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对她不错。至少表面上很不错。虽然有些过于客套而显得拘谨。
他对她其实不用这么礼貌。毕竟查理是父执辈，伦理上李杰还得喊他一声叔叔。
不过查理要她直接叫名字就好，说是这样比较亲暱，有助于培养感情，
查理则是称呼她“杰”。肉麻了点，但并不至于令她讨厌，因为查理总是笑脸迎人，
就连声音都会带着笑意，甚至用字遣词也透著和李杰见面的期待与热忱。
经过几通电话、几封电邮、和几次相处之后，李杰已经对查理有了初步认识，
知道他大概是个怎样的人。
查理和父亲年龄相仿，略小半岁，身材微胖，有张好脾气的亲切圆脸，
也同样是因属地主义而取得国籍的台裔美人。
他的家境算满不错，但远不如她的生父那么富裕。
查理是父亲的大学室友，正所谓人不亲土亲，两人从读书时就混在一起，
感情之好有如结拜兄弟。身为美国土生土长的第二代侨胞，查理的美语比国语说得更多，
在台湾并没待过太长日子，但却是个很不错的地头蛇，私下罩过她老爸不少事情，
并借此换到打入更高层社交圈的机会。
而这次“出差”，又是李杰的父亲派查理来帮他解决琐事。
也就是把李杰接到美国，进行安顿。
法律上的手续可以委托律师，保密是律师的强项，特别是在对费用满意的情况下。
但最重要的部分可不能随便假手他人。
要和“不存在的私生女”直接见面，并且负责沟通的人，一定要是信得过的左右手才行。
查理是李杰生父的死党兼亲信，也是最可靠的小老弟，口风紧，忠诚高，
专替哥儿们处里一些见不得光的疑难杂症。就像康熙身旁的韦小宝。
而且也像韦小宝一样健谈风趣，机敏灵光。只是没有那么油条流气。
所以李杰愿意和他踏上飞机。
促使此行成立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查理千拜托万拜托她一定要走这一趟，
不然任务失败的话，“乔治”会不高兴。
李杰这才知道，自己亲生老爸的洋名叫做乔治。
老实说是有点普通，不过不算太俗，至少比约翰大卫之类的别出心裁。
大概是不曾有母亲之外的人对她这么好过，
把她视为极重要的呵护对象用心关切，有事没事就嘘寒问暖，
周到缜密堪称无微不至，所以李杰无法拒绝查理并不过分的合理请求。
尽管知道这样的待遇并非完全出自真心。
但这世上又有谁能百分之百毫无虚伪？至少查理很努力的在讨好她和建立情感。
当她依照遗嘱，打越洋电话给父亲那边，告知母亲逝世的消息时，
接电话的人并非父亲，甚至也不是父亲的秘书或者助理，而是查理。
查理不但以最和善的态度对她温言安慰，试图给予精神上的支持疗愈，
还不断以电话或电邮保持联系，并且在二十四小时内抵达台湾，协助处理治丧事宜，
晚上更彻夜未眠一同守灵。
查理就这样任劳任怨了快半个月，以行动告诉小杰她并非孤立无援。
光是这份不厌其烦的认真付出，就值得她以最基本的尊重、钦佩、还有感激做为回馈。
何况最麻烦的护照办理和签证申请，用心良苦的母亲也在生前就已替女儿搞定。
就当成帮查理个忙，给他面子到美国看看也好，顺便增广见闻，开开眼界，
培养一点国际观还什么鬼的。反正查理答应，只要她不喜欢，随时会送她回来，
而且一样全程陪同，前后打点到妥妥当当。
李杰暗自决定，如果到时后要回来台湾，启程之前一定要杀去找“乔治”兴师问罪，
把那个不配当她父亲的人劈头盖脸痛骂一顿也爽，最好还能重重甩上两个巴掌。
不，就算要在美国生活，也是狠狠照骂不误！
当父女相见的那一刹那，就给乔治来个震撼教育。
只要是两人私下独处，就不算违反了和妈妈的约定。
没有错！就这样做！那个负心的薄情汉一定会当场傻眼，又羞又窘。
真是用想的都过瘾！李杰怀着这样的兴奋跟随查理排队入关，终于踩上了陌生的土地。
“查理，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迫不及待想执行计画的李杰用中文问。十二岁程度的美语造诣等于是没有程度。
李杰忽然间意识到，查理是她眼前唯一能信赖和依靠的人，
自己要是不小心走丢或迷路就不妙了。听说美国的犯罪率比台湾高很多。
一个初来乍到愣头愣脑又人生地不熟的年幼旅客，应该会是头很吸引歹徒下手的大肥羊。
于是李杰加快脚步，从亦步亦趋改为与查理并肩而行。她可不想落单之后被当成目标。
虽然查理一直都有把注意放在她的身上，更不可能故意把李杰放生丢包。
“那个……我们去搭出租车吧？一出机场就有，很方便的。”
查理的表情有些尴尬，语气也变得僵硬起来。李杰疑心顿起。
不用特别擅长察言观色，她也能看出查理正因某种缘故而忐忑紧张，
方才很像是在岔开话题，蓄意顾左右而言它。
最好的证据就是，查理的洋津邦中文还算流利，现在腔调却突然怪了许多。摆明心虚！
“查理，你有事瞒着我？”李杰拉住他的衣袖，并且以行李箱进行阻挡，
让查理无法假藉闪避大厅中的行人忽略质问。
“Well……not really……you know……”
口条流畅的查理瞬间变得词不达意，结结巴巴。
“查理，请你告诉我是什么事。不然现在就兑现你的承诺，送我回国。”李杰非常强硬。
查理叹了口气，屈膝蹲下，缓缓摇头：
“I don't want to hurt you. But I can't lie to a kid.
Especially someone like you. Jay, I just……”
“查理，说中文。我听不懂。”李杰目不转睛，直直凝视著查理双眼。
查理深深吸气，把说过的话大致翻译，并且接续下去：
“杰，我不想伤害妳，但是又不能骗妳。我不是试图隐瞒，
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妳。我希望……但不确定妳能否接受这个安排。
或许我们可以晚点再谈？妳饿了吗？还是想喝点饮料？我知道这附近有间餐厅……”
“查理，说重点。Please！”李杰以她所知不多的单字加强语气。
“呼……”查理低头抿唇，过了几秒才抬起脸来，语带遗憾：
“短时间内妳不会见到乔治。我会全权负责照顾妳的生活。
但他将来可能会改变心意……”
“没关系。我懂了。”李杰漠然摇头，打断查理：“我不意外。”
还是“乔治”技高一筹。果然是个绝情无义的王八蛋。
女儿特地飘洋过海，却连一面都不想见，直接丢给非亲非故的男人处理。
好样的！够狠！这就是无毒不丈夫吗？
那就别怪女儿也不念旧情，总有一天把你闹个翻天覆地，身败名裂。
抛妻弃女的男人没资格高枕无忧。竟然有人可以把女儿遗弃两次。
第一次是在尚未成形的出生之前，第二次是在千里迢迢来依亲之后。
李杰不禁悲从中来，怒上心头，觉得被摆了一道，当白痴耍。
如果根本不想见她，为什么又要派人把她给带过来？她可不是任人处置的流浪猫狗。
即使在台湾已经顿失依靠，举目无亲。
“连络乔治。告诉他我‘要’去找他，而且一定‘会’去找他。
时间地点看是要他来安排，还是由我决定。
否则我会竭尽所能，让全世界知道我多恨他！”
李杰冷冷地说，吐出恫吓。这么卑劣的男人，甚至不值得她唾弃鄙夷。
“杰，别冲动。”查理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抚：
“乔治有难言之隐，我答应他不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你当然会站在他那一边。”李杰哼哼撇嘴，打掉查理的手，忽然觉得大人真是恶心。
查理却只是摇了摇头，眼中盈满哀伤还有怜悯：
“我站在朋友这边。妳和乔治都是我的朋友。
妳很像他，真的很像。不管眉目还是个性。”
他摸摸李杰的头，又恢复了开朗笑容：
“我帮妳找到一间很不错的公寓，地点适中，交通方便，
周遭环境也满单纯，已经预付了半年租金，生活费和零用钱妳也不用担心。
如果妳不介意，除了实质上的临时监护人以外，
我还很乐意当妳的室友兼导游，直到妳可以或想要独立生活。
妳拿的是观光签证，只能短期居留，暂时还不用烦恼学校问题，
不过这方面我们也会想办法尽快处理，努力让妳完成移民，并且受到最好最完善的教育。
妳和乔治的血缘关系是个方向，不过有些细节还需要从长计议。
乔治其实很在意妳，只是……”
“只是什么？”李杰被查理的话引开注意，已经不再那么生气。
“只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关系，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
况且还是尘封已久的陈年往事。剪不断，理还乱。
这件事……或者该说这笔债，一直纠缠着他的良心。
每个人都有家庭压力。他是妳的爸爸，却也是别人的儿子。
他知道亏欠妳们母女太多，但他以前真的无法做主，也太过懦弱幼稚。
可现在他会诚心诚意的开始弥补。尽管他知道这辈子都偿还不了。
也不敢奢望能得到原谅。”
“你还是在帮他说话。”李杰不悦，但并不愤怒，而是因为酸楚。
“我只是希望某天能看见你们互相拥抱，然后像父女一样敞开心房，接纳彼此。”
查理调整蹲姿，牵起李杰的手，轻轻握住：
“乔治和我说好，如果妳愿意的话，就让我当妳的教父，代替他留在妳的身边。
如果第一条路走不通的话，或许我们还能尝试收养，让妳成为我的养女。
只是这样更迂回也更复杂，难度比第一条还要更高。不过纷争会比较少。”
“我没有认干爹的心情，也没有认生父的打算。”
李杰把手抽回，但语气并没有那么疏离抗拒。
无论如何，在她的内心深处，有某一块地方已经被悄悄感动，些许软化。
妈妈等了十二年的，其实就是一句对不起。
如果那个男人“主动”提出，要到台湾去祭拜妈妈，那就稍微原谅他吧。
虽然到死也不可能叫他爸爸，但可以考虑替他保全颜面，直到永远。
李杰决定给乔治一次机会。
“我会试着改变妳的想法。”查理挑眉眨眼，站起身子，带领李杰走向大门：
“如果公寓住不习惯，也可以住我家喔。我自己独居，随时欢迎，保证让妳宾至如归，
而且自由自在。妳不觉得我们俩很合拍吗？我觉得和妳很投缘耶，也满谈得来的。
我想往后相处起来一定会很愉快。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妳。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妳就觉得很亲切，好像妳是我的女儿或妹妹一样。
虽然实际上我是个单身汉兼独生子。”
“你不是恋童癖吧？”李杰瞄他一眼。
“我喜欢妳的黑色幽默。不过这玩笑别对着警察开，不然我会被关起来。”
查理爽朗的哈哈两声，朝在门外排班的出租车前进。
==============================================================================
出租车上，李杰面无表情，看着窗外的陌生景色。刚下飞机的兴奋和不安已被冲淡。
阳光普照，但这个时间她应该好梦正酣，所以大脑不太清楚到底要睡还是要醒。
身旁的查理有一搭没一搭逗她说话。司机则因不懂中文而鲜少插嘴，
只在空档时偶尔和查理攀谈几句。大概是好奇两人的来历和目的。
“怎么样？还不错吧？安顿下来之后，带妳去市区逛逛？晚上吃顿大餐庆祝一下？”
查理笑笑提议。他还是那么活力充沛，仿佛时差对他不起作用。
“这里治安好吗？我是不是该弄把枪防身啊？”李杰的思绪跳到有点远的地方。
妈妈不在，爸爸不理，她必须特别注意保护自己。
“不用啦。乐观点嘛！放轻松吧，美国没妳想像的那么糟。而且有我罩着妳啊。”
查理咧嘴，看向李杰。这孩子比他想像的还要早熟。但是他能理解。
查理的童年有段时间也是和母亲相依为命。
为了能够保持警觉，以免自己或妈妈受到伤害，单亲家庭的孩子必须更加敏感。
幸好老妈当年风韵犹存，后来又嫁了个不错的人。也是多亏查理积极居中促成。
能遇到这么好的继父，也算是自己的运气了。
神秘阿姨真的没有说错。他生命中会有三个贵人，而且都是男性。
共通的特征是会突然闯入他的生命。如果能够好好把握，每个贵人都会改变他的命运，
让他往更顺遂平稳的方向前进，最后踏上知足常乐的康庄大道。
没办法成龙成凤，但至少能顺风顺水。
第一个是继父，第二个是乔治，第三个则还没出现。
自从家里经济改善，离开阴暗老旧的唐人街后，已经好久没见过神秘阿姨了呢。
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那？说起来唐人街离这里也不算太远。
虽然“这里”和“那里”根本是两个世界。
那块藏污纳垢的破烂唐人街，还没被政府拆迁改建也真奇怪。
大概是地皮还没炒到那边，或者是里面有大尾到不能随便去铲的黑道集团。
不知道这股令人又爱又恨的特殊文化还能保留多久。
唐人街的秩序和管理是很糟糕，乌烟瘴气，龙蛇混杂，非法交易司空见惯，
而毒品可以当做货币，最常见的商业行为则是卖淫。
但也正因如此，当时的妈妈和自己才能有片立足之地。
生意失败的父亲在被暴徒押走后就下落不明，各种追债和打击却没有因此而停。
所以母子俩只好把心一横，咬牙赌命，含泪躲到比夜晚更黑暗的世界寻求庇护。
外加一线希望和喘息空间。
这里连一般的打手和高利贷都不敢来，因为根本没有制式化的规矩可言，
甚至道德和义理也都自成一格。
不设门槛的老唐人街，欢迎所有走投无路的人落地生根，争取明天还有翻身。
这是种另类的温暖以及仁慈。尽管形式上无比残忍。
在做好防范措施的状况下，改天要抽空过去看一下吗？
只怕已经物换星移，人事全非。
那里的变化非常快速，可不是什么数十年如一日的平静地方，
光是帮派势力更迭的取而代之，没几个月就会上演一次，
小型械斗或零星的枪击事件更是家常便饭。
无数画面流窜脑海，历历在目。还真是段不堪回首，却值得缅怀的刺激时光。
在他如今所处的社会阶级之中，应该很少有人的童年比他更加多采多姿。
不过神秘阿姨的旧书店肯定能够屹立不摇。
她是极少数受到所有人尊崇……或者该说是敬畏的存在之一。
那里的人都说她是巫婆，或是魔女。
就算是最凶的疯子和最狠的帮派，也都不敢打旧书店的主意。
回忆起往事的查理暗想。又瞬间被李杰的发言拉回现实。
“我看电视电影，感觉在美国枪很泛滥，每个小混混都有一把。”
她以肯定的语气提出疑问。在弄清楚状况之前，晚上尽量别出门吧，
就算有查理陪同也是。歹徒恶匪不是孔武有力就是丧心病狂，
查理看起来又很明显不太能打，而且身体百分之百没有内建防弹功能，
即使跟在自己旁边也不足以充当保镳。
“没这么夸张啦。也要看是哪个洲或哪个区。
基本上不随身带枪的人还是绝大多数。毕竟体积和重量也是问题。
至少我们住的地方非常安全。乔治可不会允许我把他的女儿带到危险地带。”
查理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李杰正要开口，却注意到不太对劲。
司机正放慢车速，往路边徐徐滑行，想要停靠在人行道旁。
可这里看起来不像是目的地或任何特定地点，只是随处可见的普通街景。
“到了吗？”李杰询问。但查理也是一脸茫然，莫名其妙。
车子停下，查理还来不及质问司机，李杰那侧的车门就被忽然拉开。
一只大手猝不及防伸了进来，把没能挣扎的李杰拽出车外。
查理惊惶失措，慌忙推门下车，扭身回头却发现李杰竟然凭空消失。
“出手”掳人的绑匪当然也已不知所踪。
怎么可能跑这么快？也没见到有别的车接应啊？
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把人抢走？在这区根本就是前所未闻的犯罪啊！
这下惨了。全搞砸了。该报警吗？还是先和乔治讨论？
毫无头绪的查理冷汗直流，团团乱转。
但如果他抬起头来，就会看到天上那团越来越远的渺小黑影正在加速逃逸。
出租车内如梦初醒的司机恍惚眨眼，因为催眠术的后劲而有些晕眩。
耳畔的风切声呼号刮面。李杰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查理这家伙果然不够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