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空门〉
错过了一班南下的列车,下一班,却来到了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或许,所有有目的的
行旅,都是曲折的吧?紧握着手中的车票,怀着一丝好奇与怯懦,缓步踏出车厢;虽然,
列车仍未行到,车票上打印着的,妳所居住的城镇。
望着列车远去,我开始为自己的一时兴起感到后悔,阳春而陈旧的月台,中间架著一道锈
蚀似已不堪使用的简陋天桥;另一侧的月台,因无围墙与建物,整片一望无际的稻田便在
眼前开展。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暗自揣度著,待会要如何向收票员解释,手里头这张仍
未抵达的车票。
出口处是一座有着深蓝色屋顶的白色建筑,上头缀着浅蓝色的马赛克方格,衬著锯齿状的
屋簷试图营造出一种海洋的风貌。偌大的建筑内,却不见任何一个身影,没有剪票口,与
自动售票机;仅有一排长椅,像是守着与谁的约定,静静地在此等候着。
望向墙上透明压克力柜子里,因长于日照微微泛黄的时刻表,搜寻着下一班可能的启程─
─11点44分?……12点13分?12点……忽然──发觉记下这些数字的自己是多么罪恶;同
时,也看见了,因陌生而涌起的,深藏的脆弱与恐惧。如果,我总惦记着离开的时间,便
无法完整地去爱一个人吧。
站前的道路向远处延伸,道路两旁散落着数栋陈年的砖造平房,与繁茂的路树交错比邻。
如此静谧如画的风景,也令我下定决心,拥抱这趟陌生的旅程,便开始了行旅的脚步。
不远前的那间房子,只剩下一半。
并非缺了屋顶或天花板,而是纵向地被硬生生扯断,留下了极不平整的伤口。三层楼的建
筑,枯骸似地斜立于铁道旁。
“这样如废墟的危楼,不可能住人了吧?”我如此暗想着。
接着我臆想它残破的原因,是因某次地震?某个灾难性的意外?抑或又是某种利益考量的
强制拆迁……?我猜我想远了,或许只是因为这条过宽的道路吧,谁占有,就有谁被剥夺
,只是做法稍嫌粗糙了些罢了。
边想着便来到房子面前,门半掩著,里头因无窗且背光显得阴暗。我瞥见一个衰老的身影
,矮著身,缓步走进更里头的小房间,似是个约莫八十的老妇人。啊,原来仍有人住在此
呢。窘迫地,深怕身为外来者的我扰弄了宁静,便继续行旅的脚步。
空荡荡地,来往的行车寥寥可数,更遑论迎面而来的行人;偶有行车,也仅是如风般呼啸
而过,没有一丝眷恋。若不是无意间瞥见那位老妇人,我恐以为,此处已是个被世人遗忘
的死城。
忧郁而怯生的步伐,踩过陈旧的灰白色石桥,顺着路身,弯进建物零落的窄巷;夹道而来
的,是一亩亩香蕉树园。是时时序,已过收成,如伞骨般的树顶垂著一叶叶枯褐;若不是
幼时家中曾有这样一片果园,我也难辨这一株株无以名状的植物。或许,在对的时间在谁
的生命里相遇,总是难以奢望的;那时的我也仍天真地以为,妳不是那个偶然闯入的旅人
,而我,也不会是这片了无生意的香蕉树园。
树园过后,两旁植株的身影逐渐降低,迎面而来的,是结实欲累的青黄色稻田;路旁的小
水圳里散落着被人遗弃的宝特瓶罐,其瓶身也因日照而脱色,静静地躺在那,承载着某些
早已泛黄的记忆。更远处的铁道旁,两排茂盛的林木依著稻田昂然矗立,纤细的树干,架
起一座深绿色的隧道。
忽地,一列不靠站的列车轰隆地飞驰而过,飞快的车速激起两排稻浪,迎风袭来;列车继
续加速,竭尽生命发狂似地冲进绿色的隧道;终于,沸腾的稻田炸起漫天绿雪,飞起的雪
花如花瓣般旋落,旋起一场绚丽斑斓的梦……
(记忆里,我也曾走进一场虚构的大雪,大雪中我奔跑、迎向妳,拥抱早已湿透,颤抖不
止的妳。我们在稻田旁的木造榖仓里相拥,并睡去,直到天明。)
当我再次走近那间房子,已是两个小时后的事了。
门依然微微开着,向隐私争取著最大限度的日光。
老妇人并不在贴近道路的房间,我便好奇地朝里头张望。
斑驳的墙上挂著一只木制的相框,里头裱著一祯陈旧的黑白相片。
上头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
含蓄而满足地笑着。
最后,
同样的笑容,也微微荡漾在,
行旅者的脸庞。
带着已解的思绪,
在日落前,
最后一次北上。