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吗,房间能说明一个人的内心。
室友F这学期过得不好,和上学期末的分手有关。倒不是她真多爱那位前任,更多是一
个人生活的恐慌笼罩,让她彻夜失眠、日夜啜泣。若说是一场上道的分手,断得干净俐落
,还不至于那样糟心。偏偏前任反复犹疑,天天约她吃饭、读书,送水果送牛奶送零食
,就是不肯复合。F心力交瘁,反映在她混乱的作息,以及失控的房间。
数不尽的纸箱充塞她的座位,桌面上找不到足以安放生活的空白。用过的卫生纸、脏污的
碗盘与各色唇膏混杂在书堆中,仔细一看,里头还有北京大学颁发的优异奖状,和一封初
恋自杀时写给她的遗书。内衣旁若无人地躺在香水瓶上,耳环浸泡在喝一半的果汁里。
她一直是个囤积狂,是的。F说,好想将自己剁烂,这样就不必活着。那如影随形的毁灭
型人格,我初识她便能辨认。如孤魂野鬼般攀附爱情,只求忘却她对自己的恨。恨意来自
父母,她说和独生身份有关,再加一点天生的纤细敏感。是不能生、不能死,只能和陌生
的肉体交缠、被爱或被虐,最好一直被虐,才感觉到存在。
我习惯看她夜夜吃药安眠,在深夜偷抽我的香烟。我数着她架上十二罐用一半的粉底液。
七支眉笔、六盒蜜粉,一颗没安全感的崩毁的心。两年来我端坐自己,不批判是道德,不
干涉是原则,纵使我们越来越好、亲密的欲动流窜在我们之间,她习惯将头枕在我的肩上
,问我对她是否有爱。我说,爱一个人太累了,就爱众人吧。
所谓爱众人,是我对她的确有种关怀,希望身边的人能活得安稳,是太过基础的愿望。倘
若她向我求援,我便不加保留给予。求援的时刻是她痛哭,说想改变却不知从何做起,说
对自己的恨意多到扛不起。她脑中话语充斥、还以为那就是理性,她质问,难道我不够
聪明吗?我知道我不爱他,我不爱,但不爱了,我剩下什么呢?没有这段感情,我怎么活
呢?怎么活?
理性与感性倘若有个分际,那便是诉说的语气了。
我吸了口烟,只问她一句,妳想改变吗?她垂下眼帘,说,我想,帮帮我,拜托。当当,
钟声响起,她的求援对我按下ON键,我被授权干涉她的人生,甚至不能说非我所愿。
将她所有化妆品倒到桌上,深夜两点的寝室里,面无表情把所有重复、脏污的物品一件件
收到垃圾袋中。擅于整理是我的特质,断舍离是我的长处。离开所爱有什么困难?已经结
块的腮红、干涸的粉底液、失去盖子的唇膏、长了霉斑的汤匙,曾经一起生活的爱物下一
秒就成为废品,F看着它们一个个进了垃圾袋,泪水扑簌簌流下。那个还要的,那个还要的
。而她指著的眉粉饼正是我送给她的,我冷脸问她,妳有在用吗?她迟疑着,眼泪流得更
急,最后摇了摇头。而我将它丢进了垃圾袋里。
收著收着我竟也感到一股恨意所致的快感。恨什么?恨她的懦弱,还是恨自己的无情?
“妳为什么,连自己送的东西都能丢?”她的泪已流干,坐在一旁缩著腿,眼里除了空荡
还有绝望。
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她的桌面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她看着自己空荡的桌子,心像被掏空一
样恐惧。我凝视她的无措,明白这些是断舍离必经的阵痛。我为她劈开了第一哩路,剩下
的,她只能自己走。抛弃物品与割舍情爱一样困难,她可以选择一直住在大型的垃圾场中
,像过去二十六年一样,没有任何一刻面对自己。继续自恨、自毁,然后发臭腐烂。但她
一旦向我求救,便没有资格畏惧流血了。
翌日清晨,F驼著背,坐在一尘不然的书桌前,用着刷具细腻地为自己画上眼妆。我甫醒
,掀开床帘盯着她的侧脸,看见她将晕染过眼影的卫生纸揉成了团、随意扔在桌上。妳要
出门了?我试图问得日常,但她仍心虚地别开了视线。
“他在楼下等我。”
她直视化妆镜,透过反射能看到她眼中的怯懦,也能看着她站在新的道路上头,眺望着、
迟疑着,最后仍选择转身,走了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