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
第二天早上,珍和我都睡到自然醒,然后去星巴克吃早餐而不是在家解决。这件事的前半
段很平常,因为我们两个人的工作都可以让我们不用太担心起床的问题,珍是在家工作的
作家,而我可以自由排课。后半段就很值得讨论了。珍和我有一起上咖啡馆的习惯,那是
我们最常约会的地方,有时她还会去那里写作,但这种情形都出现在下午。想想看,如果
我们一个星期的大部份都可以睡到自然醒,而我有时要在晚上上课的话,我们也只剩下午
能一起喝咖啡。这个时段就是该甜蜜地在一起,这是从我们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
不知你听出这其中的诡异了没?早餐时间就待在咖啡馆,不是因为我们急需要某种甜蜜,
就是我们有事要谈谈。更诡异的是,今早我们不甜蜜也没谈话,大概是因为我们不想延续
昨晚的气氛,却也想不出可能的新发展,我们几乎没说什么,只是闷头喝着热拿铁,偶尔
对着对方浅浅一笑,然后分享报纸。
从星巴克出来我就进了学校,一到系办公室,系主任约翰就把我拦住,由于快接近中午了
,系办公室里学生和老师都很少,只有助理还埋首于电脑前,所以我们可以不用刻意压低
音量说话。约翰是个有中等身材,皮肤白到不像男人的男人,据说他天生就很白,但还是
不断地保养。约翰非常喜欢喝酒,而且千杯不醉,有一次他跟我说,他努力当上系主任,
就是为了可以在系务会议上喝威士忌加冰,而没有人会多说什么,但随后他又跟我说这只
是开玩笑,叫我别想太多。尽管如此,约翰还是个很优秀的学者及上司,没有人能改变这
一点。
约翰拦住我,一副期待着什么却又不确定的表情,他身后跟着一个普通身材、绑着马尾的
女人。“威尔你记得我们前几次开会说要聘新老师的事情吗?这位是维多莉亚她下学期才
会来任教我先带她来看看环境,维多莉亚是研究女性主义的学者。”约翰说话的速度就是
这么快,快到你感觉不到任何标点符号,我们(包括学生)都已经很习惯了,“威尔这是
维多莉亚道尔教授,维多莉亚这是威尔罗伦斯教授他在系上主要开珍奥斯汀专题及一些文
化研究。”我毕生的研究就这样被约翰用不到两秒的时间介绍完毕。
“很高兴认识妳,叫我威尔,欢迎加入我们。”我和维多莉亚握手,她几岁啊?
“嗨,我是维多莉亚,我认识你喔,因为你是少数研究奥斯汀的男性。”维多莉亚说,我
感觉她好像比刚才看到的再高一些。她接着说,“约翰一直说你很优秀。”
“他过奖了。”我侧过身让开路给一个助理走出办公室,约翰此时对我们比了手势,意思
是你们慢慢聊,我先离开。
“那么,既然妳唸奥斯汀,你一定也很‘浪漫’囉!”
“还好耶,浪漫没那么狭隘,也困难多了吧。”好聪明的女人,还有幽默感!
“说得好,奥斯汀算哪门子的浪漫啊!”所以现在要互相展示学术成绩了吗?拜托不要,
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我知道我会表现得像个白痴。然后道尔教授突然打断了这些对话,
“容我失陪,我想去楼下教室看看。”
“喔不要紧,很高兴认识妳。”我为她拉开办公室的玻璃门,她用点头微笑代表答谢,我
才想起我说了两次很高兴认识妳,真的像个白痴。道尔教授才走出去,约翰就从办公室里
的主任室门口探出头对我招手,“威尔过来一下。”
我走进主任室,约翰随便摆了摆手让我坐下,拿出他的万宝路淡烟请我,我摇摇头表示不
用,然后从口袋掏出我的登喜路,这是我进他办公室的标准程序。我不知道系上有多少老
师幻想着坐主任室,但我是从来没有过。我想要做研究,和学生打成一片,不想要主持会
议。
“你觉得她怎么样?”约翰问。
“她很漂亮又年轻,我想学生们都会喜欢她。”
“很好,那我们来谈谈另一个新老师。”约翰不只说话快,他的主题也跳得很迅速。
“什么新老师?”我是真的感到困惑,心理及表情都是,但我立刻想到我这种态度只会让
约翰知道我根本没认真开会,虽然这对他来说一直都不是秘密。
“别装傻了我是说珍。”
砰!我的脑中有一颗炸弹炸开了,然后我坐在烟雾中发呆,约翰戴着防毒面具绕着我跑。
是有这么一回事,系上老师们确实开会讨论过要请人来开翻译及写作方面的课,他们想请
一个不是学院出身,却也在文艺界打滚的人,而珍竟然第一个就被想到。我记得我那时在
会议上没有多说什么,因为我想他们都不是认真的,而珍也不会有兴趣。可是现在约翰真
的就在我面前炫耀他拿到防毒面具而我没有。
“喔……对……珍,可是我以为你们只是随口提出个动议。”
“我们当然是认真的而且还很兴奋呢!”接下来的时间里,约翰一直跟我解释他们的计划
,甚至说到想安排珍带学生参观出版社,他们似乎把请珍来教课当成下学年最重要的目标
,而我是阻止这些好事发生的魔鬼,需要被打败。约翰还说我们不需要特意在学生面前隐
瞒我们是夫妻的事实,叫我们自然就好,还有一堆狗屁废话,例如他已经和珍谈过几次了
,并且相信我一定会喜欢夫妻一起上下班之类的。我根本听不下这么多,只想赶快冲回我
自己的研究室,而现在我就已经坐在研究室并把冷气开到最强了,心里还是乱糟糟的。我
决定打电话回家给珍。
拨号音响着的时候,我心里蛮矛盾的,我不希望珍没接电话,因为若是这样我很可能一回
到家就直接跟她大吵,把从昨晚就遮掩起来的不满和这个中午的不安全感全都摔向她。同
时我也不希望珍太快接起电话,因为那表示他很可能在等约翰的好消息,而我一直被蒙在
鼓里。
“喂?”是珍的声音。
“嘿,是我,”我知道我的语调和珍的不搭,虽然她听起来不到雀跃,但至少比我平静多
了,“约翰有找妳谈吗?”
“喔有啊,他想请我去上课耶!”有了,有雀跃了。
“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都不知道,你在学校不是应该有跟他们开会什么的吗?”
“有开会啊,但我以为那只是开玩笑的。”我抬头看窗子有没有关好,因为我已经开始大
声了。
“所以你现在就开始发脾气?只因为你以为开会是玩笑而它不是?”雀跃不见了,或者该
说,从可以教课的雀跃变成终于有架吵了的雀跃。
“我没有,我只是……”
“还是你因为不希望我跟你一起工作而发脾气?”如果一针见血的分析能力是交往七年结
婚三年的奖品,珍可谓是最大赢家。
我用低吼的声音讲完了接下来这通电话,珍则慢慢进入歇斯底里。光是在时间点上,我们
的对话就没有达到共识,我说这件事“等我回家再说”,珍则希望“过一阵子再讨论”。
在放下话筒的那一刻,我真是恨透了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早在开会时就发表意见,也
恨自己为什么要和珍那么凶,但最恨的还是我既然会对珍和我在一起工作感到不安。我开
始回想过去曾经发生过的类似情形,那些绕着工作而引起的斗嘴及闷气。我们曾有过一段
蛮穷困的日子,所以我们把共同目标订在存结婚基金,那时我的运气比珍好,有几家翻译
社找上我,开给我不可能发大财却不无小补的薪水,珍却找不到什么事可以做(那时她还
没开始专职写作)。有人找她去当兼职模特儿,为杂志拍几张照片,当她告诉我这消息时
,我气得不小心把烟抖落到大腿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认为杂志模特儿就是一种会被摸
来摸去的工作,而且会被无聊的读者意淫,一想到珍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性幻想对象我就反
胃。这件事让我和珍闹得很不愉快,她不懂我的醋劲何来,我则是不会解释,最后珍用折
衷的方法为这本杂志做事,她帮他们写专栏,进而被爱莉森发掘。
约翰邀珍来授课,跟杂志要求珍拍照完全是两码子事,但这个下午我就是把他们做了奇怪
的联想。我相当清楚,现在的我已经成熟多了(是吧?),想想打电话那件事就知道了,
而且我一点也不在乎珍要怎么选择她的事业,只要她高兴而且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是没
办法想像我和珍在同一个地方上班的样子,约翰要怎么把她介绍给我?(嗨威尔这是新老
师珍,也是你太太!)排队影印时我要怎么跟她打招呼?(嗨小妞?嗨罗伦斯教授?今晚
吃什么?)而学生知道了又会说什么?我知道在这间学校里不会有谁对珍另眼看待,但对
我来说,夫妻一同出入在原本只属于一个人的空间是件很冒风险的事,因为私密生活、个
人卫浴习惯、购物清单甚至是内裤的颜色都有可能会被别人知道,这些东西当然都跟婚姻
及爱情脱不了关系,可是我只愿意把它们跟有时会和我共用牙刷的那个人分享。
还有一件事。刚才还在主任室的时候,约翰对我说“老实说,威尔,我唯一会不希望珍来
这里的理由,就是怕你们会让太多人羡慕又妒嫉。”约翰的这句话讲得很慢很清楚,但越
慢越清楚对我的杀伤力就越大。我和珍的婚姻竟然让一个文学系系主任只能用“羡慕及妒
嫉”来形容!那么,我们到底是用美满的假像来欺骗别人我们有多好,还是用渐渐不合的
谎言来说服自己我们出了问题?
这一天会非常难熬。
珍
我们离开星巴克后我就直接回家,但是没有立刻开始写稿,在我真正开始做正经事之前,
我回了几封电子邮件,擦掉书柜上的灰尘,在沙发上做五个仰卧起坐,然后打电话给爱莉
森确定她没事。
今天早上威尔和我都没有谈昨晚的事,以我对他的了解,这表示他已经不生气了。事实上
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威尔如果要怀疑我什么的话他早就这么做了,我也知道他整晚都在等
我回家。威尔除了有时恶毒的小聪明跟爱吃醋外,可以算一个完美情人,就像爱莉森常说
的,一个认识十年后还会在递纸巾给妳时偷偷用手指调情的男人,比哈利波特的命还要值
钱。
就在我放纵自己幻想这一天会过得还不错时,威尔打电话来了,离上课剩不到两小时,他
不太可能在这时候打电话来,我直觉地想到他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但威尔的口气不是
我想像的那样,也就在几句对话后,我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还是你因为不希望我跟你一起工作而发脾气?”虽然是问句,但我知道威尔发脾气的原
因了。
“我并不是因为这样不高兴,是因为妳什么都不跟我说!”威尔的声音又急又低,我听得
出来他想证明自己有理的努力。
“我不跟你说,是因为我想给你惊喜,而且重点是,这一切都还没有确定!”
“惊喜?妳觉得妳突然变成我的同事是个惊喜?那消失到三更半夜然后突然出现也是囉?
”我错估威尔了,他在记恨,而且开始刻薄了。
“先生,请不要离题好吗?”
“……妳总是以为自己一个人可以解决所有事情……”当威尔开始停顿的时候,不表示他
让步,而是快气炸了,这次绝对错不了。
当我们就著电话吵起来的时候,我脑中跑过的是威尔曾经对我的工作不满的过去。有一次
我被找去当杂志模特儿,拍一些秋冬时装照片,那份工作颇轻松,薪水也不错,很适合那
时没什么钱的我们。但威尔就是莫名其妙地不高兴,他还说宁可穷也不要出卖身体!我不
懂拍照跟出卖身体有什么关系。如果他真的那么怜惜杂志上的每一个女人,那他应该把他
架子上的每一本FHM烧掉,而不是对女友动怒。我知道威尔其实是怕我受骗,他舍不得我
出去做事,也不愿意让我有受一点点伤的可能,这样还算不错,对某些女人来说,能这样
楚楚可怜地被男人爱着是必要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部份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那时的威尔充分地表现出他的大男人心理,适度地表现是可爱的,然而太过份就很可恶。
威尔对我的不安全感表现在间接想把我关在家里的念头,这样的保护其实是种伤害。威尔
大概认为杂志模特儿下班后都会跑去跟摄影师上床什么的,但我是个有自主行为能力,又
忠诚的女人,我不明白他的不信任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解释清楚。这件事最后
不了了之,但就算它为我开启了以后的写作之路,回想起来还是怪怪的。今天的事件我则
是真的没有任何头绪,和威尔一起工作难道不正合他的意吗?先不论我们的收入会更多,
如果我和他待在同一间学校,就表示我们一整天都会在一起,从早上出门到中午用餐,晚
上再一起回家,这真的是……喔,等等,真是太恐怖了,我们自己独处,安静地阅读,听
唱片或喃喃自语的时间将会重叠甚至被取消,威尔在学校里遇到的人和事对我也不会再有
新鲜感,我们在想说出一个新话题前对方就已经会先知道了,这可不是什么默契,当情侣
或夫妻不只有在餐桌及床上才会面对面时,一切事情只会变得更糟。
威尔不希望我们没有独处的时间,一定是这样,在这一点上他有为我(还有自己)着想,
毕竟我们早就不在热恋期了,应该要从对方为自己雕塑的模组中脱离出来。可是我讨厌他
的态度,那种自以为可以猜中我心思的神气,他就算再怎么了解我,也不该为我心底最深
层的声音说话。这通电话结束于冷冰冰的互道再见,但至少我们有达到共识,因为我们愿
意谈谈。我不是一定要去学校教课,可是我想让威尔知道他这种态度除了把事情弄僵之外
不会有任何帮助。挂上电话后我想了很多事,从婚姻到工作。这几年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
其实挺不赖的,我的作品及威尔的研究为我们带来金钱与稳定,我们过著雅痞夫妻般的生
活,成为朋友们羡慕的对象,然而我偶尔也会想尝一尝在书房以外的地方做事、被老板挑
剔、在茶水间和同事们打屁或挤电梯的感觉。我始终相信我的双手不是只生来写字的,这
世界上绝对会有什么事也很值得我去开发(没灵感的时候特别容易这样想)。我们的生活
没什么不好,但若能够有一些变化出现,我们对自己的认知就不会那么习以为常,而变化
可以有很多种,转换新工作、威尔改掉他的臭脾气,更简单的……第三个人……一个人来
当所有事情的缓冲……一个孩子?
这一天会非常难熬,如果威尔到家后都没有任何软化,而以后的每一天都只会更难熬,如
果这个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