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成家得早,承媒妁之言娶了隔壁村的姑娘,十来岁便生了一双儿女。少年时,国共战
火遍烧大陆,因而从军;将赴沙场的那天清晨,炊烟袅袅汉水畔,娘来送儿泪千行,论起
归期却无期,双双涕下。后来,战争终于告一段落,父亲随国民政府播迁来台。
儿时常听他与我说,大陆孩子都死了,许多亲人失去联系,因战后整顿、肃清乡党。父亲
提起这些时,时而愁容,时而正色,时而皱眉,时而脸红,当时我年纪小,蒙蒙懂懂,却
也看得出来他的乡愁。
一天下午,父亲抽了口菸,吐在他那小小的书房里,书房里烟雾弥漫,仿佛时空旅行里的
场景,我掩著被子听他说这些故事,是我童年的乐趣之一。我问他,我的妈妈是谁呀?和
大陆那个不一样吧?提到父亲的前妻,我的话语里总带些好奇、猜测、甚至是一些些妒忌
,听见自己素未谋面的兄弟姐妹过世了,心中会有些难过,但不知为何儿时的我,也会觉
得有点安心。
父亲又抽了一口菸,他说当然不一样。
父亲与母亲原是房东与租客,那时母亲先夫去世,带着我的两个继兄,继兄尚小,父亲见
母亲孤零零一人,甚是可怜,因而廉租家中房间要母亲住下,并帮忙带着两个孩子。数年
后的某一天,父亲掏出了藏在怀里的对表,和我妈说“结婚吧”,母亲也就答应了。我因
而又问,妈妈那时候漂亮吗?父亲说漂亮;我再问,那你们有“谈恋爱”吗?他将菸给熄
了,不答一语。
那时家里旁边还没有盖起高楼,夕阳晒得房里红通通的,父亲的脸背着光,已看不清父亲
的模样,但耳闻他哼哼两声,似笑非笑,如今想来我好像懂他的意思了,他应当是说“孩
子,别管太多,你以后就懂了。”那样。
父母之恋,关乎我的身世之谜,因而我的孩提时代,常常问他们这些“有的没的”,甚是
有趣。有时会带着点戏弄的意味问母亲,父亲这么老,妳怎么肯嫁?有时会带着低俗的乐
趣问父亲,妈妈说你风流,你婚后还有女朋友吗?当然,这些看似无厘头的提问,都是为
了想套出更多,他们交往的细节,以及知道,我、我们从何而来,又为什么如今此处为“
家”。
如今父亲去世近十年了,安葬此地,母亲也年届古稀,不复青春。我更是弄清自己乃自由
恋爱下,人称外省人与本省人的小孩、芋头蕃薯的产物。那些儿时所闻的爱恋与纠葛、乡
愁与身世,虽时不时浮现脑海,却总有个清晰而活泼的图像。
我仍记得,那天母亲下班回家得早,入房问我们聊什么,我说聊爸爸在大陆的生活,还有
问他前妻是谁、你们怎么谈恋爱的云云。父亲又点起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再吐了一口。
她问母亲,时间尚早,要不要一起去客厅跳舞呀?母亲应允了他。
那时的画面铭刻我心,母亲甩著一头吹整有致的长发,额前立起半屏山,父亲当时即便年
迈,依然用像棵古木的粗臂,揽住她的腰,双人舞步前前后后,时而转身,时而相视,如
谈一场默契十足的恋爱,旗鼓相当,回旋在小小的厅堂上。
我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们听着江蕾的〈你侬我侬〉,跳的舞步,轻巧得像
是山中的精灵,又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母亲笑得浅,父亲笑得深,母亲退得悠然自得,
父亲进得缓慢谨慎。那幅景象,是我儿时眼里,爱情的模样。
*此篇为旧作,曾于副刊刊出,希望也能有机会在此发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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