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离开的够久,所有人最后都会成为一个模糊的符号。
模模糊糊,像是无法填空的句子,因缺失的词语,无法贯通的上下
文意,失落的记忆如流星般的坠落,知道那里曾经有什么很美的划过天
边,但却回忆不起细节,那天天气好吗?风吹往哪个方向?你侧脸的线
条是不是让我心动?诸如此类,使得一段记忆成为特别而温暖的柔焦画
面,正是由那些不足为奇的细节堆叠而成。在记忆的断简残篇之中,无
论翻到哪一页,“那座桥上只有我一人”,那样巨大而无从置喙的断桥
,硬生生插入而截断所有好与不好的记忆,似乎才是这世上最显真实、
最具权威的考古遗迹。
记忆并不和人谈论道理,为什么这段记得,为什么这段不记得,为
什么你记得和我记得的不同,记忆散落且各说各话,不被说服也不去说
服。记忆有自己的成形方式,有独特的逻辑和语意。诠释是信仰的近义
字,但那不是记忆的意义,记忆该是更为中立的存在。
与其谈论想起了什么,不如说乍看通畅的道路上,有一座座透明的
墙,让人以为空无一物的同时,才好让人大步前进的时候撞得生疼。那
是记忆的特性。疼痛会被记得,但疼痛的路径则不。每当到了这个时候
,便不得不质疑起记忆的本真性,记忆的真实性固然值得讨论,但那是
实验心理学家的好奇。作为渺小的族类,对于真实记忆的意义更为迫切
而渴求。因而大胆假设,人世是一个倾颓的玻璃梦境,映射出的美好,
只是寂寞的自己仍不甘寂寞的自我追逐。那么真实,却无用;那么透明
,却徒然;那么光彩夺目,却总是要人一痛再痛。因此在那些确信为真
和怀疑是否为真的分类里,试图踩出一条足印作为界线之时,才隐隐惊
觉,老去的人生也许并不需要这些。那毕竟是年轻时候壁垒分明的需要
,用来区辨线性人生的路径。十年后你想成为什么人?用以回推八年后
、五年后、三年后、一年后的位置,那是成功学将理性与热情结合的示
范。如今我们已然来到十年后的位置,只好默默承认成功学讲的应然,
其实并不容易全然纳进生命的实然,以及生命本质不自觉会去顺应的必
然的召唤。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记忆并不会特意带你绕过疼痛,走向线性
的人生。那时我们都还那么年轻,年轻的以为总有以后,以为很久以后
,所有的事都会有所不同。
然而安坐下来以后,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的,似乎只有自己和构成
自我的那份记忆。事件都褪色以后,独白变成了习惯。这里有光,和你
当时微笑着的邀请,我总是笑不出来,心里常升起我当时并不清楚是什
么的恨意在混乱的搅动着,时间变得很慢,呼吸很微小。痛苦无从比较
,但也许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明白要对抗自己的黑暗竟是如此费力。大
多是像这样的独白,反复著。慢慢的不为什么,新的行走方式就在这样
的独白中成形。记忆仍然中立,但反复的记忆咀嚼无法拒绝被诠释,然
而并不是诠释选择了新的道路,而是生命感应到了某种诠释的感召,眼
前就出现了从未见过的路途。
记忆不和人谈论道理还有:人不能决定自己会遗忘什么,也无法决
定再次想起什么。直到下次想起之前,是离遗忘比较近,还是离回忆比
较近?在遗忘和回忆之间摆荡的,也许就是记忆的解离,还在分崩离析
的玻璃梦境中徘徊。
眼前这些缠绕的胶卷,一圈又一圈的绕着,残像如同往日的亡灵四
处飘飞,画面起起落落的播放。那个用力想却总是想不起来的侧脸浮现
了;风缱绻点敛而起的肤触好像带有被亲吻的错觉;天边的云软绵的像
凝固了时间,让人误以为生命会一直停在这一天;肩膀上还停留着飞鸟
轻喙的求爱;视线里占满了日落的光照,耳边还有河簌簌流动的声音,
不知道我的血流声有没有比这个还大声,我看向你,小心翼翼不想让你
发现我的试探和确认。记忆被截断后,断片却没有消失,就像是坏掉的
唱盘,无法控制的仍唱诵著难以明辨的曲调,吵杂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
温暖,有点像是心碎但爱还在血管里跳动的脉搏,温热又碎碎的痛著,
因此比嘴巴更显诚实而无法取巧地说出了在乎,在乎,那样轻轻读著唇
形呼出忍痛时候的二氧化碳,从血液经过心脏再送往口腔的,爱的完成
式。
但无法贯通的上下文意,是无法表达的。拥有一句文法结构完整的
完成式,仍然并不具备清楚的语意。因为,伤害别人的人,说出口的在
乎,都是脏话。那样热辣辣的羞耻,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的手印。时
至今日,爱过的记忆,仍在血管里温热又碎碎的痛著,也因四处流窜而
温暖著。偶尔会在某个夜里,无端踢倒了机关,只好任由不明究理的暖
意催生出眼泪,进而给予眼前这些模糊的提示,那关于如何重塑疼痛路
径的提示,就像偶然出土的历史遗迹。
爱过就留下了遗迹,因此所有能够以语言成形的记忆,都是供考古
学在其间穿梭验证的一环。作为辛勤而渺小的族类,我们都想要自告奋
勇成为考古学家,不断地在考证与推翻之间,在这个巨大的玻璃梦境里
,和不甘寂寞的自我,一起滚动、徘徊。
然而,爱就是那种,在生命悄然剥落的路途中,最先变得模糊的事
物。模糊却并不消失,模糊而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