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季准备入冬的关系,这两日脸总是干燥而刺痛。像是被人打了热辣辣
的一巴掌,只是别人巴掌是打一边,我则是双颊连带前额都红红肿肿。
疑心这巴掌是日子打的,要我振作,呼唤我要清醒。仿佛我在这气温骤降的时刻睡去会逐
渐失温不再醒来。妳不能睡,妳不能睡。
还感觉得到痛便是清醒。
我想起人生被搧的第一个耳光。那是在很遥远的记忆里了,遥远得无法透过记忆残片辨别
当时的季节。是国小三年级吗?还四年级?我高中之前的记忆里放学都是要排路队的,而
把自己安插在人群中一向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于是我不排路队(他们说那叫逃队),宁
愿冒着被贴上坏学生标签的危险爬墙提早离开学校或等人潮都走散了之后再离开空荡的校
园。
当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叛逆——教我爬墙的女孩Y大我五天出生,我九岁或十岁那年,那
个矮我一颗头的瘦小女孩。
我看着她熟练的先把书包往墙外一抛,然后身手俐落的翻越国小的矮墙。
“快过来啊!”Y大喊,我们隔着一堵墙,看不见她的脸。此时的我好慌张,年幼时初尝
违背教条的滋味。我时常怀疑那是十多年之后的我心中始终萦绕着一种罪恶、悖德之感的
滥觞。
“我不行啦——”一半的身体悬在墙外,一半在墙内,我感觉自己即将被这道墙切割撕扯
成两半,或是灵魂与肉身的分离。
“白痴喔妳都爬一半了!不要怕啦。”咬著牙翻身一跃,狼狈跌落在地,但不知道为什么
我非常非常快乐,甚至摔倒姿势过于凄惨以致于皮肤被水泥石子路划出了几道伤痕都不介
意。
因为那是我勇敢的证据。
“怎样?就说没什么吧。”Y说,相较于我摔得灰头土脸她显得非常镇定从容。后来和Y相
处的时光并不长久,像世间所有的缘分都会结束一般,这个矮我一颗头的瘦小女孩转学了
。十多年来我再没见过她,但我一直记得她说的那句“不要怕”。
没了战友,后来剩我一个人逃队了。我将这面墙的事情告诉了挚友J,邀请她一起进行这
个秘密的仪式。
某个星期三的中午,国小只上半天课。日头正大的时候我和J背着对十岁孩子而言过大的
书包,拉着她秘密到了逃队矮墙前。J婉拒了我的邀约,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我说,既然
离放学时间还那么久纠察队应该还没出来吧?我们直接从学校后门溜出去好了。
我又拉着她,准备穿越空旷的篮球场直奔学校后门,因为太阳刚好在头上看不见彼此的影
子。我没意识到我放开了J的手,自顾自往后门跑去,好像是为了将立上第二支反抗的大
旗而兴奋异常。
等我回过神来J已经被我遗落在篮球场的彼端了,反抗失败,旗子无法立上,我心不甘情
不愿地回头找J。然而在我还来不及开口问她为什么不跟上来的时候,脸颊便感到火烧般
的疼,比那时的日头更烈。
J打了我一巴掌,当我愣怔站在原地还搞不清楚状况时,J斗大的泪珠自眼眶滑下。“妳干
嘛逃队啦。”她哭得很大声,一瞬间我以为被打的人其实是她。
后来我连忙安抚她,当然回去乖乖排路队了,当然也仅只那日(毕竟本性难移)。原以为
这件事会如同其他人生历程里偶然上演的闹剧,过了一段岁月终将被时光洪流淹没或带走
至他方。不在意也不再忆了。但它们终究在我脑海里漂荡,在某个时刻就被无意推打上岸
。
只是十岁时的我从未想过,自己在往后的人生道途上碰见一堵一睹高墙时,竟然会逐渐失
去那咬著牙不顾一切都要爬过去的勇气。但可能,可能也是已经受了太多太多的伤,连带
不再相信年幼时听到的那句“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