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午睡的心情和想把手上的书看完的渴望互相碰撞,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半,书是吴明益的《浮光》。最后仍是心理作用占上风,缩在交谊厅的沙发上,手环著膝,膝抵著胸。天气凉了,吹在皮肤上的微风分不清是来自窗外或头顶的吊扇,只知道舒服,很快便睡着了。
醒来已是下午茶时间,又是做抉择的时刻。宿舍附近新开了一间手摇饮料,该换下一身家居服去尝鲜,还是走进茶水间用近日到货的鱼池茶叶为自己泡一杯红茶?用指甲敲著大腿——这通常能帮助我思考——意外地发现上月月底才剪的指甲又长了。若从指尖往指根看,会发觉它们全长成相同的形状:两侧向内勾嵌进肉里,像十枚弦月,干净的象牙白。记得小时候母亲叮咛过,指甲别留太长哟,会“冻甲”的。“冻甲”痛得很,母亲总连带着开始讲故事,关于外婆的美容院(在那时多时尚的行业),跟在美容院工作、“爱水”的小姐们。
她们以前都嘛喜欢做指甲彩绘,就留指甲,留好长好长,有空有闲钱就坐下来找师傅给她们修指甲。涂的那个指甲油啊,进口的,很贵,但是漂漂亮亮的。我们以前都会去偷涂,趁师傅不注意,十根手指头十种颜色。
母亲笑得皱纹都深了,她一讲故事,表情特别生动,圆圆的杏眼闪著光,接近于三色霓虹灯的色彩。“爱水”的小姐有时疏于注意,一长就往内长的指甲深入肉中,压迫神经组织。母亲形容,那时候师傅就会摇摇头,告诉小姐“这系冻甲”,“爱忍耐啦”。小姐“哀哀叫”的情节时常在美容院上演,成了母亲童年记忆的场景之一。
其他的场景,包括巷口卤味摊、迪化街、还有美容院门口的保安街上以粉笔绘制的跳房子。母亲的话匣子与古典音乐盒有高度相似性,不停重复播放相似内容,且不强制关上是停不下的。更年轻的时候常因为不耐而三次五次地打断母亲,直到自己也犯了同样的症状,才惊觉母亲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那些美好、泛黄的时光,是母亲留过的长指甲,我心底残留的初恋味道。
每吋过去是不是其实都住在我们的骨髓深处即便我们终将有一朝死去?我能清晰地回忆人生第一碗玉米浓汤、第一次骑脚踏车、第一次和母亲大吵。在家时总想离开,一拖着行李出了门,却开始想念母亲在冬天煮的苦瓜汤。不晓得是不是锅子的问题,甚至是台北气候的干扰,用带来的大同电锅老煮不出母亲的微苦带甘,明明连苦瓜也是来自台中的呀。母亲生于台北,嫁到台中,我生于台中,到台北追逐人生。不像浪漫的小姐,我们务实地剪去指甲,最多允许自己念旧地收好它们。
然而指甲终归由蛋白质组成,百年之后,铁定会消融于岁月之中。美容院、保安街、苦瓜汤,我以及母亲。唯一不变的惟有“冻甲”,我想。无论再过多少年,都会有人“哀哀叫”地为此所苦吧。
想着改变却忘了去做的人注定历经“冻甲”的泛疼吗?这疑问恐怕不到我亲身遭遇都没有解答。二选一的题目在时间鬼魅地移动时被完成了,我走回房间,选了件外出用的70年代长洋装换上,再罩件针织衫,出门去买甫开幕的手摇饮料,以免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它一如我永远地错过了母亲的苦瓜汤。
我谨记着呢,母亲啊,回来后赶紧剪指甲,在过去紧咬住我的皮肉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