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人生为什么在三十岁之后永远无法睡满八小时,而在这样行之有年之后
忽然意识到就算每天只睡满三小时,人还是可以安然地存活下来,尔后,就开始不
时有一种自以为神的错觉。
这是我醒著的第二十六个小时,在我耳边又想起那位救难大哥深沉的哭泣之后,想
起了自己抛开了属于自己独有的强烈个体距离,放下手边记录著的,给了他一个拥
抱;某种程度我希望转移他的绝望,却也知道这些绝望总得有去处,但,去哪儿呢
?拿到一些证照,得到一些许可做一些事,并不表示我们可以在人生的每个时刻全
然理性地看待一个属于别人的哀伤故事,而那些证书、资格,在我批判起自己的时
候就成了裱著框好看的装饰品,除了给一个真诚的拥抱,我没办法做其他更有意义
、更有人性的事。
对或错,
有时候并不足以解答他不断自责的那句“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她!”
我之所以安静得可以,是因为我的挚爱曾经是个医生,也曾经无助地在暗夜哭泣著
诉说著这句话,而我自己人生经验里,也有过几次经验,想要大声哭喊出这句话;
但我做不到,有一种无法理解的自责压得我连呐喊出来都做不到,尽管所有人都说
那不是我的责任或我的错。
在那之后,我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极限;并不是所有我知道的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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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接了别人的精神伤口之后,我时常陷入一阵冗长的自我挖掘,那恐怕也是我不时
需要不断书写的缘故。不为什么,只是让自己有更多机会相信自己值得活下去,正
因为这理由简单而真实得伤人,于是没有办法不隐讳在一个周遭的人都不认识的ID
底下被娓娓道来,即将脱缰的心灵仍能保有对他人的关爱,是我对于这样漆黑忧郁
的另一个认识,要是自己不曾走过,很难体会病患可能发生的各种心路转折;无法
得知是好是坏,无论如何我也已经放弃去进行对自己而言这样危险的事,我不再尝
试帮助别人转嫁意识与精神上的忧郁与焦虑,我只能把所有力量放在关心自己生活
圈里已经无法切割地深爱而在乎的人们身上。
书写让我不被那些人世间天天都在发生的真实悲剧绑架,不让自己有机会陷入别人
的忧郁里;为此我意识到亚斯伯格是能体会别人的情绪的,不常但一旦体会恐怕是
以全然设身处地的状态陷入,甚至失去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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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会时常想起一些已然逝去的朋友吗?
我时常会忘记,或者时常觉得那些已经逝去的朋友其实还在,还能感觉他们的情绪
,猜得出他们说话的语气。
拜智慧科技所赐,已经不再被电话号码了,但有些人的电话就是忘不掉,怎么样都
忘不掉,到底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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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事情会在我心里变成过不去的结?对我而言大概是未完成的承诺或遗憾。
我记得动完脑部手术的那一年,盯着文字却说不出话来,意识与表达和文字与声音
之间就像隔着一整个萨哈拉沙漠,没有任何人确定我的未来会不会从此丧失以往的
表达能力,不能再书写、没有能力再谈判、不再可能上台演讲、没有机会再主导任
何专案或议题。
一个简单的意识让我觉得有义务让自己恢复得更好一些,当我看着一个并不打算弃
我而去的他,依然在我的病床前告诉我,无论如何,就算我变成一个再也没办法陈
述自己的人,他也不会离开,会不断地告诉我曾经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我意识到
他当下的忧郁不下于我,他正在忧郁但撑住了这个无人能分担、分享的重担,尽管
我连他一直希望我收下的那枚婚戒,我从未甘愿地戴上。
而爱,确实可以生出力量。
我从不是一个擅长掏心掏肺的人,所以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开始书写,写日记、
写梦境、写情绪,不断地写、写、写、写、写、写、写,输血一般书写,尝试拯救
可能已经碎成了一千万片的大脑神经元。
我时常怀疑记忆的真实性,因为那些脑手术始终让我无法确知那些从脑海里跳出的
影像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为此我丧失全然的信心、不知道如何与真
实世界接轨,迷失了好一阵子,毫无理由地想逃,逃离他的爱、逃离任何我在乎的
人、事、物,逃离我自己和这场生命里所有被珍视的。那样的时候,我与无关紧要
的人们、不在我真实生命里的人们对话、闲聊,将一部分真实的自己抒发在我在乎
的人不确知的地方。因为不确知别人口中的我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我,于是书写又变
得更重要,那代表着我自己亲自记录下的生命历程,一次又一次,我从自己积年累
月纪录的文字中找回自己,也害怕再度失去。
而那些扰人的份子,让我删掉的那数百篇文章与纪录,消磨掉的不是几万块批币而
已,还是那些如果有天我又失去自己,让我有迹可循得以再度完整自己的线索;他
们从不会介意别人生命里重要的,所以那样无所谓地干扰他人,我并不怪他们,但
也完全无法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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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也可能会造成一些悲剧,我曾经试着忘记、忘记应该要忘记的人。
那是一种极端诡异的状态,我明明连结不起所有脑海里浮现的事情,却莫名地记起
一串数字,一个电话号码。
那是个电话卡和投币式公用电话还存在的时代,那串脑海里浮现的电话号码,让手
术后一直缺乏行动意愿的我,从病房中走了出去,到医院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张电话
卡去找寻那串数字背后的答案,也没认真想过自己将会得到什么。
那是我的初恋情人离开我的第五年,二零零五,一段手术后的冗长昏迷,我记不起
绝大多数的字、词汇、称呼还有人,虽然后来,即便是到了现在,我还偶而会认为
那样的遗忘可能本来是一种福气,可以帮助我无痛地解除掉一些我花了好大力气也
没能处理掉的悲伤,可惜,我的个性让我永远无法受到上天这样的眷顾,终于没有
福分。
我拨通了那个电话,一个第一句话就听出我声音的陌生人给了我一个名字,带着好
奇我竟然被推动着逐渐、逐渐地走出医院,找遍我所有留过痕迹的手写的笔记、手
写日记、PTT、部落格、Email,最后在我的NSN联络人里,再度见到了这个名字,发
生了一串我可能会永生难忘的对话:
你好!我认识你吗?
在键盘上,我不安地敲击著。
‘妳不认识我吗?’
对不起!
我不记得你,可以请你介绍一下自己吗?
‘妳别闹了....,
要是妳真的不认识我,怎么会有我的MSN?
又干嘛要跟我说话?’
我...我其实也不认为我记得全部的我自己,
而别人嘴里的我,又时常让我产生怀疑、陌生、不确定,
刚动完一个脑手术。
我想,你可能可以帮我想起我自己,
因为你在我的MSN特别名单里,而这个名单里只有你。
我忽然想起的一个电话号码,那通电话里提起了你这个名字。
我一五一十地说完自己找到他的原委,甚至打出了那个电话号码,对话视窗在
画面上沉默静止的十多分钟。
‘那是我念书时代跟一位亲戚租过的房子电话号码,
我已经毕业很久不住在那里了。’
‘妳....如果真的忘记了我,
那对我来说,妳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看着那串电话,我的眼泪无法停止地奔流出来;原来意识到有个确实存在于自己的
世界,而我却对他毫无意义的人存在是这种感觉。如果遗忘了就失去了意义,那么
我对自己又有没有意义呢?我没有办法控制地在这个死胡同里绕着。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办法原谅,不是无法原谅他,而是无法原谅我自己,当时这
么急着记起所有事情。那个被我找到的她,是我深爱却必须放手却伤心欲绝在后来
数十年人生里认为自己始终没有哪一天真正走出过哀伤的初恋情人。
初恋只表示一段小范围的时间状态,蔓延在我身上的影响力却是整个后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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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救难队大哥痛哭失声的样子,总是让我想起我还欠自己的一场嚎啕大哭,无论
这到底应该被形容成什么?我都只能把这定义为,无可避免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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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本身并没有太多重量,让它们沉重的,是说话者和倾听者之间存有的各种牵
扯。
我想,我之所以此刻还会这样打着这么长篇大论而毫无章法,不知道到底要陈述什
么的长篇大论,证明了巨大的哀伤连动着我内心藏得很深,足以反噬自己的黑暗,
我可以因此而再度卷入深不见底的情绪里,显然身上的那部心跳测量仪也明确地指
出我即便我安逸地坐在自己书房的电脑前打字,生理状态正站在某个悬崖边。
但,
深呼吸几口气之后,心想着“何必”!
何必把这些庞大得足以转化成愤怒或摆烂、怨天尤人的情绪转嫁到其他人身上?有
个跟我一起走过生死关头、见识到我黑暗忧郁、甚至不确定我能不能曾昏睡中醒来
却没有离开的人,始终不离不弃地凝望着我,他,将会分享与吸纳我散发出的一切
,藏得再好以会被一眼识破。
既然都已经坚强了这么多年了,既然站在悬崖上,那就当当波妞吧!
后来我学会,在转嫁自己的情绪给在乎的人或失控之前,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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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免任性。明明这种状态下不该喝咖啡的,还是喝了一杯咖啡,用清醒麻痺自己,
然后对着镜子微笑,继续自言自语,对着自己,对着我最钟爱的黑色萤幕。
我想,我并不后悔记起生命里所有发生过的一切,如同我从不后悔走过那些路。
因为记得,才知道重量,也才明白"拥有"本身就是一件珍贵的事,因为眼泪曾经狂
奔不止,才体会到食骨的心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才能稍微参透,原来活着,无
非是求个坦然;而最后,能把那些遗憾都转化成微笑的,终究也只是“问心无愧”
这四个字,哪怕过程曾经痛得让人扭曲得不成人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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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溃堤的眼泪关键都不在对、错,而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够勇敢却还是要承担。
但愿我吸走了一部分谁的哀伤,而我也能用了自己的方式转移各种遗憾,虽然我们
都不如想像中坚强,却无损于最原始单纯的那个善良。
但愿我们始终记的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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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妳后来又找到我,握着我的手,流着泪告诉我:
‘对不起!我当时只是没有办法说出真相伤害自己,
但我知道,要是妳真的忘了我,对妳而言,没有意义的应该是我才对!’
我很高兴,自己忍住了当时心里的念想:
无所谓了,都过去了,我没也都回不去了!生命再痛苦,也是属于我们的,
要是有一天妳忘记我却来找我,我会告诉妳,妳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存在。
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不是吗?偶而频频回顾,但不忘向前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