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表演之后,一起吃个饭吧!”
旁边的人带着惊讶的神情。接着问,“我们要去哪?”提了
几间餐厅,甚至考虑了台北车站美食街,总没什么共识。永
康街有那么一点距离,她带着一袋书和笔记不算方便,最后
便往南昌街的摩斯汉堡走去。
“我看你做了好多笔记,看起来像是个学生。”“你都这样
跟人搭讪吗?技术未免差了些。”
“之前跟朋友看户外表演,开始注意场景里每一个小细节,
搞得我今天看舞好累。”
“所以你有注意到开场的意象?”“你说那女人随着倾倒在
身上的尘土一起倒地,还是……?算了我只记得这么多了。”
我问。
“不觉得有种无限循回之后,终将归于徒劳的感觉吗?她要
男人握住她的手,手却在瞬间回到放在脑后的刹那。被拥抱,
却又觉得不够。像濒死的人渴望活着。”“濒死的人渴望活
著?”“只是种比喻,你不懂吗?”“我没濒死过。”此时
我感受到一股恶寒。
“中场前那段民俗舞蹈轻松多了!不用继续解读种种塞爆脑
袋的意象,可以好好跟着节奏,欣赏舞者的舞姿。而且颇有
节奏感,我本来以为他们会跳满整个休息时间。”她勉为其
难地同意我的看法,毕竟也曾在那段音乐当中得到些许喘息,
不需要一直分析并解构舞者、布置、音乐在整体当中所要传
递的讯息。“整场舞剧传递著徒劳,或者应该说……说是生
活吧。在空心砖倒下之后,整出舞就这么开始了。一出场的
女演员反复几次动作和台词,声音传达了她那平凡的恐惧。
并不是那种极度的惧怕,而是从身体发出绝望,一种不知道
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绝望。呼喊著男演员,握住她的手,拥
抱、亲吻,最后命令离开。”她抢了我的话,接着说下去。
“这是人最终害怕的,看起来像是得到了所有满足,却在满
足的瞬间回到原本的状态。最后斥走陪伴,归回独处。”
我们交换了更多意见,也提到了整个下午我被打扰的一时半
刻。她的鞋在变换姿势的时候,不时踢上我的裤管。托著脸
的手不小心从座位间的扶手滑下,半个人失去重心的滑稽模
样,在暗暗的背景当中,透过想像变得更为有趣。我瞥到她
的睫毛很长,像戴上假睫毛的人那样。不时眨眼,更拉起我
高中对于学校舞蹈班的学妹的记忆。轮廓鲜明,鼻子挺俏,
上眼折总有黑色眼影薰抹的感觉,甚至总觉得学妹一定有画
下眼线。可实际上整天因为练舞流汗,怎么可能是上了妆的
呢!流着汗,那副不能说瘦但有着无以名状的诱惑体态,不
属于女人的那种,也不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她们的线条像是
我现在了解的时尚模特。好像经历过超乎想像体能锻练的人,
都是那般的身材,和韵味。
“男人托住女人,女人手拿水杯,腾空转了一圈,一圈又一
圈。水不停地洒在舞台上,一次,一次又一次。对我来说,
又是一种徒劳的表象。”她说。我始终没有问她的名字。
“又有一个画面,拿着不知名细条状,看似香菸还是线香,
总之就是一种细条状物。在台上不停地说,这是我的,这是
我的,这也是我的,他们通通都是我的。席间的观众无法遏
止地尖笑,剧院里只有笑声与舞台上的背景音乐,顿时更觉
得这是逝去的碧娜想要的效果。透过看舞的观众出乎意料地
搅和,加深了这支舞剧的暗沉。”说到暗沉让我联想到美产
品,但我看对面这年轻女生说得起劲,若这时蹦出这么一句,
大概她马上就会起身离去吧。
喝了一口红茶,我提了最后那个故事。一个演员讲著狐狸要
吃鹅的故事,在鹅临死前,像狐狸要了一个愿望。“我们不
想带着罪死去,就让我们临死前向神告解吧!好让我们能进
去天堂。”慷慨的狐狸答应了这个请求,于是鹅便开始讲著
嘎嘎嘎嘎嘎嘎嘎,如果用英文说的话就是 God, God, God,
God, God……。“这也就是今天为什么鹅的叫声是那样的原
因。”
“好烂喔!那个故事怎么被你一讲变得一点内涵也没有。”
我哑然无语。“其实听懂这故事的瞬间,我当下也是觉得这
故事怎么这么令人无言。”“不过用这故事当做结尾,也算
是一个好的结束吧。”我几乎没有换气地讲了两句话,虽然
脱口而出之后,我并不清楚我说了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她有点嗔怒的说。
“呃,因为碧娜想要让我们无言的结束这个下午。好带着说
不出口的郁闷回到家,反复咀嚼思考她所编导的舞剧吧!”
我不怎么打从内心相信说完了这些话,她的神情似乎变得和
缓,甚至有点惊叹我说了这番屁话。我总觉得对不起她,所
幸在这餐之后,我们也忘了彼此留下连络方式。从此断了连
络,也忘了对方的长相。
“那妳还记得中间有一段诗的朗诵吗?是咏叹夜莺的诗。没
想到念起来音韵这么有味道,虽然听得不是很懂,但可以感
受到声音从演员嘴里跑出来的趣味。”这时她的双眸从手机
移到我的眼镜,“是济慈的诗吧!”
“你怎么会知道,我只觉得听起来有点耳熟。”
“笨蛋,不懂就问估狗大神啊。”深咖啡色的双瞳透露出二
十出头独有的天真,虽然她看起来应该接近二十几岁了,但
我应该还是一个刚过二十岁不久的人吧。脸颊泛出自信的芒
光,不顾他人感受的调调让她显得更迷人了。虽然之后我在
网络上搜寻过后,跟当时的印象完全不同,但那份自信,让
当下的我认真地相信她了。
想起整个下午她毫无扭捏的侧动身体,隔着大衣不止的与我
的外套亲密接触。隐约地感受大衣内的手臂有一股热情,分
不清是看舞的热情,还是透过舞蹈与周遭人因此建立联结的
热情。我很喜欢,并且暗自享受。
“欸,八点了。我该回去了。”沉浸在与她聊天的时间溪流
当中,我渐渐褪下明日工作的劳烦,但在此时,我知道该走
了。
“给你留下我的连络方式吧,之后有机会再一起出来看舞,
再跟你分享舞码里面那些你们这些外人无法看懂的象征。”
可后来,不知为什么我总记不起八点的这时,曾经我有过她
的连络方式,就像下半场从舞台上方如烟飘下的尘土,消失
了。或者是从纱幕走出的轻烟,弥漫着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