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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末,在一个雨天的夜晚,他在自己房间,看到了H2A火箭发射成功的新闻。
那是个湿气很重的日子。虽然门窗紧闭,空调也开到了最低温度,但湿气还是随着雨滴声
和车辆行驶在道路上的粘腻声偷偷溜进了房间。电视画面上,映出了从他曾生活过的种子
岛的宇宙中心,发射升空的H2A的身影。画面切换,屏幕上出现的是用超望远镜捕捉到的
H2A越飞越高的画面。然后,是从附着在火箭上的探头拍摄下的,从火箭上俯视辅助卫星
的景象。透过云层,能看见已经远去的种子岛的全景。他高中时代居住过的种子岛和它的
海岸线,也在画面中一目了然。 忽然,一股战栗袭遍全身。
但在这幅光景前,他不知道自己该有怎样的感想。种子岛已经不是自己的故乡了。父母很
久前就因为工作调动去了长野,或许会永久居住在那里了吧。他只是那个岛的一个过路人
。他一口喝干开始变温的罐装啤酒,体会著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落人胃中的感觉。年轻的
女播报员,面无表情地说著这是颗用来作为移动终端的通讯卫星——也就是说,这颗卫星
其实和自己的工作也不算毫无关系吧。但他却没有感觉到什么,反而觉得自己像是被带到
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第一次看火箭发射是在十七岁,身边有个身穿制服的女孩。虽然不同班,两人的关系却很
好。或者应该说,是那女孩单方面非常愿意接近他。她叫澄田花苗,是个喜欢冲浪,皮肤
被晒得黝黑的活泼可爱的少女。
将近十年的岁月抚平了感情的起伏,但每当想到澄田时,他还是会觉得心有点痛。她的背
影和汗香,声音笑容和哭泣的表情,有关她的一切,都会勾起他对自己青春期居住的小岛
的颜色、声音、气味的回忆。这份感情类似于后悔,但他也明白,那时候他除了那样做别
无他法。澄田喜欢自己的原因,她差点告白的无数瞬间,由于自己的情绪她总没能把话说
出口,以及看火箭发射时瞬间的压迫感,还有事后她的放弃。一切他都清楚地看在眼中,
但那时,自己还是什么都没做。
在为读大学而前往东京前,他只将飞机起飞时间告诉了她一个人。出发那天是三月的一个
晴朗却刮著大风的日子。在小小的机场停车场里,两人最后简短地聊了几句。对话时断时
续,澄田一直在哭,但分别的时候她还是笑了。他想,或许那个时候,澄田已经变得比自
己更成熟,更坚强了吧。
自己那时候有没有用笑容回应她呢?现在他已经记不清了。
深夜两点二十分。
为了明天能准时出勤,现在不得不睡了。新闻早就结束,不知什么时候播放起了电视购物
节目。
他关上电视刷完牙,将空调定了一个小时之后,关上灯躺在了床上。
枕边正在充电的手机闪起了小小的光亮,告诉他有短信。打开手机,显示屏的白光微微照
亮了房间。是水野约他出去吃饭。他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眼睑内部浮现出了各种花纹。因为视神经会将眼球受到的压力识别为光,所以人类是无法
看到真正的黑暗的。是谁这样告诉他的呢。 _
……这么说来,他想起自己曾有一阵子总会用手机编写短信,这些短信从不发送给任何人
。一开始,那只是给一个女孩的短信。他不知道那女孩的邮件地址,不知什么时候彼此断
了联系的女孩。当自己无法给她写信,但自己的感情又无法平复下来的时候,他就会写短
信,假设是发给她的,但每当写完又总是直接删除。那段时期对他而言就像准备阶段,是
为了独自一人进人社会而进行的助跑。
但接着,短信就不再为任何人而写,它变成了他漠然的自言自语,然后,这种习惯消失了
。当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认为,这代表了准备阶段的结束。
已经无法给她写信了。 她的信,自己再也收不到了。
——这样想着,他清晰地回忆起了自己那时心中抱有的一种,麻麻痒痒的焦虑。直到现在
自己居然还能体会到这种感情,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根本没有成长吗。他有些愕然。那时
的自己,无知傲慢而且残酷。不,就算是这样——他睁开眼睛思考着,至少现在,有个人
让自己很明确地感到,她很重要。
大概,自己是喜欢水野的吧,他想。
下次见面的时候就表明心意吧。下定决心后,他回复了短信。将自己的感情清楚地传达给
水野吧,就像最后的那天,澄田所做的那样。
那天,在小岛的机场。
彼此身穿着对方并不熟悉的服饰,澄田的头发、电线以及凤凰树叶在强风中跃动。她流着
眼泪,微笑着对他说。
我一直都喜欢远野。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工作第三年,他在所属的小组中迎来了工作上的一个转机。
那是他进人公司前就一直持续的一个项目,由于进人瓶颈花费了太长时间,公司决定将这
个项目的当初目标大幅缩减后尽快完结。也就是说,关于这个项目的工作类似于战败处理
,内容是对复杂而冗长的程序群进行整理,将能使用的部分过滤出来,使亏损减至最低限
度。对他进行工作调动的事业部长给了他这个任务,简单说来,就是正因为你有实力,所
以才会把这种麻烦事交给你处理。
一开始,他完全按照组长的命令工作。但很快他就发现,按照现有方法只会使不必要的子
程序越积越多,反而会使事态恶化。他将这些话对组长说了,但对方不予理会,于是接下
来的一个月里他只得无可奈何看着手头的工作越来越繁重。在这一个月里,他一边按照组
长的命令进行工作,一边尝试用自己认为的最佳方案处理同一工作。结果很明显,如果不
按照他的方法做,项目就无法收尾。在用这一结果请示组长时,换来的却是一顿臭骂,以
及今后不要独断专行的警告。他疑惑地看了看小组的其他成员,却发现其他人都是按照组
长的命令进行工作。这样的话项目根本结束不了。弄错了初始条件的工作根本不会按照正
确路线前进,只会将复杂的谬误越积越多。而这个项目由于时间原因,想要重设初始条件
已经不可能了。现在重要的是,思考一下该如何按公司的意思完成工作。
他犹豫到最后,找到那位命令他调动职位的事业部长进行商谈。虽然听完了他长长的发言
,但那位部长最后还是以“站在组长的角度替他想想,好好把项目做完”这种话结束。他
想,这根本不可能。
于是,这种无意义的工作他持续做了三个月。他非常明白组长希望能够完成项目的迫切心
情,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无法继续坐视事态日益恶化而只管按上司所说的办。一边反复被
组长训斥,他一边特立独行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只有事业部长对他行为的默许算是他最
大的支柱。但他的行为给其他工作人员带来的混乱与日剧增。他抽烟越来越凶,回家后喝
酒也越来越多。 某天,他实在忍不住向事业部长提出想要退出小组,不然就说服组长,
再不行的话自己就从公司辞职。
最后,第二周小组长就被调走了。新来的组长还兼任其他项目,由于任务繁重,新组长对
他颇为冷淡,但至少是个对工作能作出合理判断的人。
总之,这下终于能踏上通往出口的道路了。虽然工作越来越忙他在职场也越来越孤独,但
他还是拼命地工作著。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能干的都已经干了。
由于这种情况,他与水野理纱一同度过的时间反而比以前增加了,而 且那些时间变得珍贵
起来。 每周两次或一次,下班之后就前往她家所在的西国分寺站。约好九点半见面,有时
他也会买一小束花。由于公司附近的花店只营业到晚上八点,所以他总在七点左右跑出公
司买好花再赶回去工作到八点半。这样的忙碌令他很愉快。下班后坐上拥挤的中央线,
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花束不被挤坏,一边前往水野等待的车站。
周六晚,有时他们会在其中一人的家里过夜。大多数都是他住在水野家里,但偶尔水野也
会去他家。两人家里各自放著两支牙刷,她家里准备了不少他的内裤,他家里也放著料理
器具和调味品。自己从未读过的杂志在房间里也逐渐增加,这使得他的心温暖了不少。
晚餐总是水野做的。在等饭做好的时间里,他总会在菜刀切菜声和换气扇的旋转声中,一
边闻著煮面条或煎鱼的香味,一边用笔记本电脑继续著工作。每当这种时候,他总能带着
一种平静的心情敲击键盘。做饭的声音和键盘声轻柔地充满了小小的房间。那是他所体会
过的,最能令他安心的地方和时间。
关于水野,他拥有很多记忆。
比如说吃饭,水野的动作总是很优雅。她能将敛鱼身上的骨头剔得干干净净,切肉时的动
作一气呵成,吃意大利面时能熟练使用叉子和勺子,并将食物完美地送进口中。以及,她
握著咖啡杯的樱色指甲、脸颊的湿气、凉凉的手指、头发的香味、肌肤的甘甜、满是汗珠
的手心、被染上烟草味的唇、有些落寞的呼吸。
住在她家时,关上灯躺在床上后他总爱透过窗户望向天空。一到冬天星空就显得特别漂亮
。窗外应该冷得不得了吧,就连房间里也能看见白色的呼吸,但她枕在自己裸肩上的头的
重量,却令他温暖而安心。每当这时,窗外中央线行驶的列车发出的声音,就会如同从一
个遥远国度传来的不知名的语言一般,在他耳边回响。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从来不曾呆
过的地方。而且,说不定这里才是自己一直想来的地方,他想。
自己至今度过的日子多么干涸,自己又曾是多么孤独,在于水野的交往中,他明白了。
所以,在与水野分手的时候,那种如同窥视无底黑暗一般的不安感包围了他。
三年来他们赌上彼此的感情,努力构建相互的关系。但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没能走到最后
。在想到自己从今往后又必须一个人上路之后,他有了一种沉重的疲劳感。
他想,其实没有发生什么。没有什么事件决定了二人的分别。但即使如此,他还是顺其自
然地做出了决定。
深夜,他一边倾听窗外车辆的马达声,一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他拼命思考起来,将几
乎被自己忽视的思绪强行扯回来,想要让自己得到哪怕一点教训。
——但这也没办法。最后,谁都不可能和谁在一起一辈子。人就是这样,必须去习惯失去
。
我到现在为止,都是这样一路过来的。
在与水野分手没多久,他就辞了职。
但如果问他这两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他觉得,或许没有关系吧,是
自己把工作上的压力带给了水野,当然,水野也曾因为工作压力影响了他,但这种都不是
表面上能体现出来的。用语言是无法说清这一点的——虽然不太合适,但那时的自己就像
被什么薄薄的东西搜盖著一样。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不明白。
回忆起辞职前在工作最后的两年,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一团迷雾里一般,不知所谓。
不知什么时候起,季节与季节的区别开始变得暖昧,今天发生的事情有时会被当成昨天的
记忆,甚至有时,他会认为这是自己明天的样子。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但内容却不
过是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常工作。 手头有为了完成项目而指定的流程图,必要的工作时
间能够机械的通过所费劳动时间计算出来,就像在匀速行驶的车列中,只要按照交通标识
的 指引向前开就行了。不需要打方向盘或加速,什么都不用想就能完成。也没有必要和
任何人交谈。
渐渐的,编程和新技术,甚至电脑本身,对于他而言都不再显得那样光鲜了。不过他想,
这也无所谓。少年时代那样耀眼的星空,不知不觉成为了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东西。
而另一方面,公司对他的评价越来越高。每次审核都会加工资,奖金额度也比任何同期的
同事都高。因为他的生活并不用花太多钱,而且没有时间去花,他的存摺上渐渐积攒起了
一笔数目大到令他吃惊的存款。 "
坐在寂静的办公室中,耳边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在等待输人的命令被执行的间隙,他吸
了一口已经变温的咖啡,心想,这真不可思议,明明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却存了这么多
钱。
他半开玩笑般将这话说给了水野听,她一开始笑了笑,但很快脸上就显出悲伤的神色来。
看见她这样的神情,他的心仿佛被人捏紧一般抽痛起来,然后莫名地变得难过。那是在初
秋,凉风从窗户吹进屋内,他坐在木质地板上觉得很舒服。
他身穿深蓝色衬衫,没有打领带,而她则身着一件带有大口袋的长裙和深茶色毛衣。他透
过毛衣,看到她优美的胸部线条,愈发觉得悲伤起来。
好久没有在下班后来到水野家了。他想,上次来的时候,天还热得必须开空调……是啊,
已经两个月没来了,彼此都忙于工作没有时间见面,但还没到绝对无法见面的程度。放在
以前的话只怕会见得更频繁。彼此都不再勉强自己了。
“贵树,你想回到小时候吗?”在听完了他对公司发的一通牢骚之后,水野这样问他。他
思考了片刻。
“我觉得这问题根本没意义。”
_ “没意义?”
“嗯。每天为了生存就已经费尽心机了。”他边笑边回答,于是水野也笑着说“我也是”
,同时将碟子里的梨片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声音清脆令人愉快。
“水野也是吗?”
“嗯。学校问我们将来有什么梦想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决定在这个公司
工作的时候,我才松了口气,这样的话就不用再思考什么将来的梦想了。”
嗯,他一边表示同意,一边向水野削好的梨伸出手。
梦想。
不管什么时候,自己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现在也是同样,他依然觉得自己不能适应
自己。他觉得自己没有去追逐什么。这与什么“真正的自己”之类无关,他想,自己还只
是在路上而已。但是,自己又何去何从呢?
水野的手机响了。抱歉,她这样说完,拿着手机向走廊走去。他在一边目送她的背影,往
嘴里塞了根烟,用打火机点上火。他能听见从走廊传来的轻快笑语。忽然,连自己都不知
道为什么,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打电话来的对象产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嫉妒。脑中浮现出一
个陌生男人抚摸水野毛衣下的雪白肌肤的场景,瞬间,他开始剧烈憎恨起那男人和水野来
。
那电话大概只打了五分钟,但当水野回来后对他解释说“是公司的后辈”时,他还是莫名
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但那不是她的错。他一边含糊地回答,一边仿佛要压抑自己感情似的
将烟用力灭在了烟灰缸里。这算怎么回事,他有些惊讶地想道。
第二天一早,他们坐在了餐桌边,开始久违的共进早餐。
他看了看窗外,天空中满是灰色的云。这个早晨有点冷。像这样两人一起共进周日的早餐
,对他而言是像征性的重要事件。在休息日什么事都不用干,充足的休息时间可以随便怎
样度过。这简直就像他将来的人生。
水野做的早餐还是那样美味,这样的时间依然是那样幸福。本应该是这样的。
看着水野将煎蛋放在切片吐司上,然后送人口中的样子,忽然,他预感这很可能是他们二
人共进的最后一顿早餐了。没有原因,但却有了这种想法。其实他并不希望这样,他想在
下周,甚至以后,都能和她共进早餐。
但事实上,那确实成为了他们二人共进的最后早餐。
在明确了离项目完成还有三个月的时候,他下定决心提出辞职。
在作出决定之后,他才察觉到其实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在考虑辞职问题了。完结了手头的项
目,在之后一个月做一些必要的转交和整理,可以的话希望能在明年二月前离职,他这样
对组长说。于是组长用带着一些同情的口吻回答,这样的话你去和事业部长谈一下吧。
事业部长在得知他的辞职意向之后,努力进行了挽留。如果对待遇不满意可以适当调整,
最重要的是都走到这一步了,没必要辞职啊,都已经忍耐到现在了;这次的项目虽然很困
难,但结束之后对你的评价会更高,工作内容也会比现在更有趣等等。
或许吧,但这是我的人生。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对于待遇我没有不满,他这样回答。而且,现在的工作并不算辛苦。他没有骗人,他只是
想辞职而已。但就算他说出了这些话,事业部长依然不肯点头。这也难怪,他想。毕竟他
甚至对自己都不能很好地做出解释。
但尽管如此,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拉锯战后,他的辞职还是定在了一月末。
秋意渐浓,空气也一天天变得的清澈寒冷起来。他依然埋头在最后的工作中。由于明确了
项目的完结日期,他比以前更加忙碌,就连休息日也几乎都在工作。他呆在家里的时间越
来越少,一回家就蒙头大睡。就算是这样他还是睡眠不足,身体总是绵软无力容易上火,
每天早晨挤电车时会有强烈的恶心感。但在这种生活中,他不用去考虑其他的事情。这样
的每一天,他甚至觉得很安心。
他本以为,递交了辞职申请书之后在公司的处境会比较艰难,但事实上却正相反。组长虽
然不善言辞但还是以他的方式表达了谢意,事业部长也为他担心找工作的问题。他甚至说
,如果是你,我会信心十足地帮你推荐的。他回答,我想先休息一阵子,礼貌地谢绝了。
在为关东送来冷空气的台风过后,他将正装换为了冬衣。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他穿上刚从
衣柜取出,还留有樟脑丸气味的外套,围上曾经水野送给他的围巾,便将冬天缠在了自己
身上。没有人会提及此事,他也并不觉得这是痛苦。
当时,他与水野有时——每周一两次——用短信联系。等待水野回短信的时间仿佛是一片
真空,但他想,或许是因为她很忙吧。其实两人在这方面都差不多。回想一下,离那个一
起吃早餐的日子,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她了。
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乘上中央线的末班电车,无力地坐在座位上时,他像平时一样深深
地叹了口气。深深地。
东京的深夜电车很空,空气中总是漂浮着些微酒精与疲劳的气味。他倾听着耳边熟悉的电
车行驶声,眺望从中野街那边逐渐接近的高层大楼的灯光。忽然,他有了一种从高空俯瞰
自己的感觉。甸旬在地表的细小光线配上如同墓碑一样的巨大高楼,这般景色令他顿时浮
想联翩. 风很大,遥远地表上的街灯像星星一样眨着眼。而我是这细小的光芒的一份子,
在这个巨大的星球表面缓缓移动。
在电车到达新宿站时,他走下车,不禁回头向自己刚才坐着的座位望去。因为他觉得那个
身穿西装满脸疲惫的自己仿佛还坐在那里,这种感觉无论如何都挥散不去。
他觉得,自己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习惯东京,无论是车站的长椅,成排的自动检票机,还是
聚集著外来人员的地下通道。十二月的某天,持续了将近两年的项目终于完成了。
结束之后,他并没有特别的感慨,只觉得现在比昨天更加疲劳。喝了杯咖啡稍事休息之后
,他就做起了离职准备。结果,那天他回家时,乘坐的依然是末班电车。
在新宿站下车,穿过自动检票机,来到西口的地下出租车应招点。看到那里排起的长龙时
,他才想起,这是周五晚上啊,而且还是圣诞前夜。这是他从夹杂在队列中的情侣和单身
汉们的口中听到的。于是他决定放弃坐出租,改为步行回家。他走过通往西新宿的地下通
道,来到满是高楼的大街。
这种地方在深夜总是很安静。他沿着楼边向前走着,这是从新宿步行回家时必经的路线。
忽然,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站定,深呼吸,然后取出手机。
是水野打来的。
他没有接电话。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想接。他只觉得心里很难受,但难受的原因却不明白
。他什么都做不了,手机小小的液晶屏上显示的“水野理纱”这个名字令他不知该做些什
么。手机震动了数次之后,接着唐突的,精疲力竭似的沉默了。
心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迅速涌了上来,他抬起头。
高楼仿佛要消失在天空中一般,视野的大半都被黑色的墙壁占据。墙上零星亮着几个窗口
的灯光,更高处是呼吸般闪烁著的红色航空警示灯。
再往上,是没有星星的都市夜空。然后,他看见无数片小小的碎片,从空中缓缓洒落。
雪。
哪怕一句话也好,他想。
哪怕只有一句话,也是我真正需要的。我所需要的只有那一句话而已,但为什么谁都不对
我说呢。他知道,这种愿望非常自私任性,但却无法克制这种愿望的产生。久违了的雪花
仿佛打开了心中那扇紧闭多年的大门。而一旦触及,他才发现,其实那才是自己到现在为
止最想要的东西。
很久以前的某天,一个女孩对他说。
贵树,你一定没问题的。
明里在为搬家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封曾经的信。
它被放在了壁橱深处的纸箱里。纸箱盖著盖子,盖子用透明胶带粘著,胶带上写着“以前
的东西”(当然这是很多年前她自己写的),这勾起了她的兴趣,于是她打开了纸箱。里
面放著的,是从小学到中学为止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毕业文集,修学旅行的书签,几
本小学生的月刊,不记得录了些什么的录音带,小学用的褪色了的红书包,以及中学时用
过的皮革书包。
她一边将这些充满回忆的东西取在手中端详,一边有了一种预感。说不定能找到那封信呢
。在发现被压在纸箱底部的空曲奇罐的时候,她回忆了起来。对啊,我在中学毕业仪式当
晚,把信放在那个罐子里了。那封信她一直没能送出去,拿在手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毕
业时,她仿佛要摒弃这些思念一般,将信放进了罐子里。
打开盖子,那封信被夹在了中学时自己最为珍视的薄笔记本里。那是她所写的第一封情书
。
十五年前,在与自己曾喜欢的那个男孩第一次约会时,她本想把这封信交给他的。
那是个寂静的雪夜,她回忆了起来。那时候我刚十三岁,我喜欢的男孩住在离我距离三个
小时电车车程的地方。那天他约好了会坐电车来看我,但因为下雪的缘故,电车被推迟了
,最后他迟到了四个多小时。在等他的时候,我在木质的小站候车室里,坐在暖炉前写下
了这封信。
将信拿在手中,当时的不安和寂寞感苏醒了。她再次体会到了对男孩的向往,以及想见他
的心情,让她无法相信这些感情居然是十五年前的东西。那仿佛是她现在的心情一般如此
鲜活,复苏的回忆甚至令她感到了犹豫。
我当时是真心喜欢他的呢,她想。我和他,在第一次的约会中交换了初吻。我甚至感觉整
个世界都仿佛在接吻后发生了改变。所以,我才没能把信交给他。
这一切简直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是的,真的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她这样回忆道
。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镶有小宝石的戒指,代表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那天。尚且年幼的她和他,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寂静夜晚,站在樱树下
仰望缓缓飘落的雪片。
第二天,岩舟站下起了雪。但云层却很薄,有几处甚至能看到蓝天,让人觉得这雪没过多
久就会停下。不过尽管如此,十二月的雪也是好久不见了的。那时那样的大雪,这些年来
基本没有再下过。
怎么不住到过年呢,母亲问。她回答,因为有很多事情还得去准备。
“对了,也给他做点好吃的。”父亲这样说道,她回答,嗯。她想,父亲母亲都不再年轻
了呢。但这也是当然的,都快退休了嘛,而且我自己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
她与父母一同站在站台上等前往小山的电车,她觉得,这样三个人一起呆在车站好像总有
点怪,搞不好从搬到这里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呢。
那天,从来自东京的电车上走到这个站台时,她与母亲二人的不安,她至今记忆犹新。先
到的父亲在站台迎接了她们。岩舟本就是父亲的老家,她在幼年时也曾来过几次。她觉得
这里虽然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却是个安静的好地方。话虽这样说,要住在这里的话毕竟是
两个概念。她出生在宇都宫,在静冈长大,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是在东京度过的。对这样
的她而言,岩舟站的小小站台令她十分害怕,她感觉这里不是自己应该呆的地方。心中涌
起对东京的强烈乡愁,甚至令她有了想哭的冲动。
“有事要打电话啊。”从昨晚开始母亲就不停地重复著这句话。忽然,她觉得父母和这个
小城市都变得可爱起来。现在这里是她不愿离开的故乡。她温和地笑着,回答道。
“没事的,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到时候又能见面了,所以不必担心。太冷了,快回去吧
。”
话音刚落,逐渐驶来的两毛线列车的警笛在远处响了起来。
黄昏时分的两毛线很空,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无法集中起精神阅读随身携带的小说,
于是便支著脸颊,向窗外眺望。
窗外是收割完稻子后空空荡荡的田原,她开始想像眼前的这片风景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起来
的样子。时间是半夜。从远处只能零星看到几处灯光。如果那样的话,窗框上一定会结著
霜吧。
那风景还是让人心寒,她想。带着饥饿和让别人等待的罪恶感,在不得不停止前行的电车
里,那人眼中的风景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可能。可能,当时他会祈祷我回家去吧。因为他是个那么温柔的男孩。但不管让我等
他几个小时我都无所谓,因为我想见他想得不能自已,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不是有可能来
不了。如果那天,自己能去安慰那个被关在电车里的他的话。她有了这种强烈的想法。如
果当时能办到的话。
没关系,你的恋人会一直等你。
那个女孩知道,你一定会去见她他,所以放松点,想像一下你与恋人一起度过的快乐时间
吧,虽然你和她以后再也无法见面了,但还是请你将那段奇蹟一般的时间,认真地,好好
收藏进你的内心深处。
想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我在想些什么呢,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想那男孩的事情。
她想,或许是因为昨天找到的那封信吧。结婚前日满脑子想的都是其他男人,这有点不忠
吧。但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那个人一定不会在意这些的,她想。由于他要从高崎转职去东
京,所以两人借此机会决定结婚。要是说有什么可抱怨的话,那种小事三天都说不完。但
我非常爱他。他应该也一样爱我吧。对于那个男孩的回忆,也是我自身重要的一部分。就
像吃下的东西会化作血肉一样,这已经是我心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了。
希望贵树一切都好。眺望着窗外流淌的景色,明里祈祷著。
只是活着,悲伤就会逐渐堆积。
按下电灯开关,环视被荧光灯照亮的自己的房间,远野贵树思考着,对啊。仿佛在不知不
觉中堆积的尘埃一般,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已经充满了这样的感情。
比如说,浴室里孤孤单单的牙刷。比如说,曾经为了某个人晾干的白衬衫。比如说,手机
的通话记录。
和往常一样,乘坐末班车回到家里,扯下领带将衣服挂在衣架上之后,他开始思考这个问
题。
但如果要这样说的话,水野其实更加痛苦,在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的时候他这样想道。因
为比起他住在水野位于西国分寺的家中,水野来这里的次数要少很多。他觉得自己对她非
常抱歉,他本不想这样的。流入胃中的冰啤酒,使已经在室外冻得够呛的他更是感到了一
份寒意。
最后的工作日,他还是和往常一样穿着同样的外套前往公司,坐在已经坐了五年的桌前,
打开电脑的电源,在系统启动的间隙一边喝咖啡一边确认一整天的工作安排。虽然工作移
交已经完成,但他还是接了一些其他小组的工作,尽自己所能做到离职那天为止。很讽刺
,他这种行为居然为他带来了几个能被称为朋友的人。大家都为他的辞职感到惋惜,打算
当晚为他设宴送行,但他还是礼貌地谢绝了。 “难得有机会,可是很抱歉,我想和平时
一样工作。明天起我会休息一段时间,有机会再聚吧。”他这样回答。 _
傍晚,那个曾经的组长来到他的座位边,看着地面喃喃说道“抱歉了”。他有些吃惊,回
答说“这没什么”。这是一年前那位组长调去其他小组后,二人第一次说话。
他一边叩击著键盘,一边想道,以后不用再来这里了。这种感觉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你”。这是水野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
“我想从今以后我还是会一样喜欢你。贵树对我而言,依然是个温柔而出色、让人仰慕的
人。”
“我在与贵树交往之后,才第一次明白,人这种动物的内心原来这么容易被一个人支配啊
。我觉得自己在这三年里,每天都会比前一天更喜欢贵树。贵树的每一句话,每一条短信
都会让我或喜或悲。我曾在一些很无聊的方面妒忌不已,给贵树带来了很多麻烦吧。但是
,虽然这样说有点自私,但这些事已经令我觉得很累了。”
“我从半年前,就开始试着以各种方式将这一想法转达给贵树。但却总是无法表达清楚。
”
“我想,贵树一定和平时说的一样,是喜欢我的。但我们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好像还是有
些差距吧。这一点点的差距,却让我,觉得有点痛苦。”
最后的工作日依然在深夜才到家。
那天特别冷,车窗上很快就变得白濛濛一片。他凝视著从窗外透出的高楼灯光。他心里没
有所谓的解放感,也没有必须尽快去寻找下一份工作的焦虑。他不知道,自己该思索些什
么才是。最近的我什么都不明白啊,他苦笑道。
走下电车,穿过平时常走的地下通道,来到西新宿大楼街。夜晚的空气冰冷刺骨,围巾和
外套仿佛一点用处都没有。没有了什么灯光的大楼看上去就像很久前灭绝了的巨大远古生
物。
他一边在巨大的身躯间穿梭。
我是多么愚蠢而自私啊。
一边这样想着。
这十年来,他曾毫无理由的伤害了许多人。他一边欺骗自己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一边浑浑
噩噩地活到现在。
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更认真地为别人着想呢。为什么就不能选择换一种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想
法呢——他行走的同时,那些连他自己都几乎忘却了的各种后悔之情也渐渐地浮现在了脑
海中。
他无法阻止。
“有点痛苦”,水野说。有点,这不可能。 “抱歉了”,他说。 “真浪费”,那个声音
说。 “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吗”,补习班的女孩问。 “不要那么温柔”,澄田说。 “谢
谢”,她最后的话语。 “对不起”,电话中响起的慑懦声。还有——“你一定没问题的
”。这是明里的话。
至今为止如同深海般沉寂的无声世界中,突然这些话语逐渐浮出,充斥了他的脑海。同时
还有各种声音夹杂进来。有大楼间寒风的呼啸声,街上机车和卡车等等的行驶声,这些声
音在某处交织并堆积,最后混合成了都市的低鸣。蓦然之下发现,世界原来充满了声音。
接着,他听到了激烈的呜咽——那是自己的声音。
十五年前站台上那次流泪以来,他第一次哭了。泪水无法抑制地向外流淌,仿佛一直藏在
体内的巨大冰块融化了一般,他不停地哭着。他不知该怎么办,他思考起来。
哪怕一个人也好,为什么我不能让别人哪怕靠近一点幸福呢。
他抬头望向高达两百米的大楼墙面。遥远的顶端,闪烁的红光渗透了视野。救赎是不可能
这样轻易到来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