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设计师用梳子分拨我的头发;喀擦喀擦,剪刀一寸一寸剪掉毛燥的分岔;哗啦
哗啦,水柱洗去人生太多的杂念欲望。回到位子上,设计师用吹风机进行最后的吹整、修
饰,并用发蜡雕塑我的全新造型。我戴上眼镜,微笑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经历受洗般的
神圣仪式,我是新造的人,生命再度充满了希望。
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叫做剪发。
小时候我都到住家附近名叫“波菲尔”的美容院剪发,那时我们一家的头上大事皆由一位
设计师操刀处理,从我小学入学一路剪到小学毕业。在这六年之间,美容院胖胖的老板娘
曾经瘦过一阵子,听说是吃了减肥药,但随之复胖。美容院改装过一次,加盟大型连锁店
换了名字,而替我剪发的设计师后来离职了。
起先设计师在夜市卖章鱼小丸子,不久收起章鱼丸子的生意,在我家附近洗衣店前的摊位
卖起卤肉饭、阳春面这些小食。食物味道普普通通,但前前后后做了也有十几年。最后,
洗衣店搬迁,她也收起了店面,开始在馄饨面店工作。偶尔看见那双切菜、包馄饨的手,
总想起那双手曾经拿着梳子分拨我的头发,用剪刀喀擦喀擦剪去我那一段快乐无忧的童年
。
上了国中之后,生活作息、衣着打扮、身体发肤都在学校管辖的范围之内,如此对于三千
烦恼丝便也无须烦恼太多。每当恣意生长的头发渐渐逾越校规的界线,父亲便会骑车带我
到大舅舅家附近的家庭理发店剪发。学生头不需多说、不能叛逆、没有个性,只能乖乖任
凭老师傅拿着推剪一路吱吱吱推短,再用剪刀稍微润饰发型,最后扑点粉,一切就大功告
成,尘埃落定。后来,老师傅收起生意,移民到美国与家人同住。
失去老师傅后,父亲便带我去市立图书馆附近的家庭理发店剪发,洗头加上剪发
一张半的小朋友就能轻松打发,对于当时家中经济渐渐陷入困境的我们,是再划算不过的
事情。
一直到成为高中生我的头发才开始获得解放。彼时一位喜欢我的女同学带我一脚踏入时尚
发廊,跟她的设计师朋友交代要好好替我打理打理。设计师问我:想要怎么剪?平常会抓
吗?后面需不需要推?我听着这些问题不禁一头雾水,想不到剪个头发还需面对如此“质
问”,一切交给设计师负责不就好吗?
原来,我已经长大。头发要怎么剪,哪边长哪边短,哪边厚哪边薄,需要什么样的造型,
“我”想成为怎样的人,此后必须由我自己决定、学会独立。
后来女同学发现我喜欢男生,便不再和我说话,我也不再去找她的朋友设计师。我转而来
到士林捷运站附近更时髦的发廊,每个座位都有一台电视,每个客人都有置物柜,每一位
设计师都穿得争奇斗艳。每次段考结束总会放半天假,有时便跟我最要好,也是最喜欢的
男同学一起剪发。每次走出发廊,阳光将他阳刚的脸庞照得清晰,顶上头毛焕然一新,原
先参差不齐的乱发理得干净有形,头上飘来洗发精的香味,我的心就像是被滋润过的头发
。
每次剪发前我皆不事先预约、不指定设计师,而是到现场看哪位设计师有空,就
由谁来替我设计。这就像是赌博,遇到好的设计师就能让太阳放晴,遇到坏的设计师只能
让乌云罩顶,回家多多睡觉让头发快快长出来,让下次剪发的时间提早到来。但我就是喜
欢这种豪赌刺激的感觉。
有次段考结束我照例去剪发,店员送上一杯热腾腾的奶茶。我看着身后的设计师,他在我
头顶上打量摸索了许久,像是艺术家在面对一张空白的画布,一块尚未雕琢的木材。突然
,设计师拿喷水器往我的头发喷水,我的头皮感到一阵暖意,心情便也随之放松。
我对剪好的发型感到相当满意。我知道这样的发型可以修饰我过于圆润的脸型。离开之前
,我特地拿了设计师的名片,才发现原来他是副店长。他可以攀到这样的职位,必定有其
原因,那寒冬中的温水,就是最好的证明。
初初到花莲读大学,人生地不熟,常常回到台北才会剪发。尔后渐渐融入花莲生活,回家
频率愈来愈低,开始在花莲寻觅剪发的好去处。应该是在大二那年,学校后门开了间名叫
“美丽人生”的理发店,设计师是从柬埔寨嫁来台湾的新移民。这位设计师漂亮得像是精
工雕琢的娃娃,瓜子脸配上高挺的鼻、杏核一样的眼睛、七比三的好身材,隐身在这间理
发店里,实在叫人吃惊。我开始在这间店剪发,偶尔跟设计师闲话家常。有天我问她:“
怎么会想来台湾呢?”
“那里很恐怖啊。我不想再回去了。大家彼此杀来杀去的。”设计师面无表情继续说:“
小孩都会杀掉爸妈呢。”
有一天,当我推开美丽人生的店门,迎面而来的却不是美丽的设计师。
“她不做了,改去卖槟榔。”新接手的设计师说。
初到高雄念研究所,租屋处附近便有间理发店。说是理发店也有些奇怪,设计师
不染不洗不烫只提供剪发服务,开剪时间大约是下午三点到六点之间,端看设计师心情决
定。虽然只能现场排队,但客人依然源源不绝,剪到凌晨四五点仍属正常营业时间。或许
是因为一颗头只收100元,设计师手艺亦不差的关系吧。
初到高雄的第一年我也在这间店理发,甚至有次发了疯,请设计师在发上剪出“
烤肉架”、“星星”这些稀奇古怪的图样,顿时成为研究所同学间广为流传的一股笑话。
无奈不固定的营业时间往往令我烦躁,号码牌的制度有时也形同虚设,临时靠交情插队的
大有人在,我便剪断我与这间理发店的缘分。
后来透过朋友介绍,我来到左营附近的发廊给固定的设计师剪发,一剪两年直到
毕业。为了摆脱研究所生涯的苦闷,我也第一次挑战染发,为我的剪发生涯增添一些色彩
。
出社会后回到台北工作,我依然周旋在不同的设计师手中。设计师换了一个又一
个,像是个喜新厌旧的恋人,相信自己还没找到生命中最契合的另一半。如今我在师大夜
市里的发廊跟一位设计师剪发已经一年多,我衷心希望自己能与他继续走下去。
在这漫长的剪发岁月中,我常常自问,剪发究竟有何种魔力,竟让我如此着迷。剪发似乎
不是要紧的国家大事,长了就剪,乱了就理,日升日落,春夏秋冬,如此而已。然而,剪
发对我而言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神圣仪式,充满著浓浓的象征意味。我喜欢设计师小心翼
翼拿着梳子分拨我的头发,剪刀一寸一寸剪掉发丝时那喀擦喀擦的触感,还有洗发时令人
舒缓的头皮肩颈按摩。
我喜欢剪掉一头厚重杂乱的毛发,剪去生活中上的疙疙瘩瘩。
在这漫长的剪发岁月中,我也慢慢掌握适合自己的造型:两侧剪短,上方打内薄
避免过于厚重,头发长度则端看季节决定。偶尔稍作变化,换个发色,就能改变心情。如
果需要出席正式的场合,抹点发蜡简单雕塑发型。从当年毫无主见的小学生,走过国中发
禁时期的学生头,走过高中时期的刺猬头,尝试过大学时期流行的贝克汉鸡冠头、玉米须
,我终于掌握适合的发型,在这漫长的剪发岁月中,渐渐看清楚镜子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