傻傻相信他们,结果葬送我全家人的命
!”
  基于谨慎起见,我拉着古装女人退后,免得华哥突然崩溃暴走。但女人挣开,走上前
,手按在华哥左胸口。
  华哥愕然地瞪着她,后者温柔抽手,一朵艳蓝的花凭空出现在白皙的手掌上。
  华哥脚底的涟漪变淡了,只有稀薄的影子。恢复神智的他默然不语,眼神变了,锐利
得可怕。
  “喂,你别作傻事啊。”我忍不住提醒华哥,他看起来不再面如死灰,取而代之是打
算同归于尽的狰狞神态。但随着女人忽然拂袖一挥,华哥消失无踪。
  “人呢?”我目瞪口呆地问。
  “离开了。”女人淡淡地说。
  “你不该让他离开,他出去之后绝对会干傻事。八成会去找那些逼死他家人的仇家。
”我不悦地说。至于下场不是两败俱伤就是华哥惨死,对方听起来就不是好惹的。
  “是他的选择。”女人的语气平淡得几近无情。
  我烦躁地吸了口菸,然后吐尽浊气。“既然你都甘愿把人家不想留着的记忆给收下了
,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至少等他冷静点再放他走啊。我不知道你拿去哪些记忆,他看起
来是不难过了没错,而是根本就快要气炸了。放这种未爆弹出去后果绝对很麻烦啊。”
  “下次我会记得,把未爆弹留着陪你。”女人说完快步走开。
  我只好跟在她身后嚷着:“留下来跟把炸弹丢给我是两回事,别害我啊!”
  “你最好快点想清楚要留下什么记忆,或什么也不留,尽早离开。”女人头也不回。
  “原来是想劝退我。可是抱歉啦,现在风头正紧,我得再待个几天……”实际上我根
本不知道这究竟是第几天了,时间根本没有流动的迹象,天空的云会流动,但明暗不曾改
变,没有白昼或黑夜,只有不变的破晓前夕。
  手机的电量丝毫未减,时间依旧是14:26,当然还是没有讯号,虽然我也没有需
要打电话报平安的对象。
  女人将华哥那朵异常艳蓝的花搁置在一栋小屋的窗台边。这次我学乖了不敢再碰,但
我很好奇:“你碰到花的时候都没感觉吗?为什么不会像我一样哭得像个神经病?”
  女人没有回答。于是我又问:“你平常都待在哪里?这边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吗?”
  会这样问其实是我希望可以找到能够安稳睡觉的地方,躺在石板路面很不舒服,睡醒
时总觉得骨头要散了,身体又酸又痛。
  我也很好奇女人究竟藏身何处,为什么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没,有时候一个眨眼会
忽然发现她出现在面前,然后弹指间又消失不见。幸好这里不会感到饥饿,不然问题又多
一项。
  谜团实在太多了,还好我接受度够高又充满好奇心。
  女人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我觉得她微皱眉头的表情相当可爱。“从来没人像你一直逗
留,都有想尽快摆脱的伤痛跟恨不得忘掉的记忆。”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好吧,那我还真是特别。就像我说过的,我其实没那么难过,会来到这里真的是误
打误撞。”
  “你能出现在这里就是铁证。”
  “也许吧。不过,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待在这里的?”
  女人点头。
  “不会无聊吗?偶尔应该会溜出去逛逛吧?”
  女人摇头。
  “是我一定会疯掉。”我不敢想像。这里是很美没错,比“此生必去十大旅游景点”
或是“这样的美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这类网络新闻里面的附图更美。
有几次注视著不见尽头的街道,看着它与天空相连成一点时,我不由得停止呼吸,那是一
种相当奇妙且惊人的宁静。
  但若要一辈子待在这边不如杀了我来得干脆。
  “说不定你已经疯了。”女人说。
  “在确定我疯掉之前有件事想再问问,你的名字?”
  “留下记忆或是选择离开,就告诉你。”
  “这代价太昂贵了,我拒绝。”我说,难道她没办法随意将人驱逐出去?否则早就可
以将死皮赖脸的我给赶出这条神秘的蓝街了。想到这边又多了几分把握,看来可以待得更
久。
  她不再多说什么,像是放弃跟我纠缠。我只是稍稍将视线瞥向其他地方,回神过来时
她又不见了。
  我开始认真思考她是鬼魂的可能性,在这种奇妙的地方撞鬼也是很合逻辑的。但我不
害怕,单看行为举止就明白她不带一点恶意,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善良,甚至还慷慨地让厚
脸皮的我留下。更何况俗话说人比鬼还要可怕,所以根本不必担心。
  而且,她很漂亮,我唸过的书不多,只能想到脱俗绝尘、美若天仙之类的成语,但这
些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我越来越好奇这条街的起源,还有她的故事。
  可惜连名字都还不知道。
作者: lumosnox (t.ds.ot.m)   2015-11-28 07: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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