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我妹了，我几乎要忘记她眼角下的黑痣是生长在左边还是右边。我
跟朋友们在夜市的老旧弹珠台无止尽挥霍十块硬币时，一支烤鱿鱼突然递到眼前，“哥。
要吃吗？”她的语气比较像是要求并不是询问，我还来不及讶异为何她会出现在这，油腻
焦黑的酱汁滴落在我泛白的指关节上，热气横生。
我与她上次完整的对话，也是任由咸湿的泪水浸湿我发颤的手指，她表现得像个年长
的姐姐，伸出手轻拍我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
那是我们兄妹关系中最为亲近的一次。通常我们都在处理冰箱剩下的巧克力是谁的，
或是谁又霸占浴室太久这种令人抓狂的小事，至于私密的情绪或烦恼，却一概不表露，轻
描淡写地回避，十几年相处下来，我们感情不好不坏，亲暱且疏离。
直到我不小心在她面前哭出来，她一开始虽有些尴尬为难，到头来却伸出手轻拍我的
背尝试安抚，沾满灰尘的百叶窗筛滤交错而落的微光，一痕一痕的压在我们零碎交叠的影
子上，薄透到几乎就要崩解。
安稳平淡的日子确实在那一天崩坏解体，因为我爸种植空气凤梨的透明玻璃球被我妈
用电蚊拍硬生生敲破。
饭厅上演如此戏剧性的一刻时，妹妹凑巧倚靠在厕所门口嘴巴塞著牙刷，另一手高举
吹风机使劲往溼答答的头发吹，她有个奇怪的坏习惯要在早上洗头，说是因为油性发质的
缘故，而我正好从房间走出来准备要去戴隐形眼镜，饭厅惨白的灯刚好直挺挺打在我们四
人身上。
碎落的玻璃呈放射状迸散在灰白的磁砖地板上，爸与妈互相对视，各自占据不到半坪
大的空间，离彼此只有两步远，被凹折的光亮与炸裂开的叶片所淹覆，干枯的多肉植物流
泻多余的水珠，渗入苍老疲倦的眼角。
小时候曾经贴在海生馆冰凉的透明玻璃上，色彩斑斓的鱼群游移，巨大的海草浮沉摇
晃，流离的光影浅浅舒展在脸颊，周围都是流动逸散的水。
而我只身一人在海的中央。
时隔那么多年，我又再度被他们遗弃了。
干燥的空气晃动起伏，灼白的灯光直挺挺打在我们四人身上，熨平我们消瘦且倦怠的
身形，泛滥的情绪都受困于一片一片的碎玻璃里。
所以当我妹带着水气漫生的发尾走进来我的房间，她仅仅站在棉被堆叠的床尾旁，而
我坐在旋转椅上如同俗气偶像剧的霸气多金老板来个大回旋，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那椅子要被你这胖子给弄坏。
当下我一个冲动和她坦承我被男朋友甩了，所谓的水星逆行或是祸不单行又或者屋漏
偏逢连夜雨正好可以套用在这，一股脑儿都是我怎么会那么衰小的负面厌世思想。她又惊
又喜的往我这倾身靠过来，哥你现在是跟我出柜吗。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语气明显不
为她亲爱的哥哥感到难过，甚至带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愉悦感。
妹妹要求多叙述些细节，本来打算敷衍了事，但说著说着我竟然就忍不住掉下泪来，
隐形眼镜实在过于干涩，房间粉尘太多，长久过敏的鼻子一发作就宣泄成灾，用过的卫生
纸随意丢弃，狭小晦暗的房间飘散轻柔的棉絮，随便摆放的衣服堆积在枕头旁，随时都会
倾倒，斑驳的日光肆意游移在幽暗的墙面上。
我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和妹妹如此亲近，只因我们都处于快要塌陷的边缘，落单的小孩
轻轻地搁浅，她发尾末梢的水滴，我手指上的泪水，都凝滞在此时此刻。
爸不知何时开始喜爱种植多肉植物，他上一个兴趣是在电脑搜寻老旧的韩剧看一整个
早上，偶尔配上股票还有八卦新闻。离婚之后他把一盆盆的多肉植物都分送给其他人，像
是名字很可爱的珊瑚大戟，给了以前的同事。身材肥厚圆润但名字像高雅茶叶的玉露，送
给住在海边的亲戚。仙人掌则是送给住在隔壁栋的秃头阿伯。
最麻烦的是爬满整片阳台铁窗的石莲花。垂落下的众多叶片掉在一楼邻居的休旅车上
很多次，邻居以为是我妈种的，甚至跑去跟我妈大声理论。
一同住在老旧公寓如此多年，妈跟众多邻居吵架的频率高得吓人，举凡地下室停车场
的灯到底要不要关，一楼铁门对讲机要不要维修，顶楼谁家的衣服占据太多衣架，我深深
相信他们一开始都会被我妈的外表所蒙骗，身形瘦弱，圆圆厚实的黑色边框眼镜，一头染
成浅咖啡色的及耳短发，像极巷口旧衣回收箱旁那只漂亮干净的橘白猫咪，慢条斯理地晃
荡白净柔顺的尾巴，心情好的时候躲在车底下把两只手对折叠在一起，尊贵优雅地睁大眼
睛。
但他们都拥有恶劣张扬的爪子，还有一口尖锐的牙。我们都太爱她了，才放任恶意的
攻击无限期增长，蜿蜒整个冰凉的夏季，服贴在滚烫的铁窗，滋润均匀对称的缝隙和褪色
生锈的窗花，苦涩干扁的石莲花悠闲懒散地进行光合作用，鼻息沉重而徐缓。
曾经问过爸要不要把石莲花都扔了，我站在阳台往下看，又有几片叶片大剌剌躺平在
邻居的车顶上，只是战力最雄厚的自走砲已不再固守蛮荒的原野。
没想到他拒绝我的提议，说那样太麻烦，而且他就想让那些叶子去打在别人车上。
这实在不太像我爸会说的话，我回头瞧见爸陷在我妹以前网购买的懒骨头沙发，整个
身子埋进灰灰脏脏的软烂里，专注盯着电视重播的仙侠古装剧，我笃定他刚刚一定连眼皮
抬都没抬。妹妹的懒骨头没带走，我忍不住对他说。过了一阵子迷之沉默，他带着浓厚混
浊的鼻音回我，待会后阳台的垃圾拿去倒。
他刚刚一定又在厕所偷偷抽菸了，以前妈把他的菸盒藏在厕所天花板的隔板上，必须
站在马桶盖上把隔板轻轻移开才拿得到，那里还压着几本破旧泛黄的旧书，金庸的射雕英
雄传，只有第二卷，还有封面大红色的关山月，独孤红所写的，我在国小六年级的时候因
为这本书认识令人又爱又恨的胤禛，尽管长久以来都不清楚四爷的名字到底怎么唸。喜欢
阅读武侠小说是他的上上上个兴趣，因为年老的眼睛已不堪使用，渺小细微的文字他承载
不了那么多，也负担不起过多的快乐及悲伤。
不知道以后爸还会不会记得帮这些石莲花浇水，毕竟他看起来已经不太在意，放任琐
碎的日常把他深眠于更为干涸的尘土。
我与妹妹各自遣散朋友圈，在某家卖豆花仙草的摊贩点了两碗甜腻的豆花及仙草，约
好待会跟朋友们集合的点，然后我们围着同一张倾斜不稳的铁桌，用汤匙缓慢捞出冰块。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我妹了，我几乎要忘记她眼角下的黑痣是生长在左边还是右边，甚
至她什么时候打了那么多耳洞，冷色系的指甲油是她会涂的吗，我其实都没什么把握，一
概不了解。本来我们侷限于日常对话的普通兄妹情谊，在她们搬出去的那一天好像就已经
显得微不足道且多余，就像妈说的，没有什么要紧事就不要联络，当然这句话并不是冲著
我来的。
通俗电影里或温馨小说里刻意营造描绘的深厚感情、什么一世羁绊之类的，每次看到
就尴尬症发作，妈妈每次在电影开始放催泪音乐的时候，都凑到我耳边说，不觉得假鬼假
怪吗，通常句尾还会顺带哈哈哈轻笑几下。
侷限于普通日常对话的不仅仅限于我和妹妹，妈妈和我也是如此，正确来说，和我有
亲密关系以及我所熟识的人们，其实都可套用在没有什么要紧事就不必密切联络的公式里
。发型剪失败了，韩剧官方配对萌得一脸狗血，隔壁邻居半夜在看电影马拉松，立委们挤
在一团拿面粉互相丢掷，问候的日常对话值得拿来配饭的我都对他们说。
但我不曾和他们明说，我很爱你，我需要你，你想我吗，我对你很失望，我很难过可
以抱抱我吗，这些恶心肉麻的话，这些带着情意深浅，关于爱与不爱，扎根至深竟不忍晒
到一丝丝日光的话语。顶多只是语带挪揄地压平嘴角，我知道你很爱我啦，别太爱我喔。
我只会笑笑和他们这样说，嘻笑嘲讽敷衍过去，死要面子。
我深深爱着他们，虽然不到为对方去死这种浮夸的俗滥。
爸爸。妈妈。妹妹。
头发杂乱笑起来有酒窝的前男友。一起吐槽欧美影集的高中朋友。指甲剪很短头发喜
欢漂染的高中朋友。会爵士鼓跟电吉他跟二胡跟高胡的高中朋友。养三只猫常一起看二轮
电影的高中朋友。每次失恋都要把我衣服蹭到都是鼻涕眼泪喜欢穿吊带裙的饮料店前同事
。衣柜都是棉麻衬衫还有帆布鞋的大学朋友。晚上睡觉前要喝杯温牛奶的前室友。喜欢的
动物是麋鹿还有薮猫的大学朋友。
他们爱我吗，我不知道。
妹妹把豆花仙草里的粉圆捞出几颗到我这边碗里，边说著母亲节要到了，要不要一起
请妈吃饭，我们会在夜市巧遇一定就是为了这个。我对我妹挑眉，上次妈叫我买贴图送她
，怎么她不叫妳，明明现在妳跟她住。她笑嘻嘻地回，因为你是哥哥，妈妈疼你疼到心坎
里。
骗子。我并没有说出口，融化的冰消解于甜滋滋的糖水里，芋圆地瓜圆浮沉于凉薄的
水，我握著汤匙粗暴地搅动，被飞溅的黏腻喷到眼角。我抬起手背抹开，但突然认为那模
样就像我在偷哭一样。因为妹妹低下头开始死命盯着所剩不几的粉圆，开口说你也别难过
或认为妈偏心，她平等的爱着我们，你知道吗。我有些尴尬为难，但我妹又继续说，还抬
起脸对着我的眼睛。
其实这任性的要求只是她的小小心机而已，她多么希望我们四个人可以再聚在一起吃
饭，屏除所有炸裂不安定的情绪，仅仅是普通的饭局而已。她停顿了一下，开始叙说起关
于父母亲，关于家，她是抱着什么定义去爱的。
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妹妹对我尝试说些心底话，破碎的我们凑在一起想要拼贴出完整
的五官，溺水的鼻腔被哀伤的情绪所填满，牵起脆弱而落单的手掌。
听着听着我几乎是困难地从齿缝挤出完整的字眼，困窘又不自在地对妹妹坦白，最近
我写了几篇文，妳会想要看吗。我妹点点头，是在写什么？我低垂着眼睛把擦嘴的卫生纸
递给她。
就只是关于一些我不爱的东西，还有我爱的。
-2017.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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